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午两三点钟,猛然刮起了西北风,大风掠过田野,刮得庄稼倾倒起伏,一片声响。胶莱河岸上的大树拼命摇晃,枝叶像老妇人的乱发一样飘舞。从高密县洼地下泻的积水眼见要淹没河上的大石桥,河水受到阻挡,翻起一道滚动的水墙,喧腾咆哮,努力想把石桥掀翻。这座大石桥建于明代嘉靖年间,是通往胶东的咽喉。桥东大堤上树有昌邑、平度的界碑,大桥却是两县民众集资共同建成的。桥上的大石板都是从大泽山运来的,每条都有几吨重。去年国民党第一次进攻胶东,石桥被炸,今年二月份国军败退后,民众又把它修复了,一时找不到那样重的石料,打木桩补齐。
春天,国民党改变作战计划,重点进攻陕北和山东。蒋介石任命薛岳为总指挥,二次进犯山东解放区。莱芜战役,国军丢掉6万多人马。孟良崮战役,损失王牌军74师。敌人像输红了眼的赌徒,趁山东兵团配合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南下江淮地区作战,内地兵力薄弱,疯狂地扑向胶东。敌军刚进至昌邑城,就被胶东主力部队包围,激战一夜,狡猾的敌人避开烟潍公路上我外围狙击部队,沿潍河赶来增援,我军攻城未克,撤出了战斗,除留下一部在潍河东岸修筑工事隔河狙击敌人,大部经过这座古老的大石桥撤往胶东。不时从西方传来炮声,形势紧张,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战争锻炼了孩子们,儿童团配合民兵白天站岗放哨,盘查行人,守卫村庄。他们不再像国民党第一次进攻时那样惊怕,在敌人进攻的前夕,照样下河游泳娱乐。刚换下岗,栓柱就和小伙伴下河洗澡去了。但是天公不作美,刚才还是骄阳似火,转眼间狂风大作,乌云从西北涌来,遮暗了天空,一场大雨就要来临。他们慌忙爬上岸,浑身赤条条的,“好凉快啊!”孩子们欢呼起来。风头过后,空气突然冷下来,冻得他们浑身打哆嗦,起鸡皮疙瘩。栓柱和伙伴们穿上裤头,手里提着小袿往村上跑,一面跑一面叫:“好冷!好冷!”跑到吉平跟前,见儿童团长手持红缨枪神气地站在路口,栓柱气喘吁吁地问吉平:“团长!刚才我见你嫂子,金花村长和寒食姑父往区上去了。啥事?”吉平说:“我也不知道。区上通讯员来下的紧急通知。”栓柱啊了一声,举手摸摸剃光的大脑袋,眨着眼问:“紧急通知?别是蒋匪军又要来进攻吧?”别的孩子也不安地望着吉平。吉平咬着嘴唇,皱起眉头。这个黄头发的顽皮少年自从亲密的朋友腊月参军走后,担任了儿童团长,言谈举止添了几分矜持,不再是成天嘻嘻哈哈,调皮捣蛋,爱捉弄人的角色。他望着栓柱慌张的样子,才待张口骂,又一想不妥,就板起脸说:“来了也不怕!上年国军来进攻,没赚到便宜。今年再来捣乱,照样儿得完蛋!这事儿先不要乱讲,等干部开会回来就摸底了。”伙伴们说声“好!”跑回村去了。
吉平继续在村头站岗。雷声隆隆,驭风催云,大雨眼看就要来临。他兴奋起来,双手端起红缨枪,左腿跨出一步,猛地刺出一枪,随之大喊一声:“杀!”连刺了几枪,才收枪停住。他想起参军的腊月,唉,自己什么时候才长大,也扛起枪去打仗呢?腊月走后,一直没有消息,哥哥永庆也没有来信,只听区上的人说,刚参军的人到胶东受训去了。国民党第一次进攻,他和腊月火烧范宅,救出了金花姐,谁想如今成了他的嫂嫂?上个月,县里组织民工加修潍河堤,遭到国民党飞机的轰炸,死伤数人,他爹腿上受了伤,不能行动,村长的担子由他嫂子金花接替,不少人都担心金花干不了,一个月下来了,村上的工作头头是道,似乎比他爹干时更扎实,人们才刮目相看。吉平知道嫂子里里外外忙得很,想尽量帮助她。