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黑松林赎人
我爷爷在外六年结交了不少朋友,他回家有的托他带钱带物。回家料理完丧事,我爷爷忙到各家走访,交待朋友托付的事。一天,到远处一个朋友家去,留了一宿,第二天起早赶回家,闻听夜里绑匪劫走了他的儿子,如同晴天霹雳,他一时惊呆了。
原来这些年社会动乱,民不聊生,盗贼遍地如毛。有的打家劫舍,绑票敲诈,横行乡里。我爷爷闯关东归来,成了他们猎获的对象。
我爷爷刚进门,我奶奶就拉着他的胳膊哭着说:“是半夜来的人。我听见有人越墙进院,惊醒了。有人急急拍门,说是你爹病重,让你赶快回家。我说你外出了,不在家。那人说,外面天冷,进屋好说话。我一时没了主意,慌的穿了衣裳,点起灯,开了门,谁知呼啦啦闯进了三个蒙面汉子,亮出刀子。我吓得一腚蹲到炕沿上,心跳到喉咙口,抖个不停。来人四处搜寻,不见你的影儿,用刀指着我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把他家人带走。孩子惊醒了,哇的哭 起来。有人喊,不许哭,哭就杀了你。孩子不敢哭了,又立逼他穿上衣裳,就要带他走。我扑上前抱住孩子不放,说孩子还小,不懂事,你们行行好,放过他,有什么事,由大人顶着。有人说,我们不会伤害他,让他爹拿钱来赎。你传个信儿给任大勇,让他三天内回信,一手交钱一手放人。我不让他们带走孩子,他们就用刀子威胁我。趁乱,有人翻箱倒柜寻找钱财。幸亏你放到严实的地方,要不会人财两空。”我爷爷急问:“到啥地方赎人?需要多少钱?”我奶奶说:“他们讲,到时候会有人告诉你,到啥地方接头。三天后交不上一百块大洋,他们就要撕票。”“撕票”是绑匪黑话,就是杀死。我爷爷一听着了急,大声说:“我在外做工吃劳金,哪来那么多钱?就是去取去借,恐怕也来不及。”我奶奶急赤白脸地说:“去取去借也得把孩子赎出来,难道让孩子遭毒手不成?”我爷爷在地上走来走去,一面制止我奶奶哭,一面说:“让我想办法!想想办法!”
静下心来,我爷爷又询问详情,问有没有熟悉的人。我奶奶说:“他们蒙了面看不清面目,其中有个高个儿,马蜂腰,说话带喘,像个大烟鬼。”我爷爷回想过去交往的人,邻村有个外号叫“马蜂”的人,他灵机一动,说:“我有主意啦!”立即出门去拜访过去的酒友。他直接找到“马蜂”家,推开门,见院子里很脏,一群鸡围着盆子啄食,一个婆娘在刷锅洗碗,听见门响,抬起头来打量来人,见我爷爷戴顶皮帽,手里提个礼盒,忙问:“您找谁?哪里来的客人?”我爷爷一笑,回答:“我来拜访老朋友。”那婆娘不过意地说:“哪有像俺当家的,快晌天了,还在炕上停尸!”接着向里间房嚷:“来客人啦!快爬起来吧!”我爷爷不便进屋,站在院子里等候,见五间北屋虽是砖瓦房,年久失修,露出破败的光景。
我爷爷的到来出乎“马蜂”的意外,显出慌张的的样子,一面说“抱歉,抱歉!”一面弯腰打躬请我爷爷进屋坐。“听说你闯外回来,恭喜发财!恭喜发财!”马蜂说着揣摸我爷爷的来意。我爷爷开门见山地说:“多年不见,我想晚上在饭店请客,朋友们聚一聚。”马蜂忙说:“那好!那好!只是我答应人家一件事,怕……”说话有些迟疑。我爷爷哈哈笑了,“你怕啥?啥事那么紧要?老朋友亲自登门,你也不给面子吗?说真的,我倒有一件难事,需要你帮忙。”马蜂故作惊讶,忙问:“啥事?你快说!”我爷爷一挥手:“一言难尽!晚上大伙聚会时再说吧!”马蜂嚷着要留我爷爷吃饭,我爷爷说还要去约几位朋友,闲扯一会儿,就离开了马蜂家。
