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 (十一)
小刘一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杨梅他们早已不知去向。小刘转身投入了丈夫的怀抱,浑身发抖,放声大哭。妞子也哭了起来。一家人刚才还兴致勃勃,一转眼,都惊魂未卜,心有余悸。
回程的路上,小刘陪着受了惊吓的妞子坐在后排。妞子怯怯地问爸爸,你会打妈妈吗?小刘的丈夫在后望镜里看看女儿,我可不会打你妈妈。我要是敢动她一个手指头,别说你姥爷不干,你爷爷也得把我臭骂一顿,赶出家门。我爸说了,只有下三滥才会出手打老婆。我爸说一个大老爷们儿,有本事跟外边人打去,回家拿老婆撒气算什么本事?就算是跟老婆吵架,气急了哪怕扇自己两大嘴巴,也不能打女人。我从小在我爸他们工厂的职工宿舍长大,周围肯定有打老婆的。但是,怕人笑话,都是偷偷的。你还别说,我长这么大,在北京,在美国都见过街上打架的。但是这追着老婆满街打的我还是头一回开眼。这姓陈的昨天跟我说他是什么什么大学的博士,在咱们那儿当教授。别看我爸也就是工厂一个会计,大学的教室一天都没坐过,可是比他懂道理多了。起码知道妇女儿童是应该受到保护的。看来这跟受教育程度没什么关系。喂,你说那些围观的老外怎么看我们?这姓陈的真是把咱们中国爷们儿的脸都丢尽了!
从南加州回来后上班的第一个中午,小刘拦住了躲避她的杨梅。二人一起来到公司休息区的室外餐桌坐定。小刘从午餐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推到杨梅面前。
姐,这是我昨晚做的红烧肉。我的厨艺远不如你,你尝尝,给提点意见。见杨梅不做声,小刘继续说到,姐,他不是第一次动手吧?杨梅无奈地点点头。
我就知道他这不是第一次,不然不会在公共场所一句话不合就动手。你干嘛不报警?
报过警。
后来呢?
警察来了。我没同意他们把陈新带走。
为什么?!
带走了又能怎么样?他还不是要回来?让自己的丈夫背上一个犯罪记录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真是搞不懂你,你这是姑息养奸,你知道不知道?难道你打算就这么让他打下去?他上次打你是怎么回事?
杨梅大概讲了一下股票和房贷的事。小刘听了更加气愤。
玩股票把家当都孝敬给了股市是他的错,一家人跟着他倒霉,他还有脸打人?
我父亲说,男人们生活不容易。在外面要装的体面,回家就只有拿老婆撒气。我父亲被打成右派以后心情不好,也打过我母亲好多次。
不容易?谁的生活容易?男人们生活不容易,我们的生活就那么容易吗?记得哪个电影里有那么一句”成年人的生活里没有容易二字“。就说你吧,你容易吗?你在公司工作的多么辛苦,他陈新难道说不知道吗?你在公司里从来没受过气吗?我们是亚裔,又是女的,在美国,在这个以男人为主的软件工程界,我们受到的直接的,间接的,明目张胆的,隐含的歧视,委屈还少吗?就说上次那个项目吧,从头到尾都是你主持的,连专利都是你的。结果那个Don就在最后帮了两个礼拜的忙,公司居然把头等功记在了他头上。还不是因为他是洋人,是男的?那你应该怎么办?去杀人然后跟法官说因为你活的不容易?你父亲也是有意思,还好意思说出口。你母亲当年没因为他是右派跟他离婚就已经很伟大了。他不但不感激,还打人!女儿被人打了,居然还帮着他劝你。陈新这次是为什么打你?总不至于就为了一顿午饭吧?
杨梅只好将陈新有过一段婚姻,还有个儿子的事实告诉了小刘。
这么说他第一个老婆就是被他打跑的?人家能跑,你为什么就一定要忍着?
人家多漂亮。我怎么能跟人家比?
这跟漂亮不漂亮有什么关系?她漂亮也许再嫁人比较容易些,咱们能不能有点儿志气?难道离开了男人就不能过日子啦?
