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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

(2019-01-19 04:24:54) 下一个

那个晚上很黑,很冷, 天下着冻雨, 猛烈的西北风不断地吹打着干枯的树枝和破旧的屋檐,发出呜呜的响声, 犹如野鬼在哭泣。 几个实习生,拿着手电筒,抖抖颤颤地进了医院的太平间, 准备把那个下午刚死去的女婴提出去解剖。

张峰刚刚捧起那个裹着“尸体”的布包,“哇” 地一声,女婴哭了起来……

 

那年张峰在寒山县医院毕业实习。 史无前例的大革命结束不久,计划生育运动已经开始。寒山县的大街上挂着巨大的横幅标语:“计划生育是国策,不管生男生女一律结扎”。

寒山县的农民还很穷, 他们有三种产业,种水稻,种甘蔗和开石矿, 别的都是资本主义尾巴,必须割除。无论干哪种活,都需要力气,需要男人,需要儿子。儿子长大了有力气,可以帮助家里种田,开石矿。女儿长大了,嫁了人,家里就没有人干活了,每家每户都希望生一个儿子, 只有女儿的就自认倒霉。

要儿子,不要女儿的方法很多。B 超可以很早就查出孕妇腹中胎儿的性别。如果是男的,就留着,是女孩就想办法流产打胎,争取下一胎是男孩。 也有人生了女孩就从医院逃走,丢下婴儿不要, 或在女孩生病时见死不救,回家还可以合法再生一个。

 

寒山县有几十万人口,全县只有县医院有小儿科。那年冬天很冷,连续几次寒潮和阴雨的天气,小儿气管炎,肺炎和哮喘病例大增。有了病大家都往县城跑,县医院门诊和病房都爆满。 小孩,尤其是女小孩的死亡病例也大大增加。

那天是张峰小儿科实习的最后一天。

下午一点多,带教老师刘医生把张峰叫去。 她说一病区三号房间十二床的女婴因为肺炎并发脑炎,病情严重,家属要求放弃治疗。 刘医生说她已经去检查过,病人已经死了,她已经让护士把静脉输液管和氧气管都拔了。 病人家属已经办了出院手续,签了字。刘医生要张峰到病房把那个已经死去的女婴尸体送往太平间,病人家属就可以回家了。

张峰领命而去。

小儿科病房在医院后面的角落里,一层楼。房子里外都是灰白色的,看起来有点旧,墙上的石灰已经开始驳落, 屋檐上的木板也有点松脱。房子中间有一条走廊, 两边个各8间病房。东头是内科病房,西头是小儿科。每个10几平米的病房都要住4个病人,再加一两个家属,一个小小的病房天天都有10几个人在里面。病房里没有暖气,窗和门都关得很紧,不通风,这10几个人鼻子里呼出的热气足以让病房加温,每个病人咳嗽出来的细菌和病毒也在这个小小的病房里相互传播。

到了一病区三号房间,张峰推门进去,屋子里挤满了人。 靠门边的两张病床上的小孩都在一边咳嗽,一边哭。这两个小孩头上挂着头皮针连着静脉输液管,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孩子的母亲们都坐在床沿上,轻轻的拍着小孩,脸上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张峰一进病房,本来唧唧喳喳的房间马上安静下来,除了那两个小孩还在继续哭,大人们都抬起头用紧张恐惧的眼神看着张峰,好像在向他哀求 :“赶紧把这里的死神请出去。”

十二床在病房的最里面,靠窗。床沿上坐着一位青年妇女和一位老太太,两个人面色苍白,头发散乱,脸上刻着重重的忧伤,四行眼泪像窗外屋檐上的雨水在不断地往下流。年轻的好像是孩子的母亲,另一位可能是外婆。老太太脸上满是皱纹, 看起来像核桃壳,身上裹着一件旧棉袄,青灰色的布,已经很旧,有几个小洞,露出了里面的棉花。年轻女人的脸上皱纹少一点,但是两个眼眶深陷,眼圈发黑。两个人看起来都很疲倦,好像已经几天没有睡了。 病床上有一个用花布做的婴儿襁褓,头上盖着一块白布。

