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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茵地 6 又见桃花流水

(2017-06-27 12:27:07) 下一个

六 又见桃花流水

    玉川看过爸爸中学时的日记,交给如兰。如兰趁妈妈上班的时间躲在房间里翻阅了三本日记,不由替妈妈难过起来了,她心中叫道:“妈妈真命苦!要是当初跟郑叔叔结婚多好!偏偏月下老人又把红绳扔到了梦云阿姨手中,使妈妈失恋,后来妈妈又跟爸爸钟明之结婚,好景不长,又变成孤身,守寡直今。爸爸的面貌在她记忆里模糊了,那时她也就三四岁,给她印象最深的是妈妈抱她去探监,她哭着让爸爸抱抱,爸爸抱了一会儿,就拖着脚镣被人押走了,至今刻骨铭心。妈妈离开了让她伤心的地方,回到家乡,跟奶奶生活在一起,浓浓的亲情使她走出了绝望的境地,她又遇见了郑叔叔,爱恋之情依然在,这从他俩的交往中可以看出。但妈妈和郑叔叔只是作为朋友彼此敬重,绝没有重温旧情。大概梦云阿姨早知道俩人中学时代感情的纠葛,否则怎么郑叔叔的日记由梦云阿姨保存呢。 三个人亲切地交往,彼此都避免重提旧事,以至于她和玉川现在才了解事情的因缘。她找玉川商量,“你走了,家里只剩你爸爸孤身一人,怎么办?”玉川说:“爸爸正伤心,不能惹他生气,这事以后再提吧。”住了几天,玉川和如兰要回上海上班,临走玉川很难过,欲言又止,最后吞吞吐吐地说:“爸,我走了,你有个头疼脑热,谁来伺候?妈妈不在了,你又要工作又要操持家务,我真放心不下!你家务事做不惯,就请江阿姨来帮忙吧!”他抬头望望爸爸,见爸爸皱着眉头脸色不悦,就低下头来收拾东西。山松理解儿子的心意,把玉川送出院外,安慰儿子说:“你放心走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话是这样说,等到一个人独处,尤其到了晚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处境凄凉,他长时间望着梦云的遗像流泪。辗转床头,难以成眠。他想起了妻子在世时家里的光景,那时吃饭、穿衣何曾操过心?衣服该换洗了,都是梦云催他,他才脱下脏衣服,熨过的干净衣服早摆在他的面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种日子已经不复存在,只有自己苦撑下去。

    艰难时刻,他想到了母亲。他打算把母亲从家中接来,母子一起生活。上几天他回家安葬了父亲,他就向母亲说过,哥哥那里人口多,他这里玉川大学毕业工作了,家里只剩他夫妻俩,母亲来了不致孤独寂寞,他们也好尽尽孝心。母亲答应了,说烧过“三七”再来。按农村习俗,亲人安葬后,每逢七天上坟祭奠一次。梦云突然去世,他没有告知母亲,怕老人经受不住接连的打击,只待回家接母亲时再讲。

