李先生家有一块波斯地毯,是从东边的跑马场地摊上买来的。以往李先生和李太太去跑马场只是买菜,那次买完了菜还顺带着捎回一块波斯地毯。
地毯比桌面稍宽大一些,出土文物一般陈旧,铺在地上,中间波浪状曲起,边角磨损的地方,露出了里面的麻线纤维组织。
按理说,李先生是不会买这样一块地毯回来的,那一次他们去跑马场,拖着装满菜果的两轮拉杆回家,走过一片跳蚤摊位,李先生对卷着的地毯多看了一眼,李太太心不在焉的问了价,摆摊的小胡子认定他们是诚意买主,热情的抱着地毯一路跟到他们停车场。价钱从80让到20,就将地毯窝在他们的车后厢里。20元,确实不多,两份早餐的钱。小胡子指天画地,再指着自己的心窝起誓,这可是正宗的波斯地毯,看到没?驼糕绒原料,再看看,手工编织,前一个主人家的传世品。
李先生回到家里,想想不对,既然是人家的传世品,为什么不继续往下传,为什么要卖给他,既然是物超所值,小胡子为啥不留着自己享用?展开地毯,破旧不说,还黄迹斑斑,如地图界线,说不清是咖啡渍还是动物小便给泡的,让人联想到地中海传染病。
李先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买一块家里并不需要的旧地毯回来,这种事情在李先生身上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即兴所做的,常常不在他意识的掌控之中,比如两年前他从跨海大桥对岸搬迁到现在的住所,理由是离跑马场近,但搬过来后发现怎么也近不到走路到达的距离啊,每星期去跑马场不是还得开车吗。李先生想,既然一样要开车,这点距离远近的方便就感觉不出来了,何必要搬过来。
让李先生犯这样错误的是那个跑马场。平时跑马场是用来开赛马会的,周末开放半天改成自由市场,市场很大而且热闹,摊位望不到头,蔬果副食品既新鲜还便宜,跳蚤市场是其中的一部分。自从退休后,李先生不再去外面的超市,家里吃的都从跑马场买来,那里提供他们日常生活所需要的全部食品和用品,去跑马场就成为他们每星期要做的一件大事,也是开车出门的唯一事理。
他们平时买完菜就回家,不去逛其他地方,别说跳蚤市场,就是那些杂耍弹唱,卖热狗吐司面包的地方李先生也从来不去,李先生怕人多闹腾,怕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烤洋葱和番茄酱的刺鼻酸味。那次要不是车停的偏一点,他们不会从跳蚤市场经过,也就没地毯什么事。
李先生有一个随遇而安的好心态,事情过后,不再追悔,很快就调整过来,接受现实,看看如何在已经发生的事实中,让结局变得好一些,至少不再往坏的方向发展下去。以他这个年纪,这是最好的一种生活态度,他没有能力去让事情重新来过一次,好给自己一个新的选择机会,也没有能力让自己变得谨慎仔细一些,除非倒着活回去,更不值得活在纠结之中,自己折腾自己。到了这个年龄,糊涂是福,太过精明就会很累,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他和李太太将地毯拖到车库里清洗,倒上洗涤精,用刷子回来刷,用开水烫,最后用水盆将泡沫冲走。一番忙碌后,地毯发出一股洗涤精的芬芳气味,颜色也变得清晰鲜活起来。
这是一条真正的波斯地毯,底色厚重,暗红酱紫,繁杂的连枝花瓣,细碎密集的像纸币上的纹饰,一环一环的花边图案从中心向左右对称,中心是一只骆驼。李先生想如果这是一条新地毯,铺在人家西式家庭的客厅里,应该是个不错的装饰,华丽的吊灯、高脚酒杯、银质刀叉、玻璃托盘里盛着葡萄和石榴。可这不是李先生的家,他的家境很低调也很中国,这条地毯放在他家里就显得有些不协调。他租的房子位于平民区,简易的石膏板墙面,铁皮瓦顶,房子基座低矮潮湿。
看着地毯,李先生对李太太说:就放在饭桌下面吧。
地毯四角正好压在饭桌四只脚底下,像是给桌子加了块底板,有点画蛇添足。
李太太对李先生说:要不,放在客厅地板上。