张峰自我介绍说他是实习生,奉老师的命令,前来把女婴尸体送去太平间。母女俩低低头,没有说话,就把那婴儿襁褓轻轻地从床上捧起来递给张峰。张峰接过来,双手捧着往外走,这孩子的母亲和外婆也默默的跟在后面, 病房里其他病人家属也用忧愁的目光看着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像这个女婴那样过早地离开人世。

两个女人一直跟着张峰,把婴儿放到太平间以后,她们就默默地走了。

张峰是实习生,初出茅庐,对一切都很感兴趣。 他想知道这孩子为什么会死,说她肺炎并发脑炎,她的肺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的脑膜是如何发炎的?如果都搞清楚了,也许以后可以更有效地治疗病人,减少病人死亡率。

回到医生办公室张峰就问他的带教老师刘医生 “刘老师,我们是否可以对那个病例做尸体解剖? 看看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刘医生犹豫了一下,然后说 “我今天还有别的事,如果你们几个实习生有兴趣,可以自己去做。”  那年代医院里没有什么特殊规定,只要主治医生同意就行了。

张峰很兴奋,马上找到了几位一起实习的同学另一个年轻的小儿科主治陈医生。 大家决定晚上8点一起做解剖。

那个晚上天很黑,很冷, 下着冻雨。 猛烈的西北风不断地吹打着干枯的树枝和破旧的屋檐,发出呜呜的响声, 好像天地鬼神都在哭。

太平间离小儿科不远。 说是太平间,其实只是用几块寒山县特有的大青石板搭起来的石屋,左右后三面是三块大石板,顶上用两块大石板压着,进出的地方两边竖着两块窄一点的石板,中间就自然成了门。 这门是永远开着的,没有人会到这里来偷东西。太平间周围有几棵大树遮荫,石屋三面和顶上都长了不少青藤,看起来很像金庸笔下王重阳的活死人墓。

白天来还好,有自然的亮光。晚上来这里,外面没有路灯,里面没有电灯。 大树底下,更显得阴森森,冷冻冻。 也许是天太冷,也许是有点紧张,有点怕,几个实习生和陈老师一起抖抖颤颤地走进太平间。 里面一片漆黑,只有手上的电筒在晃动。 张峰在角落里找到了下午安放的那个裹着婴儿“尸体”的布包,轻手轻脚地提起来。

张峰刚转身,“哇” 地一声,那布包里的婴儿突然哭了起来。

“啊,她还活着, 没死。”  有个女同学尖叫起来。  

“还活着。”

“还活着。” 几个同学连声叫道。

一看那孩子还会哭,还活着,大家一阵兴奋,很激动。这是医生的本能。

“她还活着,那就不能做解剖,赶紧送回病房抢救。”  这是张峰的第一反应。

“对,快送回病房抢救。” 陈医生也这么说。

张峰在小儿科实习,这小女孩是张峰下午放到太平间去的,晚上解剖的事又是他提出来的,抢救的事自然就落到了张峰肩上。

张峰兴奋地抱着那个女婴从太平间出来,陈医生和另外两个同学也跟着一起走。 医院里有路灯,但非常的黯淡,路面又不平,刚下过雨,地很滑,几个人借着手电筒的光,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小儿科病房走去。

一路走,张峰在一路想,今天他做错了什么,为何把一个还活着的婴儿放进了太平间。再一想,这也不是他的错,他只是按照主治医师刘老师的吩咐把婴儿送去太平间。而且刘医生还告诉过张峰,她检查过了,病人已经死亡,她已经让护士把病人的输液管和氧气管都拔了,张峰只是按照老师的医嘱办事。 即使是这样想,张峰心里还是不舒服。

“陈老师,刘医生下午为什么要让我把一个还活着的婴儿当作死人送进太平间?” 张峰问陈医生。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你最好别问,也别在科室里说,否则你会让刘医生难堪。” 陈医生小声地说。

“为什么?” 张峰还是不理解。 他觉得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医生怎么可以这样做?

“你也许不知道,这很可能是病人家属的要求。” 陈医生继续解释。

“病人家属为什么有这样的要求?”