我父亲也不同意我离婚。他回国前还嘱咐了我好几次。
哎哟,我的姐,您已经四十几岁了,还需要什么事都请示父亲大人吗?老一辈的好女不嫁二男,从一而终的那一套,现在谁还相信啊?再说,你远在北美,离了婚他也不知道啊。
我父亲已经七十多岁,没有几年的时光了。我不想让他伤心。
说穿了吧,还是你自己不想离婚。陈新那个孙子王八蛋遇上你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小刘的话像一把利剑穿透了杨梅的心。她第一次意识到,她潜意识里是不想离开陈新,不想失去这个家的。她觉得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一样的窘迫。随后,她淡淡地说,小刘,你们北京来的姑娘是不是都这样啊?过去我认识一位钱太太,她一张口就称陈新是乌龟王八蛋。今天到了你这里,又是孙子王八蛋。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人,都是为我好。但是,陈新毕竟是我的丈夫啊。
小刘张嘴结舌,一副伶牙俐齿完全派不上用场。看着眼前的杨梅,最后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杨梅。我说话太直,心里有话藏不住。这几年来我一直特别崇拜你,我跟妞子她爸说过好多次,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能干的女人。今天才知道你原来承受着这么大的委屈。不管你爱听不爱听,我也要把话说完。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问题,离婚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但是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等着问题自己跑了吧?他今天因为大儿子的学费打人,明天为了什么不开心的事说不定又要动手。我劝你再好好想想。这么过下去不是个办法。姐,你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说话。我们会尽力帮你的。你和你家的两个孩子随时都可以到我们家来。至于陈博士,我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你的事我不会跟其他人说的,你放心好了。说完,小刘抬起屁股,走了。
让杨梅没有料到的是,自己的忍让并没有得到丈夫的改变。从此以后,她家的生活越来越沉闷。陈新动手打人的事情时有发生。他有什么不开心就拿杨梅出气。每次给陈聪交学费杨梅就被打一顿。股票跌了自不必说,也要被打一顿。就连邻居买的房子比他家的买的划算,也要挨一顿打。杨梅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看丈夫的脸色,如果不对,她马上把两个孩子送到小刘家去。她自己也是能躲就躲,但总有躲不过去的时候。
一天晚上,大家都上床了,陈新不知怎么又生气了。他先是骂骂咧咧,随后就开始拳打脚踢。他三拳两脚把杨梅从床上打到地下。隔壁的小旭听到了,敲门高声问,Mom,are you okay?杨梅急忙跑出来,让孩子去睡觉。一直看见儿子进了自己的房间,熄了灯,她才到楼下的客厅里忍了一夜。
之后,杨梅说她晚上在家里加班,怕影响大家睡觉,就睡在楼下客厅的沙发床上。
杨梅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工作和孩子身上。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才睡觉。她把工作当作寄托,让她忘记家庭的烦恼。之后的几年,她申请了好几个专利。每次庆祝会她都是带孩子出席的,小旭和珊珊轮流,陈新再也没去过。
聪聪上大学的第一个感恩节是在加州过的。白梅要求他去父亲家过节,认识一下继母,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聪聪提着白梅嘱咐他买的礼物来到了陈家。一进门,就听父亲说,讨债的来啦?看看他提来的水果,巧克力,陈新说,我给你交了那么多学费,就换回来这些东西?你妈怎么这么不懂事,难道她忘了,老子是海边长大的,要吃海鲜!聪聪简直气炸了。他说,我告诉你,不是我妈妈一再要求,我根本就不想见你。你付学费是你的责任。本来我还想跟你说一声谢谢,现在看来不必了。说完丢下东西就走了,从此再也没来过。聪聪大学毕业时,陈新连毕业典礼都没参加。小旭和珊珊去给哥哥捧场。白梅请两家的五个孩子一起吃了饭,看了一次摇滚乐队演出。
两年后,小旭高中毕业了。他以优异的成绩被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录取,并且拿到了全额奖学金。他的目标是做一名药剂师。虽然有奖学金,但是吃住还是要自己花钱的。儿子跟父母协商,是否可以给他一些经济上的资助。陈新开口就哭穷,说这几年股市涨涨落落,他没赚到什么钱。杨梅提出每月给孩子八百块,被陈新否定了。最后拉来拉去,定在了每月四百。这个数字肯定是不够的。没办法,小旭只好寒暑假打工,自己攒钱。上学期间也是勤工俭学。杨梅很想帮孩子一把。但是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她的工资,奖金,除了按揭以外,每月都被陈新提取一空,只剩下很少一部分余额。
此时的杨梅已经五十多岁,岁月的摧残使她过早地衰老下去。长期的提心吊胆搞得她神经衰弱。精神上的巨大压力造成她的消化系统紊乱。更年期的到来更是雪上加霜。她常常夜不能寐,不是被通身的大汗搞得心神不宁,就是从噩梦中惊醒,无法再次入眠。
陈新倒是挺逍遥。股票涨了,他就喝着啤酒哼小曲。夏天到了,他就扛着鱼竿去钓鱼。
孩子们很少回家,尤其是珊珊,常常在外面躲到睡觉时才回来。小旭放假时虽然搬回家来住,但是只要有朋友邀请,他就出去住在朋友那里。
这个家越来越不像个家了。对杨梅的病痛,陈新不闻不问,连医院都不送她去。有几次实在病的厉害,还是小刘送她去的急诊。后来再生病,杨梅也就不告诉陈新了,免得自讨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