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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独上西楼(八十八)应母

(2018-11-14 08:01:36) 下一个

无言独上西楼 (八十八)应母

 

房改的时候,冷太太跟房管局提出给前面两个院子加一个下水道,直接通到主干线上。这样,前院的租户和冷家在排污水的事情上就可以两不相干了。

 

这一天,前院的下水道突然堵住了,脏水流的满院子都是。大家没有办法,只好提着洗菜,洗衣,洗澡的脏水跑到后院来用下水道。冷太太去找了房管局,让他们请人来修下水道。

 

工人刨开了铺在院子里的地砖,砸开了下水道,从里面掏出了一团被泡胀的纸。摊开纸一看,大家都愣了。这是一卷房契和地契。房产和地产在苏州,契约是民国初年由国民政府出具的,房主应选鹏

 

这个姓氏让大家马上想到了1956年房改后搬进冷家小院的一对母女。女儿姓应,名雨荷,当年已经三十岁了,未婚,贝满女中的美术教员。母亲那时将近六十岁。搬来之后,大家称女儿应老师,母亲应太太。

 

这对母女是南方人,特别安静。应太太每天除了出去买菜,就是在家做饭,关着门看书。周末,母女俩有时出去走走,大多数时间在家洗衣服,打扫卫生。她们在北京没什么亲戚。母女二人跟邻居客客气气的,但是交往不多。

 

派出所的人来了,他们证实,应选鹏是应太太的丈夫,解放初期就去世了。

 

原来,这对母女来自苏州。应雨荷出身世家,南京金陵女子大学美术系毕业。她出生时正值秋季,父亲听见窗外细雨打在残荷上的声音,想起了李商隐的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因此给她取名雨荷。1948年大学毕业后,应雨荷随自己的男友一同来到北京,开始了教书的职业。49年解放的时候,男友撇下她跟家人去了台湾。过去因为男友,雨荷跟父母闹得很不愉快。如今男友跑了,她觉得没脸回去见父母,于是独自留在北京继续工作。

 

应雨荷的父亲应选鹏是位艺术鉴赏家,苏州刚刚解放的时候因病去世了。她还有个弟弟,一向身体虚弱。因为有肺病,一直未娶亲。母亲跟着弟弟住在应家在苏州的一个园林里,靠着家里的积蓄过日子。那个园林虽然不能与拙政园,狮子林等苏州四大园林相比,但是楼台亭阁一样不少。1950年底,政府来人告诉应母,她的园林被征用了。应母与儿子没有办法,只好搬进政府安排的三间房子里。之后没几年,应雨荷的弟弟死于肺病。母亲在苏州没有了依靠,雨荷将她接到北京来同住。

 

搬来北京的时候,应太太随身带了当年国民政府出具的房契和地契。她并没有想过要收回失去的房产和地产。但是夫家的祖业还是值得留下一些纪念的。最近听说红卫兵在抄家,应太太吓得不轻。她一时情急没了主意,把房契,地契塞进了下水道,以为它们会顺水冲走。没想到,这些旧文件的纸张非常厚实,经水一泡,膨胀了起来,将下水道堵死了。

 

这些文件引来了附近一所中学的红卫兵。他们给应太太剃了一个阴阳头,之后就开始用带铁头的皮带抽打她,让她老实交代自己的过去,逼她承认留下这些地契房契是为了有朝一日收回失去的财富。老太太能说的都说了,但是他们不相信。听说应家的园林是被征用的,红卫兵认为老太太是在污蔑红色政权。果真是被政府征用了,留下这些文件也是变天账。直到把老太太打得奄奄一息,他们才扬长而去。

 

下了班的应雨荷看到母亲的惨状悲愤交集。她连拖带抱把母亲搬回屋里。她含着眼泪给母亲洗脸,擦拭伤口。应太太两眼直直的看着房子的顶篷。最后她告诉女儿,她的愚蠢带来了麻烦,连累了女儿,实在对不起。听了母亲的话,应雨荷放声大哭。雨荷觉得自己才是最愚蠢的。当年如果不是听信男友的甜言蜜语,她不会抛下父母弟弟跑到北方来。如果她们还在苏州,好歹有亲戚和几十年的故友,何至于如此孤孤单单?如果她们还在苏州,也许政府会出面证实应家的园林确实是被征用的。但是天下没有如果,她们必须面对现实。

 

当天夜里,雨荷陪着母亲睡在一张小床上。两天后,她觉得母亲情绪似乎稳定了许多,就回自己的房间过夜。她实在太累了,以至于母亲出门她都没发觉。

 

清晨,扫街的清洁工在附近那座中学门口发现了在大树上吊死的应母。她用一顶毛线帽子遮住了被剃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一条上等的长丝巾和家里的小板凳被她用作上吊的工具。她穿戴得整整齐齐,但是口袋里空无一物。她大概不希望再连累自己的女儿,所以连遗书,家庭地址都没留在身边。在她将近七十年的生命里,绝大部分是吃斋念佛,一心向善的。她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生灵,也从来没有遭受过像今天这样的奇耻大辱。她选择在学校门口的树枝上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向残害她的革命小将们发出的无声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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