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午夜惊变
下午平安地过去了。天气溽热,江晓月一霎也离不开风扇。由于肥胖,她的后背衣衫溻透了,怪不舒服的,一个劲儿喊热。她的丈夫望着她笑道:“心静自然凉。”吴先生身体细瘦,出汗不多。江晓月瞅了丈夫一眼,女儿卧病在床,她心情烦躁,怎么会静下心来呢?她对侄女说:“之萍,我小时候在乡下,伏天虽说热,也没觉得这么难熬。那时你爸干了八路,在区上忙,我和你爷爷奶奶在家,啥苦没有受过?雨天上山采蘑菇,冬天上山砍柴,稍大点儿就跟着你爷爷奶奶下地,手上是茧子,脚上是膙子,也没喊苦叫累。妈,你说是吧?”她回头望望母亲,老人点点头说:“是这样!日本鬼子下乡扫荡,一家人担惊受怕,东藏西躲的。你哥那年被抓扶,多亏山松的爹相助,才逃出了虎口。”吴先生听妻子讲起过这段往事。吃午饭的时候,山松说父亲几天前才去世,因为时间仓促,没有告知岳父岳母,请老人见谅。吴先生深表同情,哪里会责怪呢?听了这话,他感叹地说:“这样侠肝义胆的人难得,难得!”众人向山松投去同情的目光,山松低下了头,他正给妻子把脉。江晓月又说:“我高小毕业就参加了工作,四九年解放青岛,我随军进了城,后来认识了你姑父,结了婚,也没过几天舒心日子。这些年你姑父下海经商,挣了几个钱,这才人前抬起了头。我退休后在家忙些家务,弄个花儿、猫儿,也闲得无聊。我总在想,啥是幸福?我琢磨,青春、健康是幸福。青春年华有理想,有抱负,有自己的爱情,是幸福。人老了,安度晚年,健康是幸福。房子再大,票子再多,汽车再豪华,整年累月疾病缠身,何来幸福?”之萍点头微笑,姑妈不亏多年的干部,谈起事来还是一套一套的。“我哥近来身体怎么样?”她问侄女。之萍回答:“你知道,我爸早离休了,高血压、肺气肿,行动困难。”江晓月听了不由叹了一口气,沉默了。兄妹先后参加了工作,入了党,当了干部,按说该关系亲密,其实不然。晓月爱上了工厂主的儿子,遭到母亲、兄长的反对,哥哥江峰几次来信,劝妹妹不要糊涂,中了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毁了自己的前程。妹妹则为吴先生辩解,她问出身不好的人就不能成为革命者吗?共产主义的创始人马克思和恩格斯不都是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吗?只是他们背叛了本阶级,站到了无产阶级一边,成为新阶级的领路人。她要把自己的爱人拉上革命的道路,资产阶级就会减少一员,而壮大了革命的队伍。战争年代有的人能做到,为什么工农当家做主人了,和平年代倒怕了呢?兄妹俩书来信往,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江峰生气了,他威胁说,如果妹妹一意孤行,他们就断绝来往,他家不能同资本家联姻。直到“文革”兄妹同时落难,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关进了“牛棚”,才有机会静坐下来回顾往事,扪心自问,我的路走对了吗?回答是肯定的。然而有没有失误、过激的地方?身处逆境,举目无亲,他们想到了远方的亲人。于是晓月刚获得解放,就写了一封信寄往上海,询问哥哥的情况。她很快得到了回信,哥哥在信上说,他也是不久前脱离牢狱之灾,获得自由,只是还没有安排工作。他庆幸兄妹大难不死,还有为党工作的机会。他检讨说,自己没有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犯了主观主义的毛病,把兄妹关系搞得这么僵,主要是他的错。晓月捧着哥哥的来信哭了,她原谅了兄长。以后书来信往,关系好起来。隔了一年,哥哥重新走上领导岗位,还是负责一个区里的工作,借出差的机会到青岛,头一次踏进妹妹的家门。冰雪融化了,适值中山公园的樱花盛开,晓月和丈夫陪兄长玩了一天,兄妹依依不舍,不过晓月知道哥哥的工作忙,又同丈夫一起到码头送行,哥哥坐船回上海了。改革开放,吴先生事业发达,晓月生活优裕,常给哥哥寄些保健品,兄长自然感激。