    他想起殡葬父亲的第二天早晨,他和哥哥去给父亲“圆坟”,当他们跪在坟前祭奠的时候,他才懂得,虽然他和哥哥先后走出了故乡,但是他们的根依然扎在这里。这里有他们的亲人,有他们眷恋的土地、河流、家园,甚至一座小桥,一方池塘都联系着他们童年的梦。然而青年时代,他是多么倔强地要挣断这条根,要到远方去学习,增长本领,看一看外面光怪陆离的世界。有一件事,他至今想起来还感到内疚,他伤害了一位姑娘的心。他十来岁的时候,由父母包办给订了亲。后来年龄大了几岁,懂些事了,有时想,她到底长得什么样?一年清明节,村南场园上竖起了一架秋千,招来了不少女孩子。学校放假,他也赶去看热闹。忽听村上一个姑娘叫道:“噢!山松相媳妇来啦!”谁是他媳妇?他见秋千上两个姑娘中的一个红了脸。她不太高,胖乎乎的脸,大眼睛,穿了花布衫,带袢的黑布鞋。听到场上起哄,她羞得跳下秋千,拉上伙伴跑走了。山松望着她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噢,这就是她呀!年底邻村演京剧,晚上他去看戏,又遇见了荆花,姑娘显得很大方,把自己带来的凳子让给山松坐,自己站着看戏。山松很感动。可是不多时一些姑娘媳妇嘁嘁喳喳交头接耳,并回头指指点点,目光都投向了山松。“还没结婚,两个人就找到一块儿看戏!真新鲜!”山松听到有人这么说,接着是嘻嘻哈哈的笑声。山松坐不住了,忙向荆花告辞,回了家。等到他上初三,春天他请假回家,见家里收拾房间,粉刷墙壁,扎顶棚,他问母亲:“娘,啥事?”母亲笑眯眯地说:“你爹和我商量,等你初中毕业就给你娶媳妇。”山松一时懵了,他生气地说:“娘!我还小,不想娶媳妇!我要继续上学,升高中。”扔下这几句话,赌气出门找儿时的耍伴去了。谁知他回家的消息让荆花知道了,托人捎信给山松,要求晚上在河边见面。那天河上有雾气,月亮朦朦胧胧的,堤上的洋槐树开满了白色的繁花,清香扑鼻。他和荆花在河堤上见了面,并肩坐到树下。这是他们第一次约会。俩人都很激动,心咚咚跳,喘气不匀。沉默一阵,荆花主动问:“你学校放假几天?”山松回答:“本来只放一天假,来回路远,又请了一天假。”荆花抱着山松的胳膊,头倚在他的肩上,小声说:“家里要给咱们俩办喜事,你知道吗?”山松回答:“知道了。”荆花问:“你怎么想?同意吗?”他告诉荆花,时下他们年龄还小,他想继续上学,不想过早结婚,免得带来累赘。荆花沉吟一会儿,忽然噗哧笑了,说:“你呀,真有些书呆气!结了婚,我来伺候老人,你怕啥?”山松固执地说:“不!初中毕业,我要上高中,比起人家上大学的,我的学问差得远。荆花,只要你支持我上学,等我高中毕业,再跟你成亲。好吗?”荆花抱着他的胳膊慢慢摇,担心地说:“等你上完高中,又要上大学,远走高飞,把我扔了怎么办?”荆花说出了自己的心事。见山松沉默不语,荆花忽然抱紧了他,热烈地说:“咱们结婚吧!我保证不扯你的后腿!”一阵热流传遍了全身,山松感到荆花有弹性的乳房压在他的肩背上,又嗅到了荆花鬓上雪花膏香气,一时有些晕眩,他真想翻身抱住莉花,亲热一番。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他知道,只要他信马由韁,生米做成熟饭,他就把风筝的线交到荆花手里,再也飞不出家门。他慢慢挣脱了荆花的拥抱。荆花见山松不高兴,又拉起他的手说:“怎么生气啦?我不过开几句玩笑,你别当真。”山松说:“我的意见希望你认真考虑考虑。结婚是人一辈子的大事,岂能马马虎虎?”一个冷,一个热,谈不拢,俩人就分手了。回到学校,山松写了一封信给乡政府,提出退亲。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先斩后奏,违背了父母的意愿,坚持上进,是对的,但也伤害了荆花的感情,恐怕一生中她的心灵都带着创伤。

    人一生都在追求自己的幸福。山松拒绝了荆花的爱,后来他的求爱又遭到江之萍的婉言谢绝,在大学他与吴梦云相遇,犹如电石火花相激,一见钟情,结成人生伴侣,可谓美满的婚姻。一路走来,风风雨雨,俩人的感情始终不渝。可是中年梦云离他而去,难道他再与江之萍重续前缘,重圆青年时代的梦?就像一个旅人,他急急走了半天,绕了一个大圈子,发现又回到出发点,他一时迷惑不解。

