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写到: 单大伟看见同院子的四个人朝单瞎子的方向走来,有弟和弟媳,各自背着一个孙子和孙女,孟瞎子的哥哥和嫂子,每人也都挑着一担祭奠用的东西。单大伟突然间非常担心扶单瞎子的事让人抢走,便真的焦急还带着几分愤怒的声音催促道,“快点呀!幺毛!你妈勒个逼的!”,右手龙头里的那一圈弧形的雾在瞬间突然变小,成了几个水滴。跑着的幺毛似乎也意识到了些什么或许已经看见那几个行走着的人,总算在那些人赶到以前,已抢过单瞎子背上的包,并拉上他的手。但很快,他们六人便走在一处。
多人间的闲谈,显然比俩人的闲谈要轻松且畅快得多,谈着,谈着,站在旁观者的视角,这两个瞎子的人生经历便有了一个大概。
三 瞎子们的成长
一个欢声背后的轻轻的沉沉的叹息,便是单瞎子人间的开始。 “儿子!” 接生婆将两腿间的那个小小的壶嘴朝他的母亲晃一眼,又迅速将那团小小的白肉下那小小的壶嘴挪到已探进头来的父亲前,他的表情是欣喜的,如释重负的。但当他看到眼睛处那小小的缝隙及微微后凹的眼眶时,他那由红转白的脸上已抹上一层细细的汗粒于额头,一声轻轻叹息也从微微抖动着的牙齿中沉沉地吹出,先前欢快的气氛随之变成让人压抑的沉默。
“弄死吧!”父亲低低地说。
“他的两个姐姐不都没事吗?怎么他就…”眼泪缓缓流在单瞎子那半瞎着的母亲的脸颊上…
父亲拿来一把锄头,眼泪再次缓缓地流在单瞎子那半瞎着的母亲的脸颊上…
”也许...长大就...好了。“母亲说着,眼泪滴洒在单瞎子的小衣上,她的双手死死地抱着他,低着头,不敢看单瞎子的父亲。
县里医生说这是遗传,没得治。
“长大也是个祸害。”父亲流着泪说着,流着泪将他扔进河里,想当即将他淹死,但在最后一刻,还是决定让他自生自灭。
当地的人们并不认为这是犯罪,大家虽然知道这会要命,但没有任何人会去管这等闲事。可单瞎子的命大,竟然飘到他舅舅的生产队,却没有死,被人捡起,又被他半瞎的舅舅送了回来。
“这孩子命不该死!你们将来还得靠他送终!”单瞎子的舅舅如是说,并表示可以教他拉二胡。
终于,单瞎子总算被他的家庭接受。
就这样,单瞎子才成了维正村里,他那一代人中唯一的一个瞎子,后来因为孟瞎子的眼瞎,他才变成唯二的一个或者说是第一个瞎子。
孟瞎子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跟村主任的俩外甥打架,结果让他们用铅笔戳坏了眼睛。医师说可以手术,但得先交两万押金。孟瞎子家里没钱,村主任那一脉又不肯出,眼睛上的伤就这么拖着,最后也就失去手术的时机。出院的时候,医师说,有一只眼睛还有一丁点视力,但不能看书,要是再上学的话肯定得全瞎。但孟瞎子想上学,却又特别忌讳别人叫他瞎子。中老年人还行, 但小孩和小年青却管不了那么多。特别是他同校的校友们,他越忌讳,别人就越叫,甚至一群一群地叫。
孟瞎子开始犹豫该不该继续上学,就去找单瞎子谈心。
单瞎子安慰道:“也好,不上学也好。我舅说,眼瞎心不瞎。瞎眼怕什么,瞎心才可怕呢?他们,以为自己看得见,什么时候用心去看过这个世界?这跟,睁眼瞎有区别吗?他们,以为认识了几个字,就算有了文化。告诉你,考不上大学,屁都不是。要是再没有一门手艺,恐怕将来,还不如咱们呢。” 此时,单瞎子正跟他舅舅学二胡,还凭着常人没有的毅力,还跟他舅舅及舅舅的朋友们学了不少“文化”。孟瞎子也许觉得他的话有些刺耳,就不停地骂他瞎扯淡,瞎开心,瞎吹牛逼,瞎想天开。