之萍见姑母听了自己的话难过,就岔开话题:“我看你和姑父身体挺好,精神也好。姑父经商发了财,如兰和玉川上大学也沾了光。”晓月笑道:“亲戚家相互帮助,原是应该的嘛!只要他们有出息,花几个钱也值得!快不要说见外的话。——咳,两个孩子怎么还没有回来呢?”之萍说:“他俩坐火车,回来也得傍明天。”晓月问:“怎么不坐飞机呢?要那样头午就会到家的。”之萍望了山松一眼,见山松苦笑摇头,随即说:“他俩自小过惯了清贫日子,有钱也舍不得花这笔路费。”晓月噢了一声,明白了。孙奶奶接言道:“之萍,听你姑说话,真是财大气粗!我说晓月,如今你家富了,花钱也不能大手大脚,该节省的还得节省。现在一些爆发户吃喝嫖赌,欺压乡里,跟过去的恶霸有啥两样?咱可不能为富不仁!我活了八十多岁了,啥样的人没有见过?过去有些富户欺男霸女,乡亲们背后谁不戳他们的脊梁骨?也有开明的人家,乐善好施,修桥铺路,为乡亲办些好事,还有的捐钱修庙宇,烧香拜佛,现在看来这钱花得不对头喽!抗战那时,日本鬼子打进了咱山东,不少有钱人家献枪捐钱,有的子弟参加了八路军,后来当了干部。这才叫有见识。”吴先生和晓月听了老太太的话,都心中一动,深深佩服老人高龄了还这样明白事理。俩人对望了一眼,晓月抢先说道:“妈妈的话很对。如今我家有了几个钱,怎敢胡乱花呢?梦云她爸如今是市政协副主席,做事总要注意影响。他和几个委员捐款给沂蒙老区建了一处希望小学,还亲自去参加落成典礼呢。”老太太连说:“好!好!这钱花的是个去处。”吴先生受到岳母的称赞很高兴,望了妻子一眼,笑道:“做这么件事也值得在母亲面前宣扬?妈,去年我为公司的事,到厦门去了一趟,参观了集美新村,瞻仰了陈嘉庚先生的纪念馆,由衷折服。陈嘉庚先生在南洋经商发了财,没有忘记故土,他筹集资金建了一所所学校,为家乡培养人才。抗战期间,他把募捐到的钱一次次送回国内,还亲自到延安考察,受到毛主席和其他领导人的接见。对照陈先生,我真是惭愧得很。从厦门回来,我找了几个朋友商量,决定投资建一处中专,培养外贸方面的人才,等有办学经验了,再升格为大学。今春已经破土动工了。这是我有生之年要办成的一件事,也算报答党的知遇之恩。”众人听了都一致称赞。
傍晚下起了小雨,气温渐渐降下来。吃了晚饭,山松请岳父母和姥姥回家歇息。江之萍到值班室,由山松独自陪床。一天一宿没有合眼,山松很疲惫,趴在床头养神。窗外雨下个不停,打得梧桐叶子刷刷响。他忽然记起李清照的一首词《声声慢》,一些词句跳了出来: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他叹口气,站起来轻轻走动几步,揉揉眼,见新挂的吊瓶药液滴得均匀,又见梦云已经睡着,便回到床头坐下假寐。他对刚才的失神很不满意,妻子病得这么重,他怎么有心思想古人的诗词呢?也许是触景生情吧?他努力回忆夫妻生活中值得留恋的事。他记起了年青时爬千佛山的光景。在运动场上结识梦云不久,俩人决定趁星期天去逛逛泉城。千佛山在城南,离学院不远。俩人信步向山下走去。临行时山松带一行军壶热水,梦云到小卖部买了两包点心,作为午餐。他俩从东山坡爬山。穿过一片遮天蔽日的松林,身上顿觉爽快。山势渐渐陡起来,山松拉着梦云的手攀岩过溪,渐入佳境。山上的磨崖石刻、雕像很多,由山名即可想到。沿路山花烂慢,修篁摇曳生姿,溪水叮咚,俩人一路走马观花,欣赏美景,不知不觉接近山顶。山顶岩石突兀,光滑难攀,俩人小心翼翼,扯着石缝中的小树一步步攀登,有时山松还得回过身来拉梦云一把,等上到山顶,见梦云已是娇喘吁吁,额头冒汗了。“啊,胜利啦!”梦云顾不得累,站在山头欢呼起来,引得游人都回头看她,也跟着笑了。