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五在1978》七
嘟……嘟……嘟……嘀……
“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八点整”
熟悉这套播报的人,可以确定经历过1978。
接下来是我恍如梦中的惊呼:“操,还没写作业呢。”
手忙脚乱的我把那些杂书收起来,摊开作业本。随后又想起来还没生炉子,脏水桶也没有倒,简直就是要了我的老命。
你的家里应该有一架收音机,再穷的人家也会有一架收音机。
他们会弄一块漂亮的红色大绒布,或者干净的枕巾把它蒙上。更讲究的人会作个罩子把它罩上。
那是一架收音机,是近乎等同于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一样的重要财产。
它是一个长方型木头匣子,有两个旋钮,左边这个是电源开关并音量调节,右面那个通过扭转可以运行到声音清晰的位置,那是一个电台。
稍微高档一点的收音机,多一个旋钮,旋钮下面写着:短波。
想用的时候得非常用力的扭一下,咔哒一声,随后要调试很久才会听到若有若无的如同国府电台的说话声。
它每天早晨四点半播放《东方红》,有个娘们儿说现在开始播音。晚上十点种播放《国际歌》,还是那个娘们儿说全天播音结束。
这是个非常快乐的一天,没有广告,没有骗子卖药,也没有为了二斤鸡蛋冒充患者的无耻之徒。
没有情感类节目骗你眼泪,也没有穷的裤子都穿不上的财经名嘴骗你买股票。
除了你不想听的,剩下的有好多你会喜欢的东西。那些还在传承着洁净的东西。
有时我在想,至少有二十年了,不再有人认真收听广播。现在的广播每一分钟都透着铜臭,透着虚伪,透着阴谋。
收音机是我童年最迷恋的物件,它塑造了我的世界观,它让我学会思考,并成为一种习惯。
当其他小朋友在外面疯跑,或是拉帮结伙出去打架的时候,我宁愿守在收音机旁。
那时的收音机很少讲知识,讲的都是文化。我认为那些是文化。
可选择的余地不多,我甚至连各类戏曲都得听,如果不开着收音机,我会觉得六神无主。我的灵魂在收音机的电波里,它还没到终断的日子。
昆曲我听不懂,京剧我也听不懂,但我会认真的听,只是想偶然了知一句半句。
弹词开篇我也听不懂,但却很好听,有种与北方迥异的儒雅。我一直以为是上海地区的文化,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所以我开始喜欢上海。也许喜欢上海的根本原因是泡泡糖。
但是北京琴书和京韵大鼓我能听懂,你无法想象一个七岁的男生在认真的品味这类艺术。
那就是我。
而那些评书、相声、快板、山东快书等大众艺术,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难度,我俨然已是行里人。
对相声的熟悉和较真,会让我认真的比较给侯宝林量活的两位大师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两个姓郭的换班上场,郭启儒和郭全宝。
但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有什么区别,如同我已经想不起来白全福是给谁捧哏,可又联想到郭全宝和白全福应该都是全字辈的。
那时老先生们还活着,那是最后的相声,是这门艺术的余光。现在还有相声吗?有表演,没有艺术。
要说当今谁的活好,我觉得是王自健,可惜他还抑郁了。至于郭德纲,只能说曾经好过。但确实是他和谦哥挽救了相声。
有段时间,迷恋上了评剧,唱词我能听懂,磨磨唧唧的也挺有意思。
现在网路上流行起来的广播剧,都是老大爷们当年玩儿剩的。
那时候最痛苦的是收听电影录音剪辑,在没有对白的时候,得努力回想场景。如果是没看过的电影,毁了,怎么也对不上情节。
有部电影叫《黑三角》,反特的,主题歌很著名《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我一直纳闷,这歌跟这电影有什么关系。该片我就没看过,听了无数遍剪辑,也记不住演的什么。
听样板戏更逗,《红灯记》里有句唱词,我琢磨了二十年才参透。有这精神头早成佛了。
李玉和唱到:“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
“遇景船四狼嚎,我卖布锄奸。”
景船是什么船?船上有四条狼?铁路工人还卖布?李铁梅卖烟卷,他爸卖布,随便还把叛徒除了……
对评书的喜爱就是那个时候形成的,而且很矫情很挑剔。以至于常常把自己定位为专家,对说书人评头论足,说实话,没几个我瞧得上的。
我觉得连丽如先生的《东汉演义》说的最好。“马武飞上了荥阳城!”我永远记得这句。
这是那年夏天的清早,五点半开始播讲评书,姥姥和姥爷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早上买菜回来在院子里摘菜。
而我正在屋里的炕上睡觉,迷迷糊糊也能听见几句。连先生最后收尾这句扣子把我惊醒,什么情况,马武打下来荥阳城了?
喜欢评书的人都不太正常,说话经常评书口,自己觉得挺有范儿,对方觉得这人有病。
每个人都是在质疑声中走完一生,正常人也好,病态人也好,最后的归宿相同。所以我现在对那些认为我处于心理重症的人表示莫名其妙。
学佛说我有病,不聚会说我有病,独居说我有病,就连喜欢评书也说我有病。
你们见过这么快乐的病入膏肓者吗?真有意思。当然,为了证明她们误诊,我把这些人都拉黑了。
于谦他父亲王老爷子家周边三十里不许有穷人。
收音机作为那个时代最重要的文化娱乐工具和获取信息渠道,给那一代人带来无数欢乐。
姥姥家每天晚上都要听到那个娘们儿说全天播音结束,随后是雄壮的《国际歌》。我喜欢这首歌。
我家不行,八点左右就得睡觉。
一铺炕上排四个人。我爸、我妈、我妹妹和我。
八点钟,谁能睡得着。
其实我妹妹也睡不着,我睁着眼睛看天棚,她也翻来覆去的。
她那时不到三岁,我爸从来不打她,她胆小听话。
我想听收音机,就像现在的孩子想玩手机。
但我不敢提出这个请求,因为只会收获呵斥。于是我想让妹妹开口,这样我爸会给面子,我就跟着听会儿。
多么愚蠢的计谋,一个不到三岁的小女孩会在睡觉的时候要求听收音机?
妹妹真给面儿,跟我爸说要听收音机,我心中暗喜。
我爸慈父般的劝慰妹妹不要听了,太晚了,明天再听。
事件并没有结束,我再一次栽在叛徒手里。
她也许觉得这个提议惹得我爸不太高兴,这有损她作为好女儿的形象,又接了一句:“我哥让问的。”
慈父不再,我爸厉声道:“听什么听!明天不上学了!”
就这人缘,一个朋友都没有。
科技的进步,使收音机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但它已经让我灵魂四溢。
平时在家的时候,我要看着电视,听着音响,还要看着手机。我的注意力永远不会集中,一心最少三用,三心最少得六意。没救了。
比如现在,用手机写出这些文字的时候,电视里在播放下载的《圆觉经》,几乎听不到大和尚在讲什么,偶尔抬头听到一句,顿时觉得颇有道理。
那一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我爸跟我大舅整天鬼鬼祟祟的交谈,一到晚上就让我去姥姥家写作业,搞不清他们在干什么。
有一天晚上大舅又来我家,恰好我进屋找作业本,看见他俩围在收音机旁,耳朵都快扎进去了。
我隐约听到有个娘们儿说着生硬的普通话,还忽大忽小:“中国军队已攻入谅山……”
嗯?什么东西?!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收听短波的美国之音。敌台呀那是,背着我是怕我举报吗?
没朋友。
我是范五,我带你们游历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