    玉川和如兰走后,星期天江之萍陪伴奶奶来过两次,帮助他收拾一下家务,洗洗刷刷,俩人都避免提起那个敏感的话题。第二次回到家后,奶奶问之萍:“孩子,往常你和山松见面都是亲亲热热的,怎么梦云去世了,你们反倒生疏了?你们闹别扭啦?唉,如今山松孤身一人,你该多安慰他些才是!”之萍笑笑,对奶奶说:“我跟山松同以前一样,没闹别扭呀!”孙奶奶望了孙女一眼,见之萍笑的勉强,就又唠叨下去:“你们的心意我知道,别看奶奶七老八十的,心里不糊涂。你俩都是苦命人,古书上讲,惺惺惜惺惺。我看你也不要苦熬自己了,就嫁给山松吧!你不好意思张口,奶奶去对山松说。你给奶奶个实底儿,心里乐意不乐意?如今别说山松干着校长,有的单身女教师想巴结他,就是不干领导,就凭山松的为人正派,有学问,也少不了上门提亲的。再说你丈夫,你守寡这些年,把他的女儿拉扯大了,也算对得起他啦。如今是新社会了,难道你要为他守节一辈子?”奶奶的话句句说到之萍的心窝里,她一时心乱如麻,落下泪来。咳!她心里何尝不这样想?梦云临终眼睛望着她,说不出的哀怜,又手颤颤抖抖地写出“拜托”二字,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表妹在把孩子交给她的同时,也把丈夫交给了她。一时她心内如焚,她既感到震惊,又有一丝安慰。她当时就在心中许下诺言,决不辜负表妹的托孤之意。至于同山松结合,总要水到渠成,不能操之过急,否则要伤害山松对梦云的一片深情。俗话讲,寡妇门前是非多。梦云不在了,如果她同山松亲亲热热,岂不让人产生“乘机而入”的误解?现在奶奶正面提出了这个问题,无法回避,她擦擦泪答道:“奶奶,我愿意。不过你不用着急,到时候我直接找他去说也无妨,毕竟我们相知相爱一辈子啦。明之虽然死去快二十年了,可我心中没有忘记他......”

    是啊,俗话讲“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还有他们爱的结晶,女儿如兰呢。大学毕业,之萍同班上的同学钟明之结了婚,一同分配到一家医院工作。他们过了两年甜蜜的生活。女儿降世了,他们如同得了宝贝,十分喜爱。夫妻俩工作太忙,只好割爱,让姥姥抱回家抚养。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之萍的爸爸江峰被打成“走资派”,批斗,游街,关押起来,剩下母亲一个人孤苦零丁抚养幼儿。1967年1月,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等人夺了上海市委市府的权,建立了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对反对他们的一派开始了血腥镇压。复旦大学的红卫兵在闹市区贴出了大字报《张春桥是反革命两面派》,轰动了全市。中央文革给复旦大学的红卫兵扣上“反动逆流”的帽子,张春桥、姚文元一伙大打出手,残酷镇压。8月初,他们又对上海柴油机厂这个“顽固的堡垒”发动总攻,调集十万人马,团团包围了柴油机厂,经过一天武斗,死一人,重伤100多人,逮捕关押600多人,拔除了“眼中钉”。江之萍和钟明之的医院离工厂近,钟明之从前来治伤的工人的哭诉中,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再也按捺不住义愤,跟同室的一名医生一起写了一份大字报《王洪文是镇压工人运动的刽子手》,夜里贴到大街上,又轰动了上海。王洪文的特务经过密查暗访,终于找到线索,逮捕了钟明之和他的同事。江之萍不知道丈夫写大字报的事,那时候孩子小,需要喂奶,又要忙家务,再加上父亲被打成“走资派”受牵连,没有参加群众组织,成了“逍遥派”。丈夫的被捕,她如雷轰顶,陷入绝望之中。随后是公安人员的追查逼问,她和丈夫是如何共谋的?是否接受了她爸爸的指示?她有理说不清,只好一问三不知。看看没有把柄可抓,才不来纠缠她。她四处奔走,托人求情,要求见见丈夫,都遭到冷冷的拒绝。春节后,一纸离婚书送到了她的面前,她要求面见丈夫,否则拒绝签字。法院的两个工作人员说他们自己说了不算,回去请示。第二天有人通知她,可以探监。她和妈妈抱了孩子赶到监狱,经过层层岗哨,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丈夫。初见面,她几乎不敢相认,只见钟明之头发披散着,胡子拉楂,脸上有血痂。她扑上去抓住了丈夫的手,喊道:“明之,你怎么狠心扔下我和孩子?”钟明之苦笑笑,说道:“正因为我爱你们,我才这样做!你爸爸成了‘走资派’,我不能成为‘反革命丈夫’,让你和孩子受牵连!之萍,我求求你啦!咱们离婚吧!”之萍哭喊道:“不!不!你即使被判刑,我也要等着你!”她忙转身,从母亲怀中接过孩子,说:“如兰,快叫爸爸!”如兰起初畏惧,但很快从熟悉的眼神认出了爸爸,她喊了一声:“爸爸!”扑上去让爸爸抱。钟明之抬起戴手铐的双手接过孩子,亲亲女儿的脸蛋,又交给之萍,然后转身拖着脚撩走出屋去。之萍从背后喊:“明之!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接着号啕大哭。一个武装人员走上来喝叱:“不许哭!你不看看这是啥地方!走,快走!”母子三人只好离开监狱,但她拒绝在离婚书上签字。年底,一份死亡通知书又送到她的面前,她一时觉得天旋地转,昏了过去......