俩人并肩眺望,只见泉城四面群山环绕,大明湖像一面明镜,映出群山的倒影,亭台楼阁掩映在绿柳丛中,云蒸霞蔚,如同仙境。宋代两位著名的词作家李清照、辛弃疾就出生在这里。他们的词风格迥异,一个婉约,一个豪放,成为词坛一代宗师。“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刘凤诰这位乾隆进士的诗句,可谓对大明湖和泉城风光的高度概括,绝佳的对联。俩人欣赏多时,从西坡下山,忽然梦云惊叫一声:“山松救我!”山松见梦云不慎一脚滑倒,滚下山沟,两手紧紧抓住一棵小树,仰面望着他。山松吓出一身冷汗,惊醒了,原来又是一梦。山松抬起手腕看表,已是午夜一时。他望望吊瓶,所剩药液不多,才待给值班室打电话,只见江之萍推门进来,后面跟了提着药瓶的护士。
山松站起来,迎上一步说:“我刚要给你打电话,你就准时来了。”之萍笑笑回答:“常年形成的职业习惯。怎么,梦云的病情有变化吗?”山松摇摇头。护士给梦云换了新吊瓶,又检查了血压、脉搏,作好记录,把病历递给之萍,之萍看过,对山松说:“没有异常。”让护士走了。为了不打扰梦云的睡眠,俩人把椅子搬得离床远一点,悄悄说话。“我刚才做了一个梦,吓出了一身冷汗。”山松说。接着简单讲了梦中的情景。之萍沉吟一会儿,笑笑说:“人讲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家这些日子一连出事故,你日夜焦虑,难免不做些噩梦。按现在的病情,梦云康复还是有希望的。昨晚姑夫姑母又提出转院的事,你的意见呢?”山松把握不准,说道:“我看天明再说吧。估计玉川和如兰傍明天就能赶回来,咱们走急了,让孩子们扑个空也不好。”于是俩人想到了孩子身上。
山松记得,江之萍领女儿从上海回到家乡,就给他打电话,说:“我是江之萍,我从上海调回来啦!”山松一阵惊喜,想不到时隔十年,老同学又要重逢了,喜不自禁,忙说道:“真是山不转水转,水不转风转。欢迎你马上来,我让梦云做几个菜,咱们好好叙谈叙谈。”江之萍答应了。郑山松坐不住了,到外语教研组,亲自告诉了梦云。梦云听说表姐从上海回来,喜从天降,请了假回家收拾房间,准备午饭。山松在外语教研组坐了一阵,同教师们扯了些教学的事,等田彤下了课,他告诉老师,江之萍从上海回来了,中午设家宴,请他出席。老先生自然喜出望外,他同江之萍也是久违了,同学生重逢,叙叙旧,自然是舒心的事了。
傍晌,江之萍领女儿来了。十年不见,两位中学时代的恋人彼此端详,寻觅青年时代的面影,都发觉对方老了,山松成了沉稳的中年,之萍眼角有了鱼尾纹,只有那双丹凤眼依然有神,爱恋地望着这个比自己小四岁的弟弟。当年他们绿茵地上相约,四年后如果感情不变,就成亲安家。谁想世事变幻,各有所属,怎不让人惆怅莫名、唏嘘感叹呢?山松见之萍脸上有忧戚之色,问道:“江姐,怎么不见姐夫?”之萍叹口气:“一言难尽。他在‘文革’中被造反派迫害死了。要不,我也不会回到故土。——你家的情况呢,快告诉我。”山松讲了他和梦云“文革”中的遭遇。俩人同命相怜,伤心多时。
中午,郑山松夫妇设家宴招待客人,田彤先生来了,拉些离情别绪。玉川和如兰两个孩子见了面,初时拘谨,后来说说笑笑,亲如姐弟。以后两家常来常往,一晃时光又过去了十年,两个孩子都长大了,如兰成了天真活泼的少女,乌黑的短发,双腮红润,眉毛弯弯,丹凤眼,活脱脱一个中学时代的江之萍。玉川比如兰小两岁,但个头比如兰高,浓眉大眼,虎虎有神。两人一起升入高中,那时山松当了中学的校长。待了半年,梦云告诉山松,说玉川跟如兰在校双双进进出出,惹人显眼,师生中有议论。你在校会上讲,不准中学生谈恋爱,当校长的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住,以后怎么有嘴教训别人?山松一听生气了,一天自习时把玉川叫到办公室,准备严肃地谈谈。