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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丧

(2022-08-30 08:46:04) 下一个

奔丧

离开维正村的人,只要待够两年,就看得出自己村的诸多奇怪,只是,他们谁也摆脱不了那个怪异的捆绑。

似乎,维正村的人都是一个矛盾体,你说他们怕事吧,可很是窝里横,打老婆,打孩子,打老父老母从来就没见他们手软过。你要说他们不怕事吧,带枪的,带“长”或带“记”的,或带黑的一来,多大的委屈都咽得下去。不管是什么样的决定,最后都是以对领导千恩万谢,对狠人千求万饶而结尾。并且,对自己家人的任何质疑,都能嗟骂回去。此刻的他,仿佛已是“一尊”,扔一根棉签击落一架飞机似乎已不足以彰显他的能力,为整个宇宙把握方向才算能够概括他能力之万一,并且那个看似“马关条约”的决定也不过是他斗争胜利的结果。然而,这毕竟只是个他一个人的梦,用来安慰也用来忽悠自己家人的梦,所以,你真的以为他对那个决定“心悦诚服”,那你就错了。暗里,他不知会多少回烧香画符求着菩萨让那些“恶人”早死,且不得好死;明里,他又不知多少次反复教训自家那个惹事的人。其实他(她)们也没什么大错,无非是打的时候还了手,被调戏的时候反了抗,或者不小心爆料了某位有背景人的亲戚的某些见不得人的坏事。但他(们)却不这么看,他们的教训如此之统一,就像不同的移动硬盘被同一台机器格式化了一样:明知惹不起,你惹他干什么?你还敢说你没惹他,没惹他,为什么人家不找别人(麻烦),单找你。屁本事没有,就知道给家里添乱!

其实,维正村的人谁都知道这套逻辑不合理,但孩子,媳妇或老人们怕受到训斥或挨打,家长们又希望通过这套逻辑来终生保证自己的家长地位,因此谁也没敢不支持。不仅支持,还高度赞扬,找出各种违心的理由赞扬。日月推移,这条逻辑便成为了他们村的公理。

正因为这样的“公理”,维正村那些惹事的随后则更多地惹事,忍让的却又加倍地忍让,终于,有些村民于忍无可忍的时候,便开始逃离维正村。而逃离维正村的人们,虽然在外面依然被别人欺压着,还得忍受着不同老板的黑心,什么都得花钱,但手上的活钱怎么也比原来要多,说话也不用那么小心。慢慢地,他们又将自己的家人接去,继而将自己的亲朋好友接去。久而久之,便形成一股潮流,稍微有点资本的:或年青,或漂亮,或灵活,或有力气,或不要脸等都在外面找到了门路,村里留下的,多是逆来顺受已成习惯的老年人和尚未知道世道艰辛的孩子,还有少许负责生孩子的妇女。

然而,这些出门打工的人,毕竟没有什么特别的技能,多数人也只是温饱。基本上还是处于病不起,交不起孩子大学学费,在城市买不起房,村里又建不起(洋)房的状态。当然,万事都有个例外,单瞎子和孟瞎子便是那个意外。他俩是他们村公认的混得最好的人,还正因为他们俩,邻村的人还给他们村编了一个顺口溜:维正村有三怪,瞎子,打架和拐卖。