    往事不堪回首。丈夫的死,使她痛不欲生。母亲一再安慰她,要她坚强起来,照顾好孩子,将来总有出头露日的一天。她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到孩子身上。孩子成了她的精神支柱。1969年春天,她的父亲“解放了”,恢复了自由,一家人才重新团聚。爸爸要把奶奶接来上海,奶奶不愿来。孙奶奶来过上海几次,住不惯,又回到了山村。之萍提出她要回老家,接奶奶一起住。她不顾父母的劝阻,回到了阔别十年的故乡,分配到县医院,想不到又同山松聚首。山松和梦云见她孤身一人,同情她,常邀她到自己家里做客,谈谈知心话,劝她再找个合适的男人组成家庭,之萍都一笑了之。也有热心人给之萍介绍过对象,她总是拿死去的丈夫钟明之比,拿中学时就爱恋她的郑山松比,没个称心的,都拒绝了。后来随着年龄增大,她的心冷了。咳!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她常这样想,自己有山松和梦云两个知心朋友,彼此照顾,不也很好吗?何必再找个男人,弄得前爹后妈的生些烦恼?表妹梦云临终的嘱托,犹如一石激起千重浪,使她思前想后,再也无法平静下来,她陷入感情的漩涡中。

    待了些日子,山松回家把母亲搬来。之萍听到消息,陪奶奶到学校去看望。只见老太太是个小脚女人,满头白发,脸色微黄,七十多岁的人了,身板硬朗,眼睛有神,讲话口齿清楚,显见是一个多年持家的主妇。孙奶奶上前拉起山松母亲的手,亲热话拉个没完。郑耘田当年救助自己儿子江峰的事又被重新提起。“这样一个好人,怎么说走就走啦?山松跟我讲了,我难过得几宿没睡好觉!”孙奶奶掏出手绢抹眼泪。山松妈眼圈红红的,说:“谁说不是呀!不过话说回来,他终究年纪大了,寿限到了。谁想到儿媳妇年轻轻的,又得病殁了呢!我真是没福了!”也不由落下泪来。之萍忙安慰山松妈:“大娘,你老了有山松照顾,不用愁!”山松妈占头称是,她含泪拉起之萍的手,仔细端详,心中想道:“这就是丈夫过去提到的要跟山松订亲的人,四十多年了才认识!”见之萍虽然眼角有了皱纹,双鬓有了白发,但依然面目俊秀,特别那双有神的丹风眼!微笑时露出的细白的牙齿,叫人喜爱。山松妈说:“听儿子跟我讲,梦云住院,你费尽了心,可老天不给她寿命,也是没法的事!”丈夫的去世,儿媳的病故,老太太接连受到打击,十分伤心,但她硬撑着,眼下照顾儿子要紧,她就撇家舍业搬到儿子这里来了。

    中午,山松和母亲留之萍、孙奶奶吃饭,田彤先生来看望山松妈,也被留下来。吃过饭,两位老太太坐在一起拉家常,田彤请之萍到他家里坐,说出自己的心思,要女弟子考虑同山松的婚姻,之萍表示同意,说要写信给女儿征求一下意见,再给老师回音。

    一晃半年过去了,春节前玉川和如兰从上海回到家,从田彤老师和老奶奶那里了解到双方父母已同意结合,也就放下了一桩心事。

    春节后,安葬了母亲,玉川和如兰就回上海了。

    清明节,玉川和如兰回家扫墓。那天,郑山松、江之萍和两个儿女坐车到了山下,步行上山,他们在公墓盘桓了很久,然后又步行下山。走到沙河边,看见春水漂着山里的桃花、杏花、梨花的花瓣哗哗流淌,绕城而过。山松望一眼之萍,不由想起了那年春天俩人赤脚涉水,到之萍家的往事,生出无限感慨。他记起了唐代诗人李商隐的一首诗: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
        ……

(完)
原文收录于短篇小说集《昨夜星辰》,由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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