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回国，为了尽一份孝心，陪着年过八旬的老父母去青岛和崂山旅游。一路被骗，花样繁多。带回来的是一种对崂山无法形容的感觉, 说不清那里是道教的胜地还是忽悠的天堂。

父亲说他从小就知道崂山是道教胜地，那里有九宫八观七十二庵，山峦耸秀，松柏常青。二千年前崂山就被人称为 “神窟仙宅” 。这次一家人难得有机会一起到了青岛，距崂山又不远。父亲说一定要再去看看崂山，再去看看那块他从小信仰的道教胜地。

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中年男子，看起来挺老实的。开车了，司机开始记程。只有29公里，我想大约一小时就可以到。天气很好，初秋暖阳。青岛的景色的确不错，绿树，红瓦，蓝天，白云，黄沙， 碧海。 车像是在一幅画里开。 老父亲心情也很好，与车窗外的景色一样灿烂。一上车他就兴致勃勃地讲起了道教和崂山的故事。

父亲说小时候他是信道教的。他的爷爷，我的曾祖父是宁波一个道教分支，无为道的教主，在家里开了一个道观。 每个月初一和十五，道观里都有来自方圆几十里的上百个信徒来听曾祖父讲经布道。推崇无为道的教义“无为而无不为”。 我的曾祖父归天后，家业和道观由我的爷爷继承。可惜，我爷爷在我父亲还很小的时侯就离开了人世。 我父亲没有继承我爷爷的家业，六岁就成了孤儿，离开了家，做了放牛娃。 家里的道观也由别人主持。十几岁以后，他经常回家，协助道观的事务，有时候也帮主持人讲经布道。 解放初，道教被定为反动教会。我父亲家里的道观被关闭，镇反运动中一个主持人被枪毙，一个坐了牢。 阴差阳错，我爷爷过世得早，我父亲孤儿做得早，不是道观主持人。这就保住了我父亲一条性命。 解放后还能参加工作， 成了干部，与道教划清了界线。 文化革命中他受到了造反派的批斗， 说他是“反动道教”出身，从批斗台上被推下去，跌破了脸，掉了一颗牙。  

即使如此，我父亲对道教还是心存敬畏。父亲说道教讲究苦己利人，濟世救人，视金钱如粪土。也许是受道教的影响，他虽然是个地方官，曾经主管当地的城市建设，但他从来是“两袖清风，养心修身，不贪不拿”，他自己造房子，部分钱还是我帮他出的。

父亲说文化革命初期，在他挨斗以前来过一次崂山。当时他是出差来青岛，和几个同事顺便坐公交车到崂山看看。老远就看到崂山风景区浓烟滚滚，黑气弥漫。车到了崂山风景区前就不能开了。有红卫兵挡路。这些红卫兵个个身穿绿色军装，戴着红袖标，手上拿着红本本， 高呼着革命口号 “破四旧，立四新”，“造反有理，革命无罪”。我父亲他们几个人也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红卫兵” 袖标，套在手臂上，马上与红卫兵成了一家人。不用盘查，就能通行。他们穿过红卫兵的队伍，来到崂山最有名的太清宫。只见几个红卫兵正从宫门上方把一块写有 “太清宫”三个大字的门匾拆下来，然后用石头砸碎。又扛进大门，丢入一堆熊熊大火。 进了门，他们看到更多的红卫兵，像一群无头的苍蝇，正跑来跑去，忙忙碌碌。有些红卫兵在大殿里把一个个神像砸下来。 凡是木头做的能烧的都搬出来，放在火堆里烧了。石头做的，搬不动的，不能整个“消灭”的就尽量把眼睛鼻子耳朵砸了。也有从殿里出来的红卫兵抱着一大叠，一大叠书，走到火堆边，将书丢入火中焚烧。父亲问他们这烧的是什么书，有一个红卫兵说这些都是在崂山藏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反动道教经书，必须彻底销毁。 看着可惜。我父亲很想把这些书拿几本回家看看，但是为了保命，他绝对不敢。父亲说，当时他除了看到上清宫里的火烟之外，崂山的其他宫观也在四处冒烟。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真想在有生之年再去看看今天的崂山是什么样的。” 父亲感慨地说。

我已经开了20多年的车，今天虽然被父亲的故事所吸引，坐在车里我还是习惯地在看车窗外路况，尤其是出租车行走的方向。从地图上看，青岛去崂山车应该沿着海滨公路直接向东开，右边是大海。崂山的主峰，海拔一千多米高的崂顶应该在我们的左前方。车开了一阵之后我发现出租车没有直接向东开，而是向北开。整个崂山山脉已经移到了我们的右边。

