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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把人刮歪〕刘亮程/Bobo

(2021-03-27 08:15:59) 下一个



《风把人刮歪》 文:刘亮程  诵:Bobo

刮了一夜大风,我在半夜被风喊醒。风在草棚和麦垛上发出恐怖的怪叫,类似女人不舒畅的哭喊。这些突兀地出现在荒野中的草棚麦垛,绊住了风的腿,扯住了风的衣裳,缠住了风的头发,让它追不上前面的风。她撕扯,哭喊,喊得满天地都是风声。

我把头伸出草棚,黑暗中隐约有几件东西在地上滚动,滚得极快,一晃就不见了。是风把麦垛刮走了。我不清楚刮走了多少,也只能看着它刮走。我比一捆麦大不了多少,一出去可能就找不见自己了。风朝着村子那边刮。如果风不在中途拐弯,一捆一捆的麦子会在风中跑回村子。明早村人醒来,看见了一捆捆麦子躲在墙根,像回来的家畜一样。

每年都有几场大风经过村庄。风把人刮歪。又把歪长的树刮直。风从不同方向来,人和草木往哪边斜不由自主。能做到的只是在每一场风后,把自己扶直。一棵树在各种各样的风中变得扭曲,古里古怪。你几乎可以看出它沧桑躯干上的哪个弯是南风吹的,哪个拐是北风刮的。但它最终高大粗壮地立在土地上,无论南风北风都无力动摇它。

我们村边就有几棵这样的大树,村里也有几个这样的人。我太年轻,根扎得不深,躯干也不结实。担心自己会被一场大风刮跑,像一棵草一片树叶,随风千里,飘落到一个陌生地方。也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风把你一扔就不见了。你没地方去找风的麻烦,刮风的时候满世界都是风,风一停就只剩下空气。天空若无其事,大地也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有你的命运被改变了,莫名其妙地落在另一个地方。你只好等另一场相反的风把自己刮回去。可能一等多年,再没有一场能刮起你的大风。你在等待飞翔的时间里不情愿地长大,变得沉重无比。

去年,我在一场风中看见很久以前从我们家榆树上刮走的一片树叶,又从远处刮回来。它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摇摇晃晃地落在窗台上。那场风刚好在我们村里停住,像是猛然刹了车。许多东西从天上往下掉,有纸片——写字的和没写字的纸片、布条、头发和毛,更多的是树叶。我在纷纷下落的东西中认出了我们家榆树上的一片树叶。我赶忙抓住它,平放在手中。这片叶子的边缘已有几处损伤,原先背阴的一面被晒得有些发白——它在什么地方经受了什么样的阳光?另一面粘着些褐黄的黏土。我不知道它被刮了多远又被另一场风刮回来,一路上经过了多少地方,这些地方都是我从没去过的。它飘回来了,这是极少数的一片叶子。

风是空气在跑。一场风一过,一个地方原有的空气便跑光了,有些气味再闻不到,有些东西再看不到——昨天弥漫村巷的谁家炒菜的肉香,昨晚被一个人独享的女人的体香,下午晾在树上忘收的一块布,早上放在窗台上写着几句话的一张纸。风把一个村庄酝酿许久的,被一村人吸进呼出弄出特殊味道的一窝子空气,整个地搬运到百里千里外的另一个地方。

每一场风后,都会有几朵我们不认识的云,停留在村庄上头,模样怪怪的,颜色生生的,弄不清啥意思。短期内如果没风,这几朵云就会一动不动赖在头顶,不管我们喜不喜欢,我们看顺眼的云,在风中跑得一朵都找不见。

风一过,人忙起来,很少有空看天。偶尔看几眼,也能看顺眼,把它认成我们村的云,天热了盼它遮遮阳,地旱了盼它下点雨。地果真就旱了,一两个月没水,庄稼一片片蔫了。头顶的几朵云,在村人苦苦的期盼中果真有了些雨意,颜色由雪白变铅灰再变墨黑。眼看要降雨了,突然一阵南风,这些饱含雨水的云跃跌撞撞,飞速地离开了村庄,在荒无人烟的南梁上,哗啦啦下了一夜雨。

我们望着头顶腾空的晴朗天空,骂着那些养不乖的野云。第二天全村人开会,做了一个严厉的决定:以后不管南来北往的云,一律不让它在我们村庄上头停,让云远远滚蛋。我们不再指望天上的水,我们要挖一条穿越戈壁的长渠。

那一年村长是胡木,我太年轻,整日缩着头,等待机会来临。

我在一场南风中闻见浓浓的鱼腥味。遥想某个海边渔村,一张大网罩着海,所有的鱼被网上岸,堆满沙滩。海风吹走鱼腥,鱼被留下来。

另一场风中我闻见一群女人成熟的气息,想到一个又一个的鲜美女子,在离我很远处长大成熟,然后老去。我闲吊的家什朝着她们,举起放下,鞭长莫及。

各种各样的风经过了村庄。屋顶上的土,吹光几次,住在房子里的人也记不清楚。无论南墙北墙东墙西墙都被风吹旧,也都似乎为一户户的村人挡住了南来北往的风。有些人不见了,更多的人留下来。什么留住了他们?

什么留住了我?

什么留住了风中的麦垛?