“你可能还不知道,现在搞计划生育,一家只允许生一胎,农民都希望有一个儿子。这女孩病已经很重,家里很穷,可能已经没有钱给她治了。今天早上这小女孩发高烧,已经不会哭,看起来已经没有救了,家属就要求停止治疗。如果这个女孩死了,她父母亲回家还可以向公社要求再生一个,下一个也可能是男孩。做家长的很心痛看着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孩子离去,但也是无可奈何。 也许是你把她放到太平间,那里温度低,帮她自然降温,现在她反而会哭了。”

“陈老师,你是说我救了她?”  

“当然是你救了她,如果你没有提出要尸体解剖,今天晚上不到这里来,到天亮她也许已经被冻死,明天早上就被农民拿去埋了。 你立了大功。”  陈医生半开玩笑地对张峰说。

说话间,已经到了儿科病房,陈医生就叫来了几个值班护士,对她们说:

“这病人是张医生刚从太平间救出来的,他会负责这个病人今晚的治疗和监护,如果他有什么需要,你们就帮帮他。”  说完陈医生就回家了。

这是一个意外的病人,没有床位,张峰就把她放在护士工作台上抢救。在护士的帮助下,张峰给女婴放置了静脉输液管,用了抗菌素,鼻子里插了氧气管。 刚进来时病人的体温有点高,但是呼吸,血压,和氧分压都还在正常范围。给她用了些退烧药,一个小时后,病人的体温也接近正常。

那晚上张峰很高兴,没有回宿舍睡觉。不是张峰值班,但这女婴是他意外救来的,张峰必须对她负责。张峰一直坐在女婴的旁边,每过一小时就给她量一次体温,脉搏,呼吸,血压。其他值班的护士也为张峰高兴,为那女婴高兴。 她们都说张峰为这女孩捡回了一条命。  

这女婴也还争气,偶然哭几声,多数时候都在那里静静地睡。 上半夜, 张峰很兴奋,没有睡。下半夜,有点困了,张峰就在椅子上,在这女婴的边上打瞌睡。

天亮了,室内室外都还很冷,窗户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天是阴森森的,云层是厚厚的,看不见太阳。

7点钟,小儿科杨主任来查房, 他推醒了还在桌上打瞌睡的张峰。  

“张医生,辛苦了,听说你昨天晚上一夜没睡, 能否说说昨天晚上的病例?”  科主任说。

张峰有点睡眼惺忪,但他还是把昨晚的事向科主任清楚地介绍了一遍。

听完汇报,杨主任就拿着听诊器仔细检查了这小女孩。 看看这小孩生命体征还稳定,他很满意。

“张医生,你做得不错,救了那孩子的命。听说你今天要到别的科室实习去了,等一下你把病人移交给新来的同学,我会让他们尽快与病人家属联系,让他们来把孩子领回去。”   杨主任按排得有条不紊。

查房结束张峰把病人交代给新来小儿科实习的王同学,自己到外科实习去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张峰在食堂了见到了王同学。 

“那病人怎么样了?” 张峰最关心的还是那婴儿。

“她还好。我接手之后,老师就要我去联系病人家属,让他们把孩子带回去。”

“家属找到了吗?”

“找到了,但是没有来。”

“为什么?”

“上午我先找到了病人家的地址,在山门公社红旗大队二小队。写信去太慢, 我就通过医院总机给他们打电话。 红旗大队没有电话,我就给山门公社打电话。”

“打通了吗?”

“打通了。 山门公社的人很负责,说马上派人去通知家属。”  王同学说得津津有味。

“家属来了吗?”

“没有。”

“为什么?” 张峰紧追不放。

“下午,我又接到了山门公社来的电话,说家属找到了,但是家属说她们的小孩已经死了,你救的一定不是他们的孩子,他们也不会到医院来接那个女孩。”

“那女孩就没人要了?”

“没人要了!”

听了王同学的话,张峰差一点把饭碗拿起来砸了。

以后张峰就不知道这女孩的下落。

如果这女孩还活着,她应该有37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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