“师傅，这车的方向是否有问题？” 我问司机。 

“老板，这车本来是应该直接向东开，但是海边的那条路在修，很慢。所以我绕道了，从崂山的西面，到崂山的北面，再到崂山的东面和南面。绕一圈这样你就看到了崂山的全景。”

这司机讲话很有水平，滴水不漏。先叫我老板，让我感到自己有钱了。再说出了绕道的原因和好处，能把崂山周围一览无余。车不走疾径，从山后绕一圈，路多了一倍还不止，时间从一小时，变成了两个多小时。当然车费也要加倍。怎么办哪？ 反正已经上车了，车也已经走了一半。何况我已经被“老板”，也不差这几个车费。更不能让他在半路上把我们丢下来。那就继续开，继续聊吧。

司机还不错，一路上指指点点，兼做导游。“崂山有几大支脉，这个方向看到的是三标山，那里是石门山和午山。”  出租车从崂山的西北面走，近处丘陵起伏，远处山峰交错，参差不齐，面貌峥嵘。无论是什么原因绕道，至少我能看到崂山的全景，今天也没有别的计划，不赶路。这几十来我还是第一次陪父母亲在国内旅游，难得做一次孝子，我也趁机在车上多听听老父亲滔滔不绝的历史演讲。

父亲很小就成了孤儿，但几十年来他还是饱读经书，对崂山和道教颇有研究。父亲说崂山九宫八观七十二庵中数太清宫历史最久，规模最大，是去崂山的必到之处。太清宫在西汉由张廉夫所创建，唐朝以后不断扩建，明朝达到鼎盛时期。崂山曾经是道教分支全真教的天下第二丛林。历史上，全真道多位始祖和著名道人曾受到元始祖忽必烈和元武宗的多次册封。这使全真教在民间很有威信，在朝廷的地位也更高。崂山道观也因此更加兴旺。近年来作家金庸又写了几部小说，风靡世界，使道教历代名人如王重阳，邱处机的名字家喻户晓。  

“全真教的主要教义是什么？” 我问。

“全真教讲究修真养性，除情去欲，返朴归真。提倡克己，忍辱，清修，自苦，不妻，素食的苦行生活。他们把喝酒，结婚，挣钱，发财看作是修道的大敵。全真道的祖师王重阳，邱处机都是布衣草鞋，青菜素食过日子的。” 老父亲不愧是道教世家出生，讲起来头头是道。

“师傅，听说崂山道观在文革时被破坏得很厉害，现在怎么样了？”我想让司机也讲讲崂山的情况。

“现在修得很好了。”司机说，“文革后青岛和崂山政府花了很多钱，把大多数的道观重修了。从外面的大门围墙到里面的房子和塑像，修了好几年。”  

“现在每天有多少游客？”

“成千上万。”  

车在路上弯弯绕绕地走了两个多小时，崂山风景区终于到了。

付了钱，下了车，马上就有一个中年妇女过来。高个子，穿一件蓝色衬衣，不透明。脸上涂了些白粉和口红。淡妝，不浓。身上还挂这一个导游证。看起来挺庄重。

“你们好，欢迎来崂山。”

我有点纳闷，“她是谁？”

“她是本地的导游，你们是我的客人。已经付了我的车费，就不用付她的导游费了。” 司机这么说。

“这里的人还挺好的。” 我悄悄地与我的姐姐说。姐姐笑了笑，没说话。

一家人跟着导游，先在“海上第一名山：崂山” 的大岩石下拍了一张照片，又沿海边上走了一阵。这里的景色真不错。海滨小道上有许多百年老树。其中有一棵榕树，导游说有300多年了。巨大的树枝或直或弯，慢慢地伸展开去，足有10 几米。树枝上挂满了层层的树叶，深绿色的，上面好像还涂了一层油，微微发光。整个树像一把巨大的阳伞。走到树阴底下，在石凳上坐下来，向南看是大海。海面很平静，浪不大。远处有几个小船，优哉游哉地在海面上晃动。 海风一阵一阵地吹来，很温柔，很凉爽，有点甜，还有点香。再转过身，透过密密的树阴往北看，远处是高低层叠的山峰，山顶上树木依稀，桓石纵横。崂山山脉就像一把石椅，朝南而摆，西北东三面都是天然山石做成的椅背，崂山的九宫八观就在椅子中间，向南而坐。依山面海，绝对的风水宝地。怪不得千百年来这里是信徒源源，香火不绝。

在这树阴底下，看看山，看看水，享受这海风的抚摸，一身凉爽，心地平静。真是有点得道成真，飘飘欲仙的感觉。一家人难得这样清闲地坐在一起，说说笑笑。都不想走了。

“该去看道观了。” 还是导游提醒了我们。不知为什么，她比我们还急。

拾级而上，转过几个弯，导游把我们带到了一个道观门口。 这里人山人海。初来乍到，我也不知哪里去买票，哪里是入口。也不知这个道观的名字叫什么。

“这是太清宫吗？” 我问。

“老板，这不是太清宫。这里比太清宫更好玩。先参观这里，等一会再去太清宫。”