如果所有粮食在风中跑光,所有的村人,会不会在风停之后远走他乡,留一座空荡荡的村庄?

早晨我看见被风刮跑的麦捆,在半里外,被几棵铃铛刺拦住。

这些一墩一墩,长在地边上的铃挡刺,多少次挡住我们的路,挂烂手和衣服,也曾多少次被我们愤怒的撅头连根挖除,堆在一起一火烧掉。可是第二年它们又出现在那里。

我们不清楚铃档刺长在大地上有啥用处。它浑身的小小尖刺,让企图吃它的嘴、折它的手和践它的蹄远离之后,就闲闲地端扎着,刺天空,刺云,刺空气和风。现在它抱住了我们的麦捆,没让它在风中跑远。我第一次对铃挡刺深怀感激。

也许我们周围的许多东西,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关键时刻挽留住我们。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小虫。它替匆忙的我们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驻足,在风中浅唱……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

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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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秋水天长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51t' 的评论 :
哦,我说的是加州罂粟California poppy,又称花菱草,橘色,很普通平常,不是异常美丽又有毒性的罂粟:)罂粟我也没有见过,知道跟虞美人很像,袅袅娉娉,娇柔艳丽:)

看你说到甄妮,也许我想到鲁冰花时潜意识也冒出了甄妮:)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google了一下,《海上花》是一1986年香港电影《海上花》主题曲,由甄妮主唱。还真不知道还有海上花这部电影。

这篇文章太有画面感,意境很美,场景也很多,听了一遍消化不了,得坐下来细读再好好品味一番:)谢谢51分享!
51t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雪中梅' 的评论 :
谢雪中梅听文。很生动的对风的描述,视角独特,文字冷峻,却又温情。人们常说,接地气,这地气,就是盘旋于地面呵护着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风。
雪中梅 回复 悄悄话 好文,形象生动。欣赏了,平安是福。
51t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秋水天长' 的评论 :
你怎么知道是罂粟呢?我还真不知道罂粟花是什么样的。看了你拍的片片,风景很美,在乡间小路上快走慢走,都是悠闲的惬意啊。

海上花有多个版本,蔡琴的不好找,找了好一阵子都想放弃了才找到。相较于甄妮的演唱,蔡琴的更显沉郁一些。

这篇刮风的文章意境很美,拟人化的描写,使风成为环绕着我们的有点坏脾气又有着好多温柔的好朋友。是什么留住了村庄里的人们?是—风。

秋水天长 回复 悄悄话 听了一遍又坐下来读了一遍,万物皆有灵性吧。前几天走路,发现路边开了零星开了紫色的花儿,可能是鲁冰花,今天又发现小溪边一丛青草旁开了朵罂粟:)乡间小路上云很低,一朵朵或一层层或一片片,360度环顾,被云包围着,突然间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51兄的文字开头让我想到《风从哪里来》,结尾想到《风中有多雨做的云》:)
对了,文尾歌《海上花》也是我一听钟情的一首歌!蔡琴版倒是头回听。想起16-17年前了,第一次在网上听到这歌是一个组合演唱的,后来才知道那个组合叫《梦之旅》,后来知道《海上花》是罗大佑的作品,后来也学唱了这首歌:)
51t 回复 悄悄话 风是有籍贯的,从哪里吹来,又向那里吹回去。

云是有籍贯的,属于各个村庄的云,长相、待遇都是不一样的。

树叶是有籍贯的,被风拉着转了一大圈,还是回到最初的园地。

虫子、草、花是有籍贯的,夏天的车道,蚂蚁拱出一堆土,你若是在蚂蚁腿上绑上一个晶片,来年再验明身份,可以看到同一个序列号。

那人呢?也是有籍贯的吧。从小到大,填了无数表,每张表上都有籍贯栏,该怎么填呢,中央填表委员会并没有明确的指南。陈水扁每每掏出一张小纸条,说祖上是福建某乡某村的,以示没有忘本。席慕容在座谈会上和几位蒙古汉子交谈,说她自小就离开家乡,走南闯北多年,家乡的话都不会说了,那蒙古汉子说,妈妈打小教的话,口音是变不了的。谢晋辉煌一生,忘不了他那东晋宰相的远祖,“东山谢氏”的题字,积聚了一千六百多年的灵气,端的是好生了得。

籍谓之以贯,大约是要往上追了又追,追到哪里是个头呢?若是祖上有做了科长、处长、局长、部长的,又或是中了举人、进士、甚至状元的,追就可止了。若是追了好久还是个拣破烂的,又或是宫里的太监,那就是忌讳了,说不得的。

风可以把树和人都吹歪,还可以把整个村庄都移走,其实土地是移不走的,能移走的是弥漫在村庄上空的那一股子气。无论植物,还是动物,还是人,最基本的功能是呼吸,花鸟虫鱼猪马牛羊男女老少,日日夜夜呼之吸之的那一团团的气,就是村庄得以生存的根本,风可以把这股气息挂上一块云朵,送去遥远的他方,风也可以把这朵云再送回来,但送回的就是有了改变的云了。

风中有朵默默的云,每一片云朵都是飘走的记忆,每一片记忆都是云里蕴积的雨。

这雨下不下得下来,就要看风的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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