但孟瞎子骂归骂,当别人再喊他瞎子时,他却用单瞎子的话反怼他们。这下,戳到了他们的痛处,反倒让喊他瞎子的那群人受不了了。他们先是对他一顿骂爹骂娘嘲弄,又围殴着逼着他承认他才是瞎心的人,瞎心又瞎眼的瞎子。孟瞎子不得已承认,但最后还是被推到水里淹个半死。孟瞎子哭着骂着回家,他母亲先对他一阵埋怨,骂了一阵街,回家后又对着孟瞎子一阵埋怨。跟上次眼睛被人戳坏后的表现几乎一模一样。
孟瞎子揉着自己的眼睛对着月亮哭了许久,气还是没出够,便对着来找他的单瞎子“瞎奸,瞎奸!” 一顿劈头盖脸地骂,似乎一切灾难的源头都是单瞎子那些荒谬透顶的话。单瞎子自然是不敢回嘴,回家后却对他的母亲一阵嚷嚷,过后又把门砰的一关,躲在房间里哭着拉《二泉映月》。单瞎子家的吵嚷声和悲凉的二胡声,好像成了治愈孟瞎子悲愤心情的良药。于是,孟瞎子便唱起《风波亭》,把欺负他的那些人想象成秦桧,化作一个个跪着的石像倒在他的面前,这样想着,那悲怆的声音最终都化成了激昂。激昂过后,便决定退学。
次年,孟瞎子的手里便多了一把三弦;六年后,两个瞎子又成了地区办的艺术学校的同学,据说那里的老师很厉害,学费自然也就不便宜。孟瞎子一家人那几年几乎没吃过肉,而单瞎子那几年自己家的地一块又一块地少,而租人家的地种的数目却一块又一块地多。上学途中,这两个瞎子说的最多的就是,要孝敬父母,要出人头地。
孟瞎子把单瞎子成了同学,不意外,但孟瞎子后来把单瞎子当成朋友,却大出单瞎子的意料,还有些受宠若惊,因为以前孟瞎子可从没把单瞎子当过朋友。当然,就孟瞎子而言,单瞎子还不过是他没有选择的选择,主要是眼睛没毛病的人不再拿他当朋友了。好在有了单瞎子这个参照物,学乐器的孟瞎子不仅有了一个伴,更重要的,加在自己身上的各种嘲笑、排挤和不公还能从他那里得以释放。虽然孟瞎子对外宣称两人是朋友,但对内他却一直提醒着单瞎子他俩是不一样的,自己起码高他十等。为什么呢?这道理俩人都很懂。一是他有一只眼睛还有那么一丁点视力,就不能叫瞎,就算瞎的那只也是让人弄瞎的,这不是基因的毛病,不是遗传,说明自己的出生就比他强。这年月,出生可是比什么都重要。更何况,自己学的三弦还比他的二胡多一弦呢。
既然孟瞎子能放弃他那至尊的无敌的地位和自己交朋友,单瞎子自然很能摆正自己位置,处处低眉顺眼着。孟瞎子虽然很受用, 但还是控制不住隔三岔五地用以上的三点敲打着单瞎子。有一次单瞎子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机会,偷偷告诉他不用眼睛也能“看”到。孟瞎子便教训道:“我还看得见呢!你,凭你!瞎子看到的东西也能叫东西?” 单瞎子便闭了嘴,低着头拉起自己的二胡。孟瞎子跟着也弹起自己的三弦。
但外面的人,对他们似乎也只有单瞎子或孟瞎子的称呼,偶尔也叫大瞎子或小瞎子,只是在学校点名时,才会用到他们的名字。时间长了以后,对“瞎子,瞎子”的话,孟瞎子已懒得再分辨,甚至别人夸他看得见的时候,他反倒怀疑别人在讥笑他。
但不管怎么说,这两个瞎子都毕业了,严格地说,应该算结业了,并且还得了一个艺校大专文凭,那个时候,虽然文凭已不等于工作,但在当地,还算是比较稀缺的。毕业典礼时,他们的校长说,虽然国家暂时还没有承认你们的这个大专文凭,但在本地区范围内,还是很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