导游做主，我们也只能客随主便。  

“老伯老妈你们行动不便，先在石凳上坐着。老板，我先带你去烧香，买票，然后一起进去。”

我又被老板了。没办法，我只好跟着导游，来到宫门右侧的一个小门前。有很多人在排队。

“老板，你就跟着他们排队，进去你就知道了。”  

“好的，谢谢 。” 我以为这里是排队买门票，就站在了队伍的最后。我姐姐也跟在我后面排队。到这里我是外国人，所以她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唯恐我被骗。

队伍很长，排了10 几分种，进了小门，再慢慢地转个弯，终于到了窗口，我才发现这里卖的不是门票，而是香。

“老板，这里是道教胜地，香是不能乱卖的。政府规定，香只能由我们专卖。进门前，你必须买好香，里面是没有卖的。”  

“香怎么卖？”

“这盒香比较细，也便宜，只要200元。”

“这一对是高香，又粗又大，有气派，老板你应该烧这种高香。”

“怎么卖？”

“400元一柱， 一对只有800元。”

我看了一下，这香的确是高，一尺多长，直径起码也有3 厘米。做这样一柱香原材料也需要不少，也许还是“正宗的外国进口货“。 但是无论如何也不需要400元。两柱香就要800元人民币，100多美元。我在美国做医生，收入也不少，但是花100多美元买两柱香，还是需要考虑考虑。看来祖国确实是富强了，GDP 高了，老百姓有钱了。怪不得，老听说为了人民群众的需要，中央银行经常增印人民币，一发就是几千亿，几万亿什么的。香客也是需要钱的吗。还有一个问题我没有想明白。 为什么这崂山的香要专卖？ 中国其他名山大川的香为什么不专卖？去灵隐寺或普陀山，路边的商店里摆着各种各样的香，任香客挑，凭香客选。为什么这里不能让香客挑选？ 是道教的规定？ 是王重阳的规定？ 是丘处机的规定？ 在书上没读到到过。 金庸的小说也没有描写过。费解，纳闷。 再有一个问题就是这卖香的巨额收入归谁？如果每天是一千个游客，每人花800元买两柱香，就是80万元。如果每天有一万游客，这卖香的毛收入每天就是800万。 是给上清宫的道士们买青菜淡饭，粗布草鞋？ 好像太多，用不了。是归上清宫重修殿堂？ 也有多。是分给道士们拿回家养老婆，买奔驰，喝酒，吃肉？ 听说现在的道士生活的确改善了。 但道士们说这些钱并没有给他们，而是被当地政府拿走了。 于是道士们就与政府打官司，说政府官员贪污了道观的香火钱，拿去喝酒，出国，玩女人，养二奶。 政府说这道观本来就是政府出钱建造的。政府出钱的事可以追塑到元始祖忽必烈。再说了，文化大革命之后，崂山道观是一片废墟，不也是靠政府英明伟大，高瞻远瞩，出了大把大把的钱把崂山风景区给重新修起来的。 现在崂山风景区挣钱了，回归一些钱给政府也是理所当然的。就像是银行投资，拿利息也是应该的。官司打到最后，听说还是道观的老道贪污的钱最多，养的二奶最多，私生子最多。还说这道观的老道和庙里的主持和尚都是差不多的。反正谁也说不清这香火钱是归谁的，是被谁拿了，谁贪污了。

“老板，付钱吧。” 我正在沉思之中，卖香的小姐已经把两柱香和一张发票塞到了我手中。没办法，众目睽睽之下，我堂堂一个“老板”总不能说我买不起两柱香。

付了800元钱，拿了香，马上有一位小姐过来，带着我走到一个大香炉前，教我怎么按照道教的规矩点香，插香，然后双手相对，一上一下，抱空拳，对着香炉磕头许愿。磕头的时候我在祈祷我的父母长寿，家人平安，天下众生健康无痛 （我是疼痛科医生）。

烧好香， 那小姐还是不放过我。她还继续引路。非常严肃，非常认真。

“老板，你要继续抱着空拳，继续祷告。不要说话，不要有杂念，慢慢走，跟着我来。”

我顺从地跟了她，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个真真的道士，走路轻，说话轻，心无杂念，意守丹田。关键是我不知道这位小姐要把我领到哪里去，做什么。 我偷偷地抬头看了一眼。 发现被小姐们领去的几乎个个都是中年男子，大都数看起来像老板。 年纪太轻的她们不要，年纪太老的她们也不要。我姐姐她们当然也不要。 她看起来像个地道的中学女教师。  

