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坚峰

彩虹那头寻找狐狸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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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公的家事

(2019-03-27 03:04:19) 下一个

改革开放前,无锡城东有一条护城河,弯弯的像一张弓,在弓河近南门的那一段我们叫槐古河,在槐古河靠近城门口的地方有一座塔桥,连接东西。在我小的时候,城门和城墙已经不见了,塔桥还在。

塔桥东头的桥堍生活着我舅公和他的两个弟弟。舅公的父亲,也就是我母亲的爷爷,养下四儿两女,那是个大家庭。四个儿子活了三个,走了一个,活下来的是老大我舅公,还有三叔公和四叔公,走掉的是二叔公。

在槐古河的东岸,那里原来有大片的菜地。舅公家族以种菜为业,经营祖上留下来的几亩水浇地。舅公和三叔公都是驼背,那是常年的粪桶担子压的。印象中三叔公苍老赢弱,病蔫蔫的身子经不住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带走,说话的声音低弱含混,脸上布满深深浅浅的褶子。眼光是浑浊不清的,下半个脸因牙齿脱落而内陷,走路的样子因为驼背比人矮了一截,后背弯弯的像一条向上弓起的抛物线。

三叔公一生娶过三个女人,三个女人死一个,逃一个,最后一个送他入土的是后来的我的三婶母。第一个女人为三叔公留下两个儿子,福大和二多;第二个女人啥也没有留下,过门半年跟一个南货商人私奔了,据说去了福建,也有说是下了南洋。我母亲说那个女人长得体面,当时进我三叔公的门,家里就不看好这桩亲事,觉得这样的女人三叔守不住。三叔公最后娶了他的二嫂,就是我二叔公的遗孀为妻,两人贫贱到老。

我没有见过二叔公,这位叔公英年早逝。论辈份母亲该叫他二叔,母亲那一代,我的姨舅们,叫他们的长辈都叫三叔,四叔,唯独这个二叔叫“外国铜匠”。 “外国铜匠”在家里的晚辈眼中有些陌生,我母亲也只见过几面,他没有像父兄那样生活在土地上,承接祖业,守菜园过日子,很早就离家出走,去了上海。母亲的奶奶家境殷实,族中有人在上海开机器厂的。二叔公去上海学生意,学做机械,十多年下来,车工锻工,翻砂铸造,样样活拿得起。母亲说“外国铜匠”聪明,是家族中最能干的。三十年代,机械是一门时髦的洋手艺活。抗战结束的时候,他回到无锡,在娘亲的家族企业里做机修主管,还带了几个学生。从上海回来时他带回来一个年轻女人,多年没有生育,在他三十六岁那年就去洋人办的育婴堂领回来一个小女孩,起名仙宝。四九年共产党进城,第二年“外国铜匠”得热病去世,遗下女人和仙宝,成了失去依靠的孤儿寡母。男人生前的几个学生念师父的恩,担当起照料师娘的责任,学生中有一个年长的,常出入师娘家里,勤着做一些重活,担水扛米,送衣送食,日子长了,暗中和师娘产生了不伦之情。

起先看出端倪的是婆婆,渐渐隆起的肚腹没能逃过婆婆锐利的眼睛,寡居的媳妇大了肚子,这成了一桩不能外扬的家丑。这时的老三家新娶的媳妇跑了有大半年,正单着,就由婆婆做主,将二媳妇过继给了老三,两家合一家。母亲说这样的婚俗从来就有的,有个词叫“叔接嫂”。这桩姻缘既掩盖了一桩家丑,成全了老三一个家,还给了这个女人一个名份,让肚里的私孩子名正言顺的有一个爹。那时候偷人的女人要是被家族赶出去,母子在社会上都很难生存。三叔公模样是差点,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没啥好选择的了。这个女人手里牵一个,肚里还怀一个,搬过门来住进了三叔公的屋子里,就这样成了我的三婶母。女人过门不久,便产下一个男孩,这孩子在家里按大小排在后面成了老四,有亲妈罩着,这孩子虽说是私生到也没有受什么委屈。三婶母后来又给三叔公添了一男一女。那时三叔公家一共养了六个孩子,生活十分贫困。仙宝渐渐长大,小学没读完就辍学去了一所技工学校半工半读,家里不管,任其自生自灭,后因生活来源无以为继,学费也成了问题,按特殊情况办理,作为肄业,提前由政府分配工作去了贵州,从此一走杳无音讯。改革开放后,三叔公家的子女曾经去贵州寻找过,去黔东南打听,还寻求公安部门的帮助,但终不见踪影。

三叔公的两个儿子福大和二多,自幼失去亲娘,亲爹不管,后妈严苛,成了没人疼没人爱的孩子,十几岁的少年正是吃饭长身体的年纪,却过着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日子,在他们身上重演了人世间没妈的孩子的那些个古老的故事。两孩子常常流落在外,夜不归宿,到了五六十年代闹饥荒的时候,家里也是三餐不保,两孩子非但得不到吃的,还动辄挨一顿棍棒,生存的本能驱使他们开始靠偷摸为生。起先是拿自家的,偷叔伯家的,后来是偷塔桥周边街坊邻居的。族人长辈有恻隐之情的,心不落忍,见着常给点吃的。邻里人家有同情的,明知晒在外面的米面少了也不作声,但凡去找三叔公家诉说论理的,两孩子总是以挨一顿吊打作为回应。

