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音乐盒的声音,上了发条便听它叮叮咚咚的响着,由快而慢,渐慢渐慢……最后停在某一个未知的音符,有时候忍不住会替它”哼”完那一小节,但那样的不完美,反倒让人有“鞠躬尽瘁”的感动。好听的音乐盒声音,听起来祥和清脆,想像中的“仙乐飘飘“大概就是如此,听着听着,心情可以缓缓静了下来。
第一次听到音乐盒的声音是在念初中时。那时我们刚搬家,对门的新邻居有一对姊妹和我年纪差不多。姐姐叫佩佩,妹妹叫玮玮。玮玮和我同年。由于我没有姐妹,第一次有同年龄又同性的邻居特别开心。佩佩很漂亮,也喜欢打扮,即使当时的中学生按规定都必须留一式的发型(*注),她还可以在发型上玩花样,比方说睡前在额头前的头发偷上卷子,或者将脑后的头发打薄,在当时来说,所谓的“好学生”是不会做的。我除了喜欢和佩佩一起听邓丽君的唱片,学着唱“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以外,多半和玮玮玩在一起,一起骑脚踏车去探险或跳橡皮筋之类的。
有一个冬天周末的下午,大概惹妈妈生气了,妈妈不准我出去,还罚我洗菜。那时候新买的家很小,妈妈就要我在院子里把菜放在大水盆洗。玮玮像往常一样,要找我玩时,便在围墙外大声叫我的名字,我甩甩手上的水滴,打开红色的木头大门旁的小侧门,她歪着头,很开心地问我要不要骑车去小溪玩,我很不情愿地跟她说我不能出去,她轻轻“噢”一声,这时妈妈的声音从窗户里传来“小--妹--!“我赶紧关上门,又坐回大水盆前的小板凳,想像自己是被后妈虐待的女孩,想着想着,眼眶就红了。
不一会儿,我听到脚踏车刹车的声音,玮玮把车靠在墙边,将踏板踩成水平,她就这样从围墙的另一边探出头来,我看了很兴奋,赶紧揉揉眼睛。她调皮地看了我一眼,小心地把手肘靠着墙,用手拧着发条,把一个音乐盒的“心”放在围墙上,然后很得意地说“你听!”。那银色的“心”是个金属的轴,轴上有一些凸出的小疙瘩,不规则地排列着;另有一排像梳子般的金属片,当轴转动时,金属片碰到疙瘩就叮叮咚咚唱起来,我一听很惊奇,张大眼睛问她”这是甚么?”她说“ 我也不知道,我妈妈工厂做的,听说是要外销美国的。”说时脸上有一份骄傲。我定神再听,就听出来是当时流行的电影主题曲“爱的故事”。听着听着就跟着哼起来,眼睛亮了,嘴角笑了!没一会儿,音乐停了,她又伸手去拧,也不记得听了几回,我们就这样隔着围墙,有说有笑地“玩”了一下午,忘了冰冷的水,忘了不能出去的委曲。音乐盒的声音第一次进入我的听觉世界里,是清脆悦耳的,还伴随着甜甜的友谊!
但是第一次拥有音乐盒却是大学毕业以后的事了。那年秋天父亲突然去世,我辞掉台北的工作,回到中部的家陪母亲。那时同学都毕业离开了,只有少数侨生因为补修学分还留在学校,(我住在离大学不远的小城)铁牛就是其中的一个。接到他电话时很诧异,不知道他怎么得知爸爸去世的消息,也没多说什么,只说想来看看我。他来时也没进门,笑笑地拍拍摩托车的后坐示意要我坐上,把手上的一顶红色的安全帽递给我。我戴上安全帽后,也没问他去哪,两人就一路往郊区走,又渐渐走往邻县的山区。路上两人话都不多,偶而他微侧着头,问我“冷不冷?”,“会不会太快?”我突然觉得——他长大了,不再是印象中那个老是耍宝逗笑的“小弟弟”!那种感觉说不出是喜 是悲,只觉得失落了什么。一路走走停停,有时后停在小溪旁,丢丢石头,打水漂儿;有时后伫立在山崖边,看山岚,听风声,任由风吹乱了我们的头发……没有安慰的话,也没有什么鼓励的话,就是这般“陪着”。
