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中午,听公司的好朋友告诉我, 三哥被雷了。晚上,夜深了, 心里忽然酸酸涩涩的。像牛反刍一样,和三哥共事的点点滴滴漫上来。
在IT这个行当,和印度兄弟共事是永远绕不开的话题。大多的中国人对印度兄弟有深仇大恨。我大概是少有的几个没有这种情绪的。不是我的环境印度人少,恰恰我的部门,项目是印巴兄弟的大本营。和三哥共事的那几年,我曾经是十几个人项目小组里,唯一的非印度裔,外加唯一的女性。回想起来,那个项目组像是我的另一个家,共喜共悲,共同成长。
十五年前,我刚刚步入职场三年。开始半瓶不满,一瓶子咣当。职场teenager的阶段。那是Internet bubble之后的几年,IT行当大规模的外迁。我实在忍不下原来IT部门的官僚,又加上自认是才,不被重用,就气愤的跳到工厂自动化部门。这下好了,我原来是用Microsoft 做application的应用软件,一下转到数据库和工厂自动化,一下子上不来手,忧郁的不得了。在原来的部门,我们可以有更多的自由选择使用最新的技术。做IT的,谁不愿意赶时髦,学新的呢,时髦的技术就不一定成熟,稳定性差很多。有些应用软件本来对稳定性要求就不高,只要不断有新的feature就可以满足客户的需要。工厂的自动化是另一个极端,稳定性是至高要求。我就这样从本以为自己是瓶醋,瞬间就跌倒打酱油的份。三哥的出现,就像是我的大哥。大概那几年,我和三哥在电话上花的时间,超过我们和各自爱人聊天对话的时间。
三哥是印度锡克人。像多数锡克人的体型,高高瘦瘦。没有传统锡克人的彪悍,骨子里更像是的学者。三哥给我看过他二十多岁的照片,很是玉树临风。
我和三哥不在一个城市 .我们那时的项目有十三四个码工。三哥在硅谷,三四个在我这个城市,其他的在印度。技术会议90%都是电话会议。我那时对印度名字还不甚熟悉, 更别提把他们的声音和名字对上。开始的几个星期,我老把他的声音和印度的一个刚毕业的孩子弄混。每次他发言以后,我都倒抽无数口凉气,这老印RCG竟然如此厉害,我就是一年不睡觉也赶不上人家。一个月以后,才弄清楚人事关系,气也顺过来了。三哥又提成我们的项目经理,我才更原谅自已,人家厉害,是PM。
多数中国人老说印度人投机取巧, 两面三刀。和我共事快二十年的,尤其是一个项目组的,反而真没有这样的, 或是极少。反而很多时候他们很古板克己。回想起来,三哥是其中的重要分子,一手建起这样的项目文化,一代代的RCG就这么继承下来。
那时的我不是很自律。老觉得做的差不多就行了,不求甚解,不求完美。这样的牛仔风格,做工厂软件是会死的很惨的。三哥那时刚提项目经理, 但是对设计技术还是一把抓。最初的几次design review 和 code review,把我问的体无完肤。开始我还能编, 人家比我熟悉的多, 五个问题以后,我就开始狐狸漏尾巴了。几次下来,我就不敢怠慢自己的工作。三哥从来在会上没有给我任何难堪,有漏洞,回去想清楚, 下次review。自己想不清楚,和我在会下,一步一步单独帮我解决。那时他要求所有设计和代码review必须全体参加, 因为是个学习和彼此培训的过程。我们是cross geo的小组,不可避免很多晚上的会议。上了一天班,晚上在电话上两个小时,review别人的代码,给出意见,不是一般的痛苦。其他人如果不是和自己的area关系太大, 有时就干私活了, 写写Email, 逛逛网。作为PM, 三哥是从始至终的集中精力。那时我真以为他是超人。后来,我自己做PM, 要求我的组员坚持这个review的习惯,可我自己真的做不到自始至终的集中精力。也正是这个传统,我们当时的项目,和我后来自己管理的所有项目一贯以质量取胜。世上最怕认真二字,三哥就是那个最认真较真的人。他的过于较真就变的有些古板,这又埋下今天的伏笔。
和三哥做了一年多以后,技术上我可以上手的多了。三哥放心把比较复杂的给我做。本心来讲,我一直不是技术大拿。用我妈的话说,咱姑娘脑子有点慢,就是还刻苦;用我老公的话,一看你眼睛,就不是机灵的。结果就在第一个委以重任的项目下出岔子了。那时,我刚生了老二,都说生一个孩子,傻三年,就权当我是生孩子生的大脑缺氧吧。好好设计测试过的,在volume testing的时候出乱子了。DBA是我的好朋友,他倾其所能的帮我optimze, 但是还是烂到无法挽救, 除非改写其中比较重要的逻辑。那时离deadline 只有一个星期了,我真是满脑子浆糊,欲哭无泪。和三哥讨论多次之后,三哥亲自出马,帮我把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改写了。收到他的代码以后,我又要哭了,写的太干净利落, 荡气回肠了。我要再次投胎才赶的上了。
因为我是后进生,但是很能吃苦。三哥还是给予了我无数的教导。出了几次险情,我变得无比谦虚。领导让你跑八圈,自己主动跑16圈。有一次测试Oracle的bug fix, 其实可以简化到十个测试,三哥的认真就变成二十个。我主动就加到三十个。每一次测试要shutdown, bring up 数据库, flush shared pool, run test。就是一个labor intensive work。我一边奶家里的老二, 一边腾出一只手做测试到半夜两点。第二天和DBA说,他笑我笨死了. 那时DBA大佬的口头禅就是,你有时还是可能聪明的。 就是这样, 我们发现 Oracle的fix didn't work. 额外提供给Oracle的测试信息,帮他们进一步 rework the fix.
