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火车上的故事

作者——董兰丫

（八）亡命

            躺在床上，洪明辉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的手上是小青头发上洗发水的淡淡香味，他把手放到脸上，感到还有小青眼泪的咸味。

            他回想这十年来的往事，想着离开舅舅逃命的那个半夜。

            舅舅和尾叔带着他到了云南的矿山，矿山很大，有很多人在那里工作。他因为年纪小不能做开矿的重活，就和那些与他年龄相仿的人一起砸矿石。开矿的人把矿石开采出来，他们用跟自己差不多一样长的大锤子把矿石砸碎，碎成小块的矿石运到矿山的后山里去提炼。

            在乡下虽然也干活，但是挥动这么重的大锤还是头一次，开始的几个月洪明辉好几次差点把大锤子脱了手。手很快就磨破了，矿石有腐蚀性，随着伤口进入到皮肤里，手总是肿的。舅舅说不要紧，慢慢习惯了自己就长上了。舅舅说的对，过了大约半年，洪明辉的手已经愈合了，但是手比原来大了很多，而且越来越大。

            矿山的工作很辛苦，但是他们每天都能吃到一顿有肉的饭菜，三顿饭都是干米饭，而且随便吃。在家里他只有一顿吃干饭，也只有一碗，另外两顿只能吃粥，所以洪明辉长高了，人也慢慢结实起来。矿山的工人来自很多不同的地方，他们都长年不回家，过着与外界隔绝的生活，只想着攒够了钱回家去。矿山里平常最大的娱乐就是赌钱，洪明辉的舅舅自己虽然跟着他们赌钱，但是坚决不让洪明辉和尾叔赌钱，而且还有自己的一套说辞，他说：“你小孩子得学好。你尾叔家里有老婆孩子，存了钱回去好好过日子。我一个光棍，说不定哪天就死了，趁着还没死怎么高兴怎么来！”尾叔不让舅舅说什么死啊活啊的，不吉利。

            洪明辉刚刚过了十八岁的生日不久，他已经存了六百块钱，尾叔也存了八百块钱，舅舅赌博的手气特别好，差不多存了九百块钱。每天晚上睡觉前洪明辉总要把藏在袜子里的钱拿出来数一数，袜子还是哥哥留给他的那双。到了矿山他们有工作服，也有袜子和鞋，他就把哥哥给他的袜子洗干净了留着放钱。

            当天晚上舅舅又去赌钱，他和尾叔已经睡了，忽然舅舅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头上脸上都是血。舅舅把洪明辉和尾叔从床上拉起来说：“快跑！快跑！”

            两个人睡意朦胧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舅舅把他们三个人藏钱的地砖拿开，明辉和尾叔的钱给了他们，又从自己的钱里拿住一叠十块的放在明辉的袜子里，也顾不上回答两个人的询问，就推着他们说：“快跑，快跑！晚了就跑不了了！”明辉很害怕，虽然他已经是十八岁的小伙子了，但是这几年在矿山都是舅舅和尾叔照顾他，他从来没看见过舅舅如此慌乱。舅舅一边催他们走，一边说：“河南人输了钱，会了他的同乡打我，还说要来抢我们的钱！你俩快跑！尾弟，明辉就交托你照顾了，你带他回家去！”此时外面已经传来人们跑步的咚咚响声，还有喊声：“就这，跑不了他！”舅舅推开窗户说：“快跳出去，快跑！”

            洪明辉和尾叔顾不得多想，跳了出去飞跑。他们去年看见过河南人和四川人打架动了棍子和刀，还死了人。他们没头没脑地不知道跑了多久，明辉停了下来，他说要回去找舅舅，结果被尾叔死死地拉住不放。尾叔说他们在这里等一等，看看舅舅能不能跟上来，结果直到天亮也没看见舅舅的影子。

            他们躲在矿山后面冶炼厂附近的山坳里，又等到天黑，舅舅还是没有来，两个人决定趁着天黑摸回去看看。他们很小心地把钱藏在山坳里一块大山石的下面，悄悄地回到他们住的地方。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声响，明辉轻轻叫了一声舅舅，尾叔叫了一声哥，还是没有动静。两个人壮着胆子推开窗户，闻见一股腥气味。尾叔从口袋里摸出火柴，擦着了一根，屋里一片混乱，粗木桌子和椅子都倒了，明辉看见舅舅躺在地上，桌角顶着他的胸口，他的身上有很多苍蝇嗡嗡嗡地飞飞落落。他从窗子跳进来，扑到舅舅身边，地上是已经凝固的血迹，舅舅眼睛还睁着。他叫舅舅，舅舅没有反应。此时尾叔也进来了，他把头放在舅舅的胸口上，又摸了摸舅舅的鼻子，说：“孩子，你舅舅死了！”

            洪明辉疯了似的抄起地上一段摔断的椅子腿就要往外跑，尾叔拼命抱住他：“孩子，你干什么去！你舅舅让你快跑，就是想让你活下去！孩子，你活着才有人给舅舅烧个纸钱啊！你死了，舅舅到了那头就是饿死鬼了！”

            他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小青，开始的时候她歪着头听，时不时会问：“你妈妈走了就没有消息了？她一封信也没有给你们写过吗？有你妈妈的照片吗？”听到回答说没有，妈妈不会写字，她就叹一口气，用她的小手温柔地在他的大手上按了一下。

            “你哥哥走了就没有消息了，他也一封信没有给你写过吗？”听到的回答还是没有，因为他们那里根本没有通信地址，更没有邮差，小青此时把他的双手握住，没有松开。

            当他讲到舅舅的时候，小青忽然把脸埋在他的手心里哭了，眼泪顺着他的指缝流到了桌子上。他想安慰她，但是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任凭她在自己的大手里哭泣。过了好一阵小青才抬起头来，眼睛里还带着泪水：“你怎么吃了那么多的苦！”说着，拉住他的一只手把自己的脸贴到他的手上，他就用另外一只手抚摸她柔软浓密的长发。

            服务员小伙子远远地看见小青在哭，以为两个人吵架了，就做手势让洪明辉给小青赔礼道歉，他做了好几个作揖的姿势，又比比划划地提醒洪明辉坐到小青旁边去。洪明辉坐到小青的身旁，轻轻地把她搂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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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卢森堡，照片是卢森堡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