晚上在本村饭店设宴,来了八九个人。我爷爷端起酒碗,站起来敬酒,说:“朋友们多年不见,今日难得聚会,我敬大伙儿一杯!”说完咕咚咕咚干了,亮出了碗底儿。马蜂和另个浓眉的汉子对望一眼,相互示意,见别人干了也随即喝了。一连干了三大碗,虽是米酒,也是一个个红了脸。我爷爷又站起来说:“今日这聚会,一来相互叙叙旧,二来我刚回家就遇上一件难事,请各位朋友帮忙。”众人忙问啥事。我爷爷望望在座的人,见马蜂和浓眉汉子坐立不安,他心中便有了数。他说:“有人可能听到了,昨夜我家遭劫,孩子被绑票,要我拿钱赎人。今天我求你们替我打听一下,到底是谁干的?这样不讲良心!有人有困难,可以直接找我要钱,何必拿孩子要挟?我是个血性汉子,要是孩子有个好和歹,我也不会善罢干休!”有人喊:“对!任大哥你说,要多少钱我们大伙儿帮你。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我爷爷说:“朋友的心意我领了。大伙儿想想,我闯关东六年不假,三年学徒不发工钱,三年打工,吃多少劳金?甭说一百块大洋,减半我也拿不出来。我总不能卖了房子和地赎人吧?那样不是把人逼上绝路吗?”马蜂和浓眉汉子见众人愤愤不平,显得很尴尬,也随声附和:“把人逼上绝路不行!愣的就怕遇上不要命的。”
散了酒席,我爷爷回家静候消息。等了一天,不见来人送信,我爷爷和奶奶坐立不安。天刚擦黑,马蜂溜进了我爷爷家,压低声音说:“任大哥,我打听到消息啦。什么人领头干的,我不敢对你讲。我只对那头儿讲了你家的困难,你闯外没有挣来多少钱,又遇上丧事,手头儿紧。开始,头儿坚持赎金不能变,我苦苦求情,头儿才松了口,答应再考虑考虑。你就等信儿吧。”说完又溜走了。我爷爷和奶奶稍松一口气,心里仍忐忑不安。傍明天,忽听院子里啪的一声响,开门来看,砖头上绑了一封信,忙回屋就着油灯看,上写两句话:“今晚村北黑松林见,赎银二十元。”我奶奶唸声:“阿弥陀佛!
黑松林是村上的祖茔地,到了夜晚,狐狸、黄鼠狼出没,阴森森的。太阳落了,炊烟四起,天色渐渐暗下来。我爷爷顾不上吃饭,脱下棉袍,换上短袄,扎缚停当,怀揣银钱,急急出了村。为了防备意外,腰中掖了一把斧头。走过一条两边是高崖的大车路,上了坡,沿村耕小路来到松林地。松涛阵阵,传来夜猫子的怪叫。他抖擞精神,向林子里喊道:“有人吗?”连喊几声,不闻回音,我爷爷急躁起来,在林边走来走去。他想,绑票的人会不会改变了主意?昨晚酒席上他的一番话慷慨激昂,使他们不能不顾忌自己的身家性命。他的一番诉说也许使他们想到,在他身上榨不出多少油水,所以大大降低了赎金,过后是否又懊悔啦?时间在煎熬中慢慢过去,地面升起了雾,黑松林变得模糊起来。
我爷爷正等得不耐烦,一声尖锐的口哨打破了寂静,不远处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我爷爷忙喊:“我在这里!”一个人走到离他十几步的地方,站下说:“钱带来了么?”我爷爷回答:“带来了。”说着从怀里掏出钱袋抖了抖,银钱发出哗哗声。“扔过来吧!”对方命令。我爷爷问:“孩子呢?”对方说:“也带来了。一手交钱一手放人。”我爷爷不放心,提出要求:“让孩子叫我一声,我再交钱。”一会儿,一个小孩子叫一声“爹!”向我爷爷跑来。我爷爷扔出钱袋,向前抱起孩子,眼泪奔涌而出,一边安抚孩子“不哭不哭!”一边转身向村子大步走去。
一场风险就这样渡过了。我奶奶见到孩子,喜不自禁,对我爷爷更贴心了。儿子在外三天受到惊吓,得了病,浑身发烧,我奶奶生香拜佛,祈求神灵保佑。我爷爷忙请医生诊治,孩子吃了几付安神药,昏睡了几天,才恢复了精神。
老家的人听到消息,我爷爷的爹娘赶来,探望自己的孙子 ,见孩子安全归来,已经下地跑跑跳跳的,才放了心,都说他福大命大。老人提出,让我爷爷带老婆孩子回老家住,免得在外村居住势单力孤,受人欺负。我爷爷考虑到老家窄房窄屋的住不下,没有答应。后来我爷爷跟我奶奶商量:“几年的血汗钱权当打了水漂儿。我咽不下这口气,想再去闯外,又放心不下你和孩子。不如咱家一块儿下关东,我凭手艺挣饭吃,谅也饿不着。你看怎么样?”我奶奶尽摇头,穷家难舍嘛!她说:“咱都走了,逢年过节,谁给祖宗添土上坟?”我爷爷说:“只能托付近亲近邻。我弟弟长大了,可以替咱们尽孝。”我奶奶拗不过我爷爷,典房卖地,一家人下关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