瞎子,当然说的是单瞎子和孟瞎子,在他们乡抑或他们县,算得上人物的也就这么俩。这不,他们村自己也编了两句顺口溜:全的混不过残的,残的又混不过瞎的。中心思想不过还是,瞎子才是他们村混得最好的;打架,维正村打人或被人打是常事,发现有人偷东西,打;小孩犯错误,哪怕是不小心打烂一个碗,也是打,发现人通奸,打;就算这些都没有,村与村之间,为了争水还会打,并且是打群架,严重的时候,要死人,不怎么严重的时候,也有人残废。怪异的是,这种集体的事,那些冲在最前面的,却往往是平时忍让最厉害的。因此,死人的、残废的或判刑的,往往又是从他们的家里出来的。这时候的村长,会明里暗里夸奖他们一番,而后是相关偶或不相关的女人们哭哭啼啼一番,大家再劝慰一番,村长以及村干部再慷慨激昂一番,随即便是村民们捐钱。所捐的部分给那些死人的、残废的或判刑的家里发一点,村里再留一点,村干部再扣一点,表现“英勇”的再奖励一点,随后你来我往的彼此歌功颂德一番,一场硬生生的悲剧却总能以“皆大欢喜”收场。然而,在控制外来人口方面,他们又很团结。只要哪家有拐来的媳妇跑的或“偷人”的,不管有仇没仇,自己村的或别队村的,都一致对外,先抓,再打,打完再关,关完再打,直到对方乖乖听话,老的少的占了一把便宜后方才罢休。只是,这帮村民不仅有买媳妇,买孩子的,也有卖媳妇,卖孩子的,紧急用钱时,还有人卖过器官。总之,他们那里的怪事天天有,三天三夜都讲不完。鉴于篇幅,我只能就那俩最有名的,瞎子讲讲。

单瞎子和孟瞎子同在维正村第七生产队。据说前者曾在“北京某大剧院”谋职,后者曾在当地(凌罄县)当“大老板”。村里人都说单瞎子有出息是因为屋场安得好,而孟瞎子有出息则是因为祖坟埋得好。但他们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当他们麻将桌上的赌资从甲转到乙再到丙到丁,最后又回到甲时,那两个眼睛看不见的却正用着一家人嘴里面省下来的血汗钱,瞎着眼睛,每天摸摸索索着,风雨无阻地学着才艺,这才能造就他俩能成为某阶段昙花一现的温拿。他俩的不同之处在于,孟瞎子有事没事总回家,每次都坐着个宝马在村子里面晃,张嘴便是自己能发财能当官还有势力;而单瞎子则常年不回家,应该说几年也难得回一次家。

然而今天,单瞎子回家了,这是他十三年以来的第二次回家,本来说是要带一个“大人物”回家的,后据说是因为临时有急事给耽误了…

一 中巴的旅程

嘈杂的喧闹缓缓着终于没了,街旁的音乐也后移着归于沉寂,一辆陈旧却也算干净的中巴颠簸着爬行在一条狭窄、弯弯曲曲且没有铺上柏油的石子公路上,车顶上系着四五个鼓囊囊的蛇皮口袋,车身上还有一些斑驳的锈迹,敞开着的窗户可见一道道小的裂纹。高亢且悠长的“杜鹃啼血” 回荡在近处鸟雀的低鸣和汽车轰鸣的背景声中,仍远,似乎在一里之遥。这种久别的鸟鸣,伴随着挤进来的树草、水稻和庄稼混杂着的清凉的芳香总算得以短暂地唤醒起单瞎子已疲惫不堪的神经,先前停车时,那满车箱的热烘烘的汗水味,仿佛也已经淡去,尽管那汽油味在扬起的尘土中倒显得似乎更浓了些。

单瞎子刻意拿出一块小手绢在鼻前扇着风,并故意蹙着眉做出不习惯的样子,仿佛此时的他不曾是,要么已不再是那个在城市里常年闻着垃圾桶旁的饭酸肉臭、臭水沟并着公共厕所臭味的并且常年挤着公交的低端人口。

单瞎子,是真实的,身体上的瞎子,身份证上的名字叫单带权。但从他记事起,别人只叫他“瞎子”,后来,他们生产队一个姓孟的也瞎了后,才在瞎子前面冠上他的单姓,偶尔也有人叫他“大瞎子”,是因为他的年纪比那个姓孟的瞎子大。再后来,他有了点名气后,别人才在他的称呼后面缀上一个辈份,比如瞎子叔或瞎子爷,间或也单瞎子叔(爷)等。就像某人当了官,在称呼后面缀上“书记”“局长”“主任”或某人发了财,加上某个“总”一样。