玉川摸不着头脑,见爸爸板着脸,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他问:“爸,找我啥事?有事不好在家讲吗?何必到办公室来,叫人怪紧张的。”玉川从小跟爸爸亲近,常常一起说说笑笑,有时争论问题,父子互不相让,谁有理服从谁。现在到了办公室,父子一下子拉开了距离,他们既是父子,又是领导和学生。山松问了儿子的学习情况,玉川如实回答了,成绩不错,在班级属上游。山松心里满意,却不流露出来,他说:“学习最怕分心。你读过奕秋的故事,心有旁鹜,怎么能专心致志呢?”接着他把话题一转,“最近你和如兰的交往,弄得学校里风言风语的。在大城市,男女同学一起逛街,看电影,上公园,大家都习以为常。可咱乡下不同,男女同学交往亲密了,难免招来非议。以后你要注意点影响。”玉川脸红了,辩解说:“爸,我和如兰来往没有出格的事。她从上海转来,人生地不熟,怪孤单的,我俩又在一个班级,自然常来常往。老师同学们可能有些误会,认为我们在谈恋爱,其实不是。”听了儿子的一番剖白,山松略放了心。他心想,今天他要儿子防微杜渐,不谈恋爱,可他在中学时代不是也跟江之萍有一段感情的纠葛吗?看来男女大了,萌生爱慕之心是难以避免的,做家长的只有晓之以理,指出早恋的害处,使青年学生从感情的漩涡中挣脱出来才是上策,单靠行政命令,甚至打骂,是不会奏效的。那次谈话以后,果然玉川同如兰的关系疏远了,俩人好像展开学习竞赛,成绩不断上升。高中毕业,俩人一起考入了上海中国纺织大学。今年俩人毕业了,如兰要留在上海外公外婆身边,玉川不愿离开自己的女友,不听母亲的劝告,到青岛找工作,吴老先生和晓月也无可奈何。
夜里四点,梦云的病情突然变化。她辗转床头,不断发出呻吟。山松急忙把脉,只觉脉息微弱,心跳加快,接着沉降下去,捉摸不到。他慌了,忙对之萍说:“江姐,你来把把脉。”之萍试过,皱起了眉头,抓过床头电话,喊值班的另个医生和护士来。一位男医生和一位女护士听说病人危急,立即赶过来了,做心电图,注射急救药物。山松根据梦云的手势,知道她心疼得厉害,解开衣襟按摩胸膛。正忙乱着,急诊室的门推开了,一个小伙子气喘吁吁,头发湿漉漉的,手里提着雨伞,见其情景呆呆地站住了,一个姑娘从背后推他一把,着急道:“发啥愣,快进去呀!”山松和之萍抬头一看,是玉川和如兰从上海赶回来了,齐声唤:“玉川,如兰,快来呀!”玉川急急走向父亲,抓起父亲的手问:“爸,我妈怎么样啦?”山松摇摇头,眼里含着泪说:“你妈昨夜心脏病突发,送来医院抢救,多亏你江阿姨费心尽力,救她醒过来,刚才又昏迷过去啦!”玉川一听扑到床前跪下来,见妈妈面白如纸,不由哭起来,边哭边喊:“妈!妈!你醒醒!醒醒!我是玉川,你的儿子,我回来啦!”如兰也从一旁呼唤:“阿姨,我是如兰,我看你来啦!你醒醒呀!”在儿女的呼唤声中,梦云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到了儿子玉川脸上,她艰难地抬起手,爱怜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发,眼角流下了泪。之萍知道,人临死的时候,有段短暂的清醒时间,习惯上称回光返照。她忙对玉川说:“好孩子,先别哭!问你妈有啥话说?”护士忙递过病历和一支圆珠笔,玉川撕下一张白纸,放到病历夹上,把笔塞到妈手里,喊:“妈,您有啥话就写在上面。”梦云依次看过亲人的脸,最后停在了江之萍的脸上,她抬起手颤颤抖抖写出两个字,接着手一松又昏迷了。众人忙凑上去辨认字迹,大概可看出是“拜托”二字。显然是临终托孤之意。众人把目光投向之萍,之萍一时泪流满面。
梦云危在旦夕,山松只得给家里打电话,请岳父岳母快到医院来。等晓月和吴先生、孙奶奶赶到,梦云已经人事不省。五点钟,吴梦云停止呼吸,享年4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