地毯铺在客厅地上,中间春水般荡漾,边角翻卷起来,让李太太走过去走过来险些绊倒。
李先生想到门口走进来的过道处缺一块踏脚的垫子,就将地毯铺在那里,边上放着鞋架,进门踩在地毯上,先蹭土后换鞋,也算物尽其用了。
自从家里多了一块地毯,李太太就多了一些事儿。李太太用鞋架压住地毯,把翻跷的边角压妥贴,过了两天再将地毯翻个面,压另一边,再是将地毯两头拉抻,让中间曲起来的地方变平整。门口灰多土多,门外就是院子,原来李太太在过道处每天扫扫,现在改为每天将地毯搬出去拍掸。压过抻过的地毯当时看着好了,第二天看又卷了,还得再压再抻。地毯像是灵性的活物,有了记忆,忠实的保持着以前的主人给它规制的形状不愿改变,中间曲起的部分就像车道的缓障,人踏在上面高高低低。更加诡异的是这条地毯会自己移动,要不是李太太常常调整,过了一段时间,地毯不知不觉的向过道的一边滑去,然后顶着墙卷起来。李先生感到奇怪,他常常偷偷盯着地毯看,看它到底怎么会事,可是地毯却是纹丝不动,并没有异样。
平时李先生吃过晚饭早早的上床休息,那天他睡不着,头脑里想着地毯的事,起来坐在沙发里吃药,懵懂之中他看到地毯竟然自己动了起来,地板底下好像有一股气流在涌动,地毯扑闪扑闪的贴着地面波浪一样飘动,这一幕静静的发生在李先生的眼前。他惊奇看到地毯向上浮升,在屋里斜斜的划了一圆弧,再则身滑过窗子,往外飞去。他缓过神来,大喊一声,跌跌撞撞冲去窗口,伸手拉住地毯一角……
他死死拉着地毯不放,耳边风声呼呼的响,地毯在空中飞行,上面似乎有人盘腿坐着在操控。他感到自己全身被地毯紧紧裹了起来,他的世界一片漆黑,躯体和四肢不可抗拒的被扭曲肢解,然后分离,被裹挟着在夜空中大幅度回旋,一个声音在黑暗中狂笑:呼——哈哈,那可是前一个主人的传世宝贝……他听的真真的,小胡子的声音。
第二天早起,李先生跟李太太说昨夜的梦。他们商量着,既然地毯如此碍事,那就处理了吧。
他想起桥北教堂外面有一个大铁柜,那里的居民将不需要的衣物都放在铁柜里,好像为捐助非洲难民设立的。李先生开车载着地毯去到桥北教堂,找到铁柜,他读上面的字,上面冷冷的注明,铁柜只接受衣服和孩童玩具,谢绝投放其他物品。他又想到福利店,他想做件好事,将地毯捐送福利店售卖,也好给残疾人表达一份爱心。他开车找到有OP标牌的店,人家非常热情的将地毯打开,满心喜欢看了一眼,又非常热情的将地毯卷起来,满脸堆笑的感谢他:本福利店只接受完好无损的捐品。
李先生将并不完好的地毯又一次载回家里,重新放回到门口过道上,李太太每天如常伺弄着它。他们感到有些无奈,要不是怕被社区管理局罚款,甚至想过把地毯扔到街边了事。
这些年李先生的日子过的简单清静,生活中没有多少事情要去对付,孩子已经独立了,孩子的孩子也已长大,他们长大了就去了隔海的另一个国家。李先生不再出远门,身体抱病,跑马场是他去的最远的地方。在到马场的距离之内,除了印度人的日杂店,也没有其他可去的地方。每周到账的养老金够他俩维持日常的生活,吃的药是药房免费提供的。他每天早睡早起,一天之中最大的快乐就是站在院子里看着种的菜一点一点长大,偶尔打开电视看看,那些无关紧要的当地新闻让他无动于衷。
倒是这条地毯扰动了他平静的生活。他的心思意念被地毯牵着,他感到他的生活中不期而至闯进了一件异物,它让他不得消停。
那匹骆驼甚至让他心生悲悯,它立在地毯中央,昂首嘶鸣,屈强的的身姿永不改变,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绪表达?是谁遗弃了它?它也有过花样年华?它从遥远的阿拉伯沙漠来到他的家,就像他离开童年的水乡来到异国一样,会不会感到落寞孤寂?他感到他和这匹骆驼有着某种相似的宿命。他又想这条地毯是从哪个地方什么时候开始它的流浪?又是经过一个怎样漫长迹线流落到他家的?在这条迹线上,从创造它的波斯织匠开始到最后拥有它的他,每个曾经拥有过这条地毯的人都变成了这条神秘迹线上的一个点,而他与波斯织匠钉在这条迹线的两个端点,这是一种怎样的机缘?