回到家时天已晚了,我下车把头上的安全帽还给他,心中说不出的舒畅,却也带点淡淡的苦。他把安全帽系紧在把手上,走向机车侧面,从箱子里取出个小盒子,再从盒子里拿出留声机样子的小东西,用手拧底端的发条,然后调皮地看着我说“你听!”,那神情居然和当年玮玮的表情如出一辙!我很快听出是Debbie Boone 唱的曲子”You light up my life”。接过那音乐盒时,我终于忍不住把头靠在他肩上哭了起来。弄不清是想起刚去世的父亲,还是那么些年来说也说不清的情绪。
铁牛是韩国来的侨生,刚认得他时,就常常被他那一口山东国语给逗得发笑,我名字的三个字都是第二声,到他嘴里全成了第四声,印象中那只有从我爸爸那年纪的人口中才听得到的。但他又比我们班同学小一岁,每次在一起,他就像小弟弟般喜欢耍宝逗大伙儿笑。有一天他特别约我下山去吃饭,看电影。那时校园在山上,离市区远又交通不便,平常同学除了周末不轻易下山。他骑着借来的摩托车载我下山。冬天山里风大,车速又快,我两手紧紧抓住车座垫上的皮环。不一会儿下坡的路渐陡了,他像突然长大似的,”命令”我抱住他腰,我有点吃惊,虽然我坐在后座,他看不到我的表情,但他马上可以感觉我的犹豫和吃惊,马上加一句“要不然鼻子跌扁了,可别要我赔!”我哈哈大笑,福灵心至地回他一句“放心,鼻子跌扁了也不会要你娶我的!“说完我自己也吓一跳,还好风呼呼地吹,我也看不到他的表情。(那年代小男生老欺负小女生时,妈妈总会说,”小心你把人家脸弄破了,长大了就得把她娶回家!”,颇具吓阻作用。)
下山后,他带我去西餐厅吃饭,然后去看了一部描述二次大战的电影“丽丽玛莲”。一路上我们还是嘻嘻哈哈的,一直到送我回女生宿舍,在我转身进红色拱门前,他又叫住我,我回头,他想说什么又犹豫了一下,才告诉我“嘿!今天是我二十岁生日!”。也一直到快毕业时,香港侨生老朱才告诉我,当我二十岁生日时,有一张生日卡是所有系上侨生签名合送我的,就是铁牛拿着卡片一个一个寝室敲门要他们签的。他总是那样,连向来心细的我,不到最后一分钟也觉察不出他的用心。
也许我们都有个“不可能”在彼此心中,让我们之间一直停在某个距离。在我来说,没法想像自己会去爱上一个比我小的男生,虽然 他其实仅小我十来个月。对他而言,由于中文底子差,几乎年年不是补考就是重修,相信对他的自信心来说总是个阴影。我们就这样好像有点什么又没有什么地过了四年的大学生活。我后来常想也许正因为我们之间那层关系未曾说破,我们可以是长久的挚友。后来我出国念书,那时他在机场当航空公司的地勤人员,有次知道我回台湾,问了家人我到达的班机,还特别到机舱门接我,带我走专门属于外交人员进出的海关通道,省得我排很长的队伍,满足我小小的“虚荣心”。回美那天我们在机场一起吃饭,临走前,他笑笑说“如果哪一天结婚时要通知我啊,我好去帮你牵新娘尾巴!”我好像又找回大学时那个整天耍宝逗笑的“小弟弟”。
多少年过去了,有一年的母亲节前,我难得一个人走进Hallmark礼品店,在玻璃架上看到一个精致的瓷器音乐盒,盒盖上是朵立体的淡粉红色的茶花,打开盒盖,里面有一只红色带黑点的“lady bug”,我忍不住轻轻拧发条,熟悉的声音叮叮咚咚响起,只是怎么也听不出是什么特别的曲子,只觉得温馨祥和带点甜味。那时我还在“抱一个,牵一个,还得喊一个“的阶段,孩子们没大到可以想到给妈妈买礼物什么的,听了两次后,决定替自己买下个母亲节礼物。回家时,跑来的,摇摇晃晃走来的,外加爬来的,加起来共六条莲藕手抱住我的两条腿。不待我坐下,他们全黏到我身上来。我把新买的音乐盒拿出来献宝,拧上发条,得意地说“你们听!”他们眼里马上闪着六个小星星。从此他们都知道妈妈有朵”会唱歌的花”,当天气或心情阴霾时,我会让那朵花唱着,停了,再上紧发条,再唱。……
謝謝你!:-)
第一次帶我媽媽去大陸時, 心情也是“回家“的感覺, 那時我的父親已經去世, 我好像是帶著媽媽去看爸爸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