现在想想,我的这两位远房舅舅在那样的逆境中竟然活了下来,没有冻死饿死,要感谢舍给他们饭食衣衫的那些好心人。他们失去了名声,换回了活命。

福大和二多的行为随年龄的增长渐行渐远,动响也越来越大,终究成了社区的治安问题,引起街道和派出所的注意。福大因为名声问题,到了工作年龄,没有单位要他,街道推脱,生产队不收,连种菜的活也不给安排。那年代苏北农场建设正需要大量的劳力,一九六二年福大被政府送到苏北,连同户口一起,被安置在苏北建湖农场三分场。二多的遭遇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二多因偷窃同年被判劳教两年,去镇江句容劳教队打眼放炮,开山筑路。那一年福大十八岁,二多十六岁。二多劳教期满的时候,按政策应该回到原地由政府分配工作,两年到期,家里却无人出面接收,于是他被留在了句容,当了一名劳改队工人。

三叔公和我们家原本是差了一代,又是隔房,关系已经疏远,家族中除有婚丧大事,平日里走动不多。我对三叔公的印象几乎都是来自八十年代的那段日子,那时三叔公患上了癌症,自知来日无多,却突然忙碌起来,三天两头往我家跑。母亲说他的病是贫穷造成的,家里常年缺吃少穿,艰难的时候甚至捡拾野地里倒毙的猫狗回来煮食。三叔公人到终了,万念俱灰,唯独那颗埋在深处的亲情之心却在慢慢的复活,而且是越来越强烈,他想起了他的两个儿子,苏北的福大和句容的二多。他期望他们能够回到身边,生活在无锡,一大家子完好的在一起,他指望着让孙儿回来为他烧纸摔盆,他这一生对不住这两个儿子,他不想带着亏欠走,这是他的债,他无法闭眼。他知道福大在苏北已经落了户口成了家,要将户口调回来有不小的难度,但二多按劳教政策是可以回来的,二多还是单身。三叔公想到在族亲里面唯有我母亲可以帮得上忙。

母亲是族里的长门长女,在外面做事,又当国家干部,族里有事都找母亲拿主意,自我外婆死后,母亲在长辈眼里差不多成了家族的掌门人。那时母亲在航运公司工作,做工会主席,在中层岗位工作年数长了,在无锡交通系统和人事部门都有认识的人。逢年过节的时候,母亲带单位的工会干部去苏北探访慰问退休职工,航运公司的船队有许多船员都是苏北招来的。母亲到了苏北建湖,问起三分场的福大,当地村队有知道的,都赶来对母亲说,你那堂弟不是做农活的人,日子过的吃重,你要有办法一定帮帮他。福大长得矮小,少小缺乏营养,没有手劲,庄稼活做不起来,还是个鸡宿眼。开夜工看不见前面的东西,走进田里常常人和麦捆撞成一团,滚在土沟里。福大在农场,到了成家的年龄,当地村里人家看中福大农场知青的身份,嫁到农场就成了职工家族,吃的是商品粮,可以承包土地,老来还有一份退休工资。人家想好了找人来说,福大就这样娶了一个村里的女人,那苏北女人壮实能干,屋里屋外一把好手,着实帮福大撑起了一个家。

那段时间,三叔公拖着病躯常常上门,找母亲说回迁的事,母亲凭借能力关系,游走在政策和人脉之间,费尽周折,送烟送酒,好话说尽,一年半载过去,功夫没有白费,福大和二多回到了城里。 三叔公看到了福大全家的归来,但没能等到二多,在二多回城的三天前三叔公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二多回到城里时候正是夏天,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这位隔房舅舅。他在句容工地做的是重体力活,每天蹲在山岩边上打钢钎点药捻子,二十来年的劳动没有压倒他的身体,反而练就了一身的子弹肌肉,鼓鼓凸凸,衣衫遮不住。回到城里,他没去街道工厂上班,自己踏一辆黄鱼车,帮餐馆运送菜蔬鱼肉,做起了个体户。三十八岁那年,娘家介绍过来一门婚事,女方是农村的,娘家人发话过去,说好了跟二多,交换条件是在近郊乡镇饲料厂安排一份拿月薪的工作。二多的喜酒我还去吃过,那女人的嫁妆还是我哥几个用三轮车从乡下踏来的。二多的幸福生活没有持续多久,几年后,二多丢下女人孩子撒手走了,据说得的也是癌症。

福大回到无锡的最后一个条件是得有一个接受单位,母亲将福大和他老婆安排在航运学校的食堂里。航校的校长原是母亲三十年的同事,平时在一个办公楼里上班,这个忙帮的轻松简单。福大两口子在食堂工作,做的是洗菜洗碗,打扫卫生。那苏北女人勤俭朴实,吃苦耐劳,与人无争,积下了口碑,赢得食堂上下一片赞誉,竟然连年评得航校的先进生产工作者。

福大一家在无锡落下了脚,女人娘家在村里的叔伯兄弟七姑八姨,随后跟滕瓜似的一个带一个从苏北乡下来到无锡,在城里做小工讨生活,十多年过去,娘家人一咕嘟几乎全移居来到苏南,在无锡扎下根来,置房生子,再也不回苏北老家了。福大和苏北女人在航校退休,属于事业单位的职工,据说退休工资有好几千一个月,两个儿子一个在交警队当警察,一个在工厂上班,都有了自己的家庭。福大在家里真真的做起了老太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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