他想到他会不会是这条地毯的终极者?如果是,那么那位波斯织匠在编织的时候会不会编一个咒符隐藏在地毯纹饰中间让他倒霉?如果不是,那么它流浪的迹线还将划去哪里?李先生当然不想成为地毯的终极者,他想把地毯客客气气的送走。
李先生等到了这一天,他在信箱里收到了市政管理局收集废旧物品的通知,那是一年一次的机会,居民将不再需要的废旧物品堆放在门口路边,由废品回收车来拉走。他知道这些旧物将会拉走集中在一个地方,分拣归类,再低价给需要的穷人拿去使用。他还知道,这个城市不缺一类新新人类,他们废物利用,以活在低碳环保的理念中为时尚,因而这些旧物常常供不应求。不像附近的那些波利尼西亚邻居,将扔掉的物品提前两天就堆在路边,李先生李太太算好时间,在收集车来的那天早晨才将地毯抱出去,用塑料纸层层包好,摆在路边草地上。
那天李先生感到如释重负般轻松。送走了地毯,他可以回到原先的状态,过回平静的生活,如同啥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般,风过水无痕。然而这种解脱没有如期而至,他意识中感觉总有些地方不对,他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对。他怀疑他把地毯送走会不会是一个新的错误,正如当初他把地毯买回来是一个错误一样。他心隐隐感到不安,他怀疑编织在那块地毯中的咒符开始对他工作了。
他寻找着这种不安的来源,他发现门口地板原已陈旧发黑,有些霉变,其实还真需要一块那样的地毯遮一遮。以前没有地毯铺在那里,他没有觉得是个事,现在突然撤走了遮盖,问题就凸显出来了。他看着那块没有地毯的过道,觉得太过空旷,空旷得有些失衡。其次,李太太没了地毯似乎也没了一些事情要做,这半年来每天生活中因着这点忙碌而被找回的一点生气失去了,这突然而来的空寂,让再次闲下来的李太太有些不习惯。自从地毯被垃圾回收车运走后,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被激活的心思似乎也随着地毯被运走了。李先生失去了想象空间,日子变得有些萎靡。他感觉到那条地毯以往给他家带来的种种麻烦或许都是可以承受的。
他恍恍惚惚的看到那块地毯又回来了,或者地毯根本就没有被拉走,他呆呆的看着门口的过道,看到那匹骆驼从地毯上走了出来,他的生命好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天地间空旷无边,他牵着骆驼行走在沙漠的月夜里,黄灿灿的月亮跟他小时候水乡的竹匾一样圆,沙脊上出现一个牵驼人的剪影。他又看见他牵着骆驼来到一个集市,驼铃声和胡旋舞的歌乐交织在一起;摊位上摆放的是铜壶、锡罐、香料和无酵饼;摊贩和买主讨价还价,身裹白袍的商人解下肩上的褡裢,从里面倒出金币银币。他居然看到蹲在一摞地毯旁的小胡子,他用眼神去对接小胡子的眼神,说:咳,你怎么在这儿?让他诧异的是小胡子好像并不认识他,用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淡漠看他。他很想看看那摞波斯地毯中有没有他家的那条地毯……
就在地毯被拉走后的下一个星期,他和李太太又去了跑马场,这次他们想好了,买完菜去跳蚤市场看看,看看还有没有可能再买一条类似的波斯地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