两年下来,我和三哥的关系变得更close。他大女儿的名字和我的有点像。在会上,他有时就把我叫成他女儿的名字。三哥说在家里,有时他叫女儿,就脱口而出我的名字。三哥来我们这边开会,除了工作,三哥也喜欢办公室八卦。一般工作完了,下午四点,三哥会schedule 一个八卦session。在outlook上,他就是这样写的。我们几个人 (若干老印, 我一个老中),嘻嘻哈哈,捧杯咖啡,躲进会议室,聊聊办公室政治, 个人生活八卦。三哥也展现顽皮一面。有一次,他还特地给我带了一枚两元的硬币, 之前我都不知道美元有两块的. 可惜后来被我儿子玩丢了。
我们印度小组都是雇刚毕业的学生。我们几个在美国的要大他们几乎一代人。我是在中间的吧。也大他们七八岁。 他们来美国出差去硅谷,三哥是一概带他们去金门大桥,旧金山,甚至Yosemite。我们笑他是私人定制导游。
在这个项目两年半以后,我走了狗屎运, 被提成co-pm。 三哥成了我的counterpart。要知道那时, 我和三哥的级别差了三级。为什麽在纯老印的环境里,我被提,老妈的说法是咱姑娘笨, 可是踏实,能团结人。项目经理和做技术又是两码事,马上我又捅篓子了。那年我们被并进公司R&D,这个部门有很严格的structure和process。不通过process, 寸步难行。那刚好又是另一群老印, 路没趟平之前,开始几次通不过project approval,我是痛不欲生。“过堂”前一晚,和三哥和另一个印度大神meeting, 我快绝望了,直接就说你们到底要我怎么说怎么写,反正什么都不对!差点就说老娘不干了。真的感激在我事业上一直相伴,支持,容忍我的三哥和大神。那一晚的meeting就像小时候,我父母辅导我功课一样,哄着我一步一步写完approval update。我和三哥,大神都在美国,为什麽我们的meeting好多在晚上。白天我们有很多客户会议,排不开。大家就自觉自愿的晚上加班。很多人看到老印混的风生水起,其实不能忽视他们有多用功,至少是在起步的时候。 而且毫无抱怨。
再后来,有一个好的团队和自己的努力,我们共同的项目越做越好。因为我和R&D的中心在一个城市,加之或许真如我老娘所说,我能团结人,又白兔无公害。三哥过于书生气了。我变得更像项目的脸面。反而更被上面认可。第四年上,三哥 moved on to different project。我也是接手其他部门的项目,再extended to broader programs。我和三哥的交集越来越少。
三哥的律己律人,谦虚在我还是职场菜鸟的时候教导了我。没有三哥的指导,以我的平平资质,无法走这么远。
三哥被雷,我的DBA印度朋友(他们一直有工作交集)说是因为三哥的岁数,五十的人了,在IT里级别高,除非做的是不可取代的工作而且是对公司value息息相关的,真的就危险了。回归原命题,三哥太书生气,一直不知道 good enough is enough, you don't need to be perfect. 最后1%的缺陷,其实需要超过50%的精力去克服。这中间就有值和不值的取舍决定要去做。
五十岁的三哥是家里唯一挣粮票的。和我名字很像的大女儿马上要读大学了。三哥前两年好像投资不顺,去年刚刚送走了父亲。中年男人的苦楚在刚刚开年的时候就这么到了。以他的能力,在硅谷应该不愁找到下一家。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冲击。在这个公司,你如此努力的贡献了自己的二十, 三十,四十,现在是你下课的时候了.
三哥,还好吗? 希望你一切都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