不过,自从他离开家乡以后,在他讨生活的北京,别人又开始叫他“瞎子”。生人嫌他碍事,或有时施舍的时候,会说 “嗨,那瞎子。”;熟人请他帮忙或吃饭时,则喊他 “骗钱的瞎子或丐帮的瞎子”。

单瞎子这次回家。他很有些失意,因为车箱里似乎没人注意到他这么个从大城市回来的人;他告诉别人自己姓单,是个瞎子,在卖票的要他买票时,他又假装听不太懂,还故意在用普通话替代家乡话,可依然还是没人谈起他的“事迹”。他心里有些不平起来,想马上拿出手机随便拨个电话显摆一下,可转念一想到那个话费,继而又想到手机一旦被偷而会诱发的心痛,手又瑟缩着回位。然就这么一念,他倒真有些担心手机或许已不在身上,赶紧假装双抱(手)拐,左上臂却暗暗地往胸前部压了压,感觉缝在里衣胸口袋里面的那个硬邦邦的东西还在,才偷嘘一口气,竟感觉背心已出过一把冷汗。

中巴的颠簸让他困倦并有那么几丝想吐的感觉,于半困半醒之间,他想:哎,都八年了,现在上城(县城)的,肯定都是那个时候的小孩,也难怪他们不认识我。难道就没有一个我那辈的?不会是因为发财了吧?不会,就凭车内的这个味,这股子穷味,就知道他们还是那么穷,或许更穷了。我要是没努力,准跟他们一样。我是瞎,看不见,得跪着讨,可挣得比你们多呀,你们呐,哪见过我那样的世面呢?只怕火车都没坐过吧?

他于是便想起城市,想起城市女人靠近时,带来的那一阵阵香风,心不由得嘣嘣直跳,但他又回想到那一个个的香风,没有一个是为他香时,沮丧之下,骚动着春意的脸部立刻便镀上了一层尬红。他内心叹息一下,又想,要是自己不在北京,没准已经讨了一个婆娘,就算讨不到,买下一个,肯定没什么问题。嗨,这时候,都有了好几个儿子吧?。最大的该上学了吧?。还是得有个儿子,传宗接代,否则,名声不好听。不过,也好,自己现在挣了钱,这次回来,可以花钱请人说一个,说来的,知根知底,还是比拐来的保险。就不知时间这么短,能不能成?自己的眼睛…嗨,怕什么呀?现在的人,只要有钱,别说眼睛,脑子有问题的都搞得到老婆。自己每年都寄不少,家里用我的钱建了新屋,名声还是有的。自己还攒了一点,手头还有小一万,在城市不算多,但在农村,那可是大钱。家里再添一点,请个十桌八桌的,办个结婚酒席还是有剩。不过,北京的那间房子还是太小,简直一个鸡笼,一开门就能摸到床,人家可能会不满意;而且晚上不是这响就是那响,总也睡不踏实。婚后还是得换一间,租个大一点的,但租金肯定得多付。不过,这也没关系,到时捡一个钱罐,跟管事的说一下,再送点礼,把她招进去,让她也去讨。不久前,头儿不是说还要开一个分店吗?。只是,这事得先瞒着,等生米做成熟饭…再告诉她。怎么说,北京挣钱还是比这里容易,寒冬,嗨,还可以吃到青辣椒(其实,他也就吃过一回寒冬的青辣椒,还是别人带回去的剩菜),你们,哼,没一个人吃过吧?告诉你们,李子、桃子也比我们这大…

猛一刹车,伴着一声吆喝,单瞎子到了站。他一下车,便条件反射地做着隐晦的立正且右转的动作,因为十三年前的此时,他和孟瞎子在此处下车后,孟瞎子总会轻声且严肃地喊着:“立正!向右转!向前四百八十六步走!”,他也总是嬉笑着再用反转的陈述语气说“右拐---”,孟瞎子便会大笑,他也跟着笑,然后俩人才搀扶着,隐晦地做着孟瞎子教会的“军人”步伐,用竹杖敲打着前走四百八十六步后随即右拐。谁曾想,他这次回来,却是给这个人奔丧。

(未完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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