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公社放映队要放电影的消息往往是上工的人中午带回来的。也有时消息来的晚,要到下午歇工时才知道。
电影是露天电影,选地一般在大一点的中心村子,用两杆粗壮的毛竹撑起宽大的镶边白布,支在晒谷场地的一边。
八月酷暑,双抢大忙,往往也是电影放映队最忙的时候。公社田头广播一天到晚卯足了劲儿鼓动,战天斗地学大寨,然而电影是唯一能提供给社员的一种慰问。社员忙着抢收抢种双季稻,没日没夜的干,一有电影,农活再紧队里也会将夜工停了。这天打午后起,孩子们就浸入兴奋和噪动,男孩子行为大都变得有点疯,村东村西的追逐,搅得村里鸡飞狗跳。女孩们则低声细语交换着各自听到的电影里故事的内容。村里人家的孩子寻常没有讨俏撒娇的习惯,到了这时常常会不失时机的做起娇宠来,缠着爹娘要去看电影,而大人这时也往往变得十分通达爽快,平日里对自家孩子的粗鲁呵斥都不见了,村子里洋溢着类似节庆的祥和。看露天电影无需花钱,人人有份,农家之间富贵贫贱在露天电影面前暂时抹平了。
看一场这样的电影要走很远的路,而且是夜路,短则几里,多则十几里地。农村的夜路都是土路,又没有灯光,赶路的村民打着手电筒提着小矮凳,全凭对地理的熟悉匆匆行走。讲究些的还不忘拿把蒲扇,那是看电影时用来拍赶蚊子的。那些家里事多出行晚的也不显着急,一般电影开始要放一段加片,即使晚行也能赶得及不误正片。村民从四面八方向露天电影场汇拢,黑夜中远远近近的阡陌土埂上就形成一串串影影幢幢的黑影,相伴着晃晃悠悠的手电光亮,成为一道风景。
电影场上前面一点的位置早就被人占满了,一般是小孩居多,盘腿席地而坐,最靠前的离着幕布仅十数米距离,看电影时得挺胸昂头,这样的姿势保持久了会脖子酸痛。但没办法,因为你不占这位置就会有人坐到你前面去。后面的大人是坐在自家带来的凳子上,这是看场上的第二方阵。第三方阵是那些来晚了又没带凳子的,全站在后面,黑压压一片,站最后面的便踮着脚尖伸长脖子才能勉强看到,聪明点的脚下垫块砖。一些小孩上了树,上了土墩草堆,这些地方角度特殊,没有视线死角,是本村孩子的地盘。不管场地有多拥挤,大家总会自觉在正中空出一块宝地,留给放映机,再凶悍的人也不会去占这个地。趣向另类的观众则坐到幕布背面,看着反向的画面动作,与人无争,享受着一份清静。
打架是常有的事,起因通常是占了位踩了脚,彼此大都不很熟悉但都知道对方是哪村哪队的,矛盾往往要留待电影放完后再解决,怒气再大也得看完电影。打个头破血流是有的,然而却没听过有送医院的。乡下孩子厚道不记仇,打过走人互不掂念。记得那时我年少顽劣,以恶作为乐,手中暗藏一弹弓,瞅着没人注意,便朝人头密集处射去一弹。弹丸是随地捡的树子,虽不比铁子致命,但人人穿短袖汗衫,更有赤膊光身的,射到身上脸上会是什么感觉?弹弓所指,弹无虚发,弹着点往往溅起一阵骚动一堆恶骂。
放映设备是装在农用拖拉机上拉来的,单机放咉,一个影片短的用两个胶盘,时间长些的要用三个盘。放一会一个盘走完,影片中断,观众等待放映员换盘接着看,有时遇到跑片,则要等上半个来钟头。那时胶片金贵,一部影片同时在两个地点放映,时间错开。前一盘放完,后一盘接不上,等着赶路送来,对此大伙都是习以为常的。断片换片的时候,蹲久了的便要站起来走走,憋不住的要找地去解决,银幕上便头影晃动,剪子布包锤之类的手影戏及时填补了银幕空白。
放正片之前照例先放二十来分钟的加片,题材是新闻简报,全国形势一片大好,技术革新,兴修水利,粮棉丰收,毛主席接见外宾。简报内容回回换新,背景音乐永不改变。观众对加片兴趣不太大,人声嘈杂常要到进入正片才全场安静下来。七十年代国产新片很少,像抗日剧《小兵张嘎》,朝战片《奇袭》,《英雄儿女》等,一部片子看上多遍,直到孩子们回到村里后可以一段段的比划出来。那时在农村我看过一部影片,叫《打击侵略者》,有这样一个镜头,一名志愿军小战士头上包着纱布双目已经失明,在硝烟中躺在战友的怀中说我的双眼已经看不见了,但那面红旗一直在我眼前飘啊飘啊,说着说着人就走了,很长一阵每当我眼前闪过这段眼睛就会湿润。新片放映不少朝鲜电影,如《看不见的战线》 《铁道卫士》等。有一部《南江村的妇女》,主题歌充满朝鲜民族特色,非常优美动听。如今人生过去了大半,而这旋律仍然记得。七十年代中后期有一部国产影片叫《欢腾的小梁河》,那是我在乡下看的最后一部露天电影,说的是一群回乡知识青年冲破阻力,建设家乡的故事。青年们朝气蓬勃,抱负远大,画出了一幅小梁河远景规划图。故事的结尾是这样的,青年们的理想得到了高层支持,地委领导坐着吉普来到村里,一下车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封信,意气风发地喊,毛主席来信啦,毛主席说你们的事业我是完全同意的。村里人认出扮演地委领导的演员原是扮演《火红年代》中的白厂长,此后村民每当议论起影片时,说起这位地委书记,大家仍喊他“白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