按说,他家是军属,爹因公负伤,村里有责任照顾他家耕种耘锄,金花觉得自己是村长,派工给自家干活,不好讲话,同公婆商量,老人也不同意,耕田说:“土改后,穷人都有了地,一心操劳自己的营生,让人家耽误自己的活给咱家干,人们嘴上不说心里不乐意。咱家不比你爷爷那边,腊月当兵走了,家里连个整壮劳力也没有,你娘和你爷爷年纪都大了,庄稼活忙不过来,自然村上要拥军优属,派工帮忙。”金花觉得公爹的话在理,只好和吉平起早落晚忙地里的活儿。村里范江、范海等地主分子逃到了潍县,组织了还乡团,随时会尾随国军杀回村来。为了安全,晚上外出,金花总扎条皮带,袋里装颗手榴弹,以防不测。一天晚上,月亮地里吉平和嫂子锄地瓜垅,吉平不小心,锄刃割伤了脚指头,流了不少血。金花掏出白手绢儿撕作两半,给吉平包了脚,要背小叔子回家,吉平虽然脚痛的厉害,硬咬牙说不碍事,金花只好搀扶弟弟回了家。从此吉平觉得嫂嫂就像亲姐姐,心头感到温暖,可惜他无法写信告诉在部队的永庆哥。战时部队行踪不定,也为了保密,不便通信。
轰隆隆!闪电过后就是骇人心魄的炸雷。墨绿色的乌云驰过头顶,噼哩啪啦摔下铜钱大的雨点儿,砸得地上扬起尘土。吉平听见一片飒飒的雨声如海潮越来越近,撒腿就往家跑,刚跳进大门洞,白帐子大雨就铺天盖地降下来了,眨眼之时院里积满了雨水,从阴沟里咕嘟咕嘟往外冒,街道上流水成河。闪电耀人目眩,炸雷震得门窗格登登响。吉平站在门洞里心内焦急,这样的大雨,嫂子和寒食姑父怎么回来呢?他见院里的积水越来越深,忙用手掏出阴沟里堵塞的杂草,往外放水。
吉平妈在屋里坐不住,她时时走到门口望望天,见小儿子吉平在掏阴沟放水,满意地想:“这孩子懂事了!当了儿童团长,学会管闲事了!”她走到炕下对丈夫说:“金花临去开会还是响晴的天儿,谁知转眼就变了脸!我真老糊涂了,忘了让她带上簑衣!”耕田躺在炕上养伤,笑笑说:“她个大活人,还借不到件簑衣?这,我倒不担心。我担心的是我的伤没有好,不能走路,要是国军猛然间打过来,还乡团回了村,咱家是军属,金花是干部,我也当过村长,你说咋办?”他抬起身,摸过烟袋,装了一锅旱烟,用火鎌火石打着火,吧哒吧哒抽起烟来。今年初夏,大儿子永庆喜从天降地回家探亲,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欢乐,永庆走后也议论多日。国民党第一次进攻,永庆被抓伕,一去几个月生死不明,全家人悬着心惴惴不安过日子,谁会想到永庆参加了解放军,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呢!人逢喜事精神爽。王耕田工作更勤快,腰板挺得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农历五月,他押送给养到潍河工地,碰巧国民党飞机来轰炸,民伕们万没想到该死的蒋匪军会对修堤民工扔炸弹,机枪扫射,一时人仰马翻。村上的一头驴受了惊,拉着运料车冲下河堤,王耕田急忙拦驴,一声巨响,他被掀到河里。幸亏他识水性,浮上水来,不见了运料车和驴子的踪影。他脱下小袿,甩手游向岸边。刚要上岸,眼前火光一闪,他赶快潜水躲避,只觉腿肚一阵灼热,他从水中伸出头,见身下冒出血水,知道自己受了伤,忍痛游上岸,见左腿肚被炸弹皮撕开一道口子,血咕咕往外涌,他赶忙双手掐住伤口,喊来人帮忙,包扎起来。一个月过去了,伤口愈合了,只是流血过多,下地走几步就头晕。
暴雨落了个把小时,乌云涌往东南方去了,雨渐渐变小。傍晚,金花和寒食从区上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