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那种在冬眠中忽然蛰醒的神经病人,消沉了许久之后一刹那两眼放出賊光,预谋去做一件能够引发荷尔蒙分泌的运动。
我有个妹夫,唯一的亲妹夫。
他有一间他爷爷留给他的老房子,那是相当的老,他父亲今年九十三岁,您算算他爷爷高寿了。
妹夫的爷爷有点身世,当年开了间这个城市最大的食品厂,生产糕点。后来公私合营,他爷爷熬不过去就降了,因此还进京被周恩来接见过,他父亲也沿袭了厂长一职。当然,等我见到他父亲的时候,老人家受聘于一家食品厂,中秋节给人家做月饼,每年都给我们家拿一大堆。传统五仁月饼,我爱吃,青丝玫瑰,花生白糖……还有草棍头发。
妹夫那房一直空着,今年春节的时候在妹妹的督促下,他带着我去看了一眼,言下之意想简单装修一下。
这可找对人了,拆房子那是我的最爱呀。
有人问装修房子怎么说成拆房子?您外行了,老旧房子装修第一步就是拆,而后才是修,拆完了不修也不成。
那天,我攀登上了那间五楼的传代房,第一眼我就直了。
铁皮门!好家伙,有日子没见了这个。打开铁皮门,还有一道木门,这木门完全是九十年代初的造型。进到屋里左右一看,比我家1982年分的公房还惨,这么原生态的构造难得呀……
把钥匙拿过来可就是我的天下了,什么简单装修,我满格电量,敞开了干吧!
装修的事就不说了,家家那点事,过瘾就好。我想讲的是,在这个被时代遗忘的空间,居然找到了久违的乡情。
这小区很老旧,但很肃静,街边的停车位有很多是空的,对于我这种寻找车位焦虑症显然到了天堂。最让我心头一暖的是,院子里几乎见不到年轻人,也没有车水马龙的景象,但是有两伙乘凉的老太太,个个面容慈祥,带着微笑,好像是我那过世的姥姥。
说到这座城市,只觉得越来越陌生。我不是矫情的人,从不恶意揣测每个人,但我实在忍受不了周遭那些充满狐疑,满怀恶意,生怕我劫财劫色的空洞目光。
每次看着这些在惶恐中度日的外乡人,我都有种深深的愧疚。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如此紧张,如同荒原中竖起后肢的狐狸,警觉的聆听四周,妄图探知是否有风险降临。
我试着理解他们的恐惧,但我无法忍受每一双猜测怀疑的眼神,就好像我的出现就是为了欺骗。
这个小区里只剩下老人和一些租客。租客们白天上班,老人们彻底统治着这里。
凭借天生的气质,我很快跟所有奶奶们成为好朋友。每天都与她们打招呼,向她们报告装修进度,并询问种种弄不懂的事。比如汽车要从哪个大门才能进来,暖气改造要去哪沟通,水电费要在哪里交,水管总阀要在哪里关闭……
奶奶们很热心,她们没有不屑和怀疑,每个人都争相告诉我自己知道的一切。看着这些絮絮叨叨的老人,我仿佛看见小时候胡同里的那些姥姥奶奶,叼着烟卷目光淡定,虽然衣衫有些褴褛,但个个都像宅门里出来的大小姐。那份从容和底蕴与生俱来,不是用钱能够支撑。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原住民和外乡人的差别在哪里。
这些奶奶们俨然是这个城市的主人,而外乡人也许一直在惧怕原住民的鄙视和坑害,他们在这里一无所有,容不得一点闪失,本来他们就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所以最担心的就是有人把一点点仅有掠走。
我同情他们,尽管被他们坑害了很多次。就像今天,建材店的老板娘给瓦工打电话,说给我送的水泥品牌不对,让瓦工不要说。那瓦工开着免提,我听的清清楚楚,一听这话我转身走到阳台,装作没听见。
两袋水泥,只要瓦工肯用,我会在乎什么品牌?结果是瓦工真的没有说这事,此前他是要求必须要用某品牌,说其他牌子的水泥凝固慢,不利于施工。
我搞不清这是种什么规矩,奸商?两袋水泥46块人民币,因此就去做一个说谎的人,如果是我,我会告知对方,爱用不用。
这座城市的很多规矩就被这样慢慢的改变了。诚信不再是做人的基准,不折手段弄来钱才是能人。他们需要钱,他们恐惧贫穷,他们自卑到时刻害怕白眼。
我跟这些兄弟打交道很多年,我了解他们的狡诈,他们的眼神里透露出心机。而且,无论你怎么试图体现自己的宽容大度,都无法释怀他们的敌对,有时这个人刚刚放松警惕,又来个伙伴,两个人便再次全神贯注对阵我这个“强敌”。
14岁那年,在黑白电视机里看过英国人拍的电视连续剧《大卫科波菲尔》,那戏里有个卑贱的人,名字叫做:尤莱雅。我对这个人印象颇深,除了他精湛的演技,还有我从没想过有人可以自称卑贱的人,英国人真逗。
这位卑贱的人最后终于翻身得势,设计害人,由仆变主。那些夹着尾巴的人都是心怀不轨,跟每个人都叫大爷的小厮,没准就是日后雄霸天下的圣主。
我好久都没想起过许多年前的这个城市。简单回忆起昔日那种充满包容宽容大度的氛围,而至从中国人知道有赔偿这桩事后,所有的一切都涉及到赔偿,把这当做获取面子或者致富的途径。宽容已死,信任早就埋葬。
书上说,万恶的旧社会是个人吃人的社会。现在可是新社会,到成了人骗人的社会。每个人的眼中和嘴里都因欺骗得手散发出成就感的光芒,却没有一丝羞耻和自责。
我越来越感觉无法承受这种氛围,窒息到想扯破喉咙。也许因为没有体会过外乡人的紧迫,才有这些误解。那位卑贱的人是个骗子,那么装作不卑贱的人们一定是好人,对吗?
我的城市沦陷了,我要搬家。
我也要去做一次外乡人,试试我是否也会变得狡诈。
但我觉得我不会,我在从容度过每一天,在那些人面前,我觉得自己永远是个国王,我拥有的他们永远不会得到,就算他们衣着光鲜,也无法掩盖他们惶恐不安的神态。
人活着也就是吃口饭,干嘛累死累活去谋求无法达到的高贵目标,住高楼开汽车孩子上名校就是贵族了?
不是,中国早已没有贵族。仅剩这一个也要逃走咯……(此时有砖头飞过)
明天原住民奶奶们又要问我还有几天完工,我得努力抢时间抢进度,以此报答奶奶们的厚爱。
我期望这是我在中国最后一个“作品”,我曾经的家乡,你不在了,我也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