人生的路已经走了50多年，跑过世界的很多地方。下过乡，上过山，抓过蛇。半夜里昏暗的灯光下在医学院的解剖室切割过尸体。 去过香港，到过纽约。在纽约最可怕的黑人区里打过工。在纽约的地铁里，被人胸口上顶着枪抢过。世界上还有什么可怕的吗？还有什么没见过的吗？ 何况这门口还有我的老爸老妈老姐和千万个游客。 她们能把我吃了不成？这里是道教胜地，也不至于在光天化日之下，要在一帮中年男子身上强迫取精，做遗传实验。 别怕。 去吧。我胸有成竹，天地不怕。

跟着小姐，手捧空拳，正步慢行，转过一个墙角，进入一个厢房。 这厢房很小，很低，黑乎乎，阴森森，充满了神秘感。好像是进了王重阳的活死人墓。古老的木地板，脚踩上去会动的，嘎吱嘎吱地响。房间的两侧放着几个近一人高的立柜。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柜子里放着一个个金黄的，橙黄的，黑黄的，泥土黄的“出土文物”，“护身符”。大大小小。小的像个铜钱，大的像文革时的大主席像。 每个柜子的顶上装有一个小小的灯，投下一束幽暗的光，照在这些“稀世珍宝”之上。看起来更有神秘感，更有文物感，更有价值连城感。  

“这个是从王重阳的活死人墓里挖出来的，绝对的稀世珍宝。你带了包你心想事成，举世闻名。便宜一点卖给你，只要5万。”

“这是1223年丘处机去塞外见成吉思汗时一路佩带的护身符。你带了包你平安。便宜一点，只要3万。”

“这个是崂山道士最新研究发明的平安发财真金护身符。老板你带了包你平安，包你发财，包你吉祥，包你不失联，不被调查。 这是最好的，最经济实惠。”

“多少钱？”

“很便宜，只要5千。” 这小姐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讲话时面不改色，演技比电视剧《神雕侠侣》的女主角还高出一筹。

早就听说国人的造假水平和忽悠技术远超世界。今天看了真是让人五体投地。

我惊讶地望着这小姐。说不出话来。她身穿道袍，像个道姑，像个小姐，又像个演员。我不知道她是假道姑还是真道姑，是假小姐还是真小姐， 是假演员还是真演员。 她看起来很纯洁，很善良，说出话来也很温柔，很动听。她肯定是一片好心，祝愿到这里来的游客人人平安,个个发财。但是这些所谓的  “王重阳的活死人墓里挖出来的稀世珍宝, 丘处机去塞外见成吉思汗时一路佩带的护身符” 就像《神雕侠侣》的故事一样离奇。 这5 千元一块的“平安发财真金护身符” 在我老家街边的地摊上我早就见过，10元钱就可以买到。这街上10元就能买到的一块烂铁片，在这里要卖5000元。 又是一个奇迹。 我真佩服这新时代崂山道观的赚钱艺术和忽悠水平。比金庸的小说还更神奇，更有创造性，更有想像力。  

现在我才明白，早上的司机和门口的导游是认识的。门口的导游与道观也一定是有联系的。否则那导游怎么会免费带我们来这里。用鲁迅的话来说 “他们分明是想吃人。”

我想这道姑一定是无辜的。也许她是没有办法，只想混口饭吃，也许是她的领导教她这么做的。

我忽然清醒过来，王重阳丘处机早已归天几百年。道教到清朝已经基本灭亡。即使后来还有几个像我曾祖父这样的信奉者，经过高潮镇反和文化革命的洗练，道教在中国早已彻底灭亡。什么苦己利人，濟世救人早已成为被人遗忘的笑料。 今天在崂山能看到的只是赚钱和忽悠的艺术，与道教毫无关系。

“谢谢”我轻轻地与这位道姑说了一声， 就离开了道观。没有任何责怪她的意思。

听说以前的道士也有坏的，有骗人的。道教分支无为道要政府“无为”，不要过多的干预百姓的生活，百姓的自由，与近代的政治理念有冲突。所以道教已经被消灭，被取缔，被枪毙，被坐牢，被安息。如今取代道教的是一路的忽悠，一路的欺骗，一路的钱，钱，钱。

从道观出来时，崂山的天气突然变得昏暗，好像要下雨。这天气实在让人分不清是当年的道教好还是如今的忽悠好。

再见吧，崂山。安息吧道教，安息吧先人。

希望王重阳丘处机这些古人不要知道今天在崂山发生的事，不要读到我的文章。否则他们一定会在地下不安。

回青岛的路上，我也没有把这事告诉我老爸，以免烦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