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什麽都是用电脑的时代里, 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坚持著用笔, 一笔一划地写字,更别说跟家人的联繫了,有电话,有视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 那样的直接, 那样的真实。 可是有一天当家人不在了,我想更深刻的感觉,是来自泛黄纸上的字迹和字里行里含著的感情,绝不是表面的言语可以比拟的。
岁末时节,趁著放假,在家里整理著几箱旧东西,年纪越大,难以割捨的东西就越来愈多,每每需要一个理性的第三者来帮著理东西。 那天打开一个纸箱子时,看到一本书里夹著几封信,很快地看到了母亲熟悉的字迹,忍不住把信从信封里拿出来,看著那有著蓝白红叁色相间的信封边缘, 一种亲切油然而生, 那是某个年代里典型的航空信封。 左上角,母亲认真地写著 一行地址 “中国民国台湾省台北县。。。” 下面是她的名字,右上角有一张灯塔的邮票,上面写著“来吉屿灯塔”,第一次仔细地看著这个岛屿的名字, 甚至不知道来吉屿在哪里。 我屏住呼吸几近谨慎地打开信纸,似乎深怕触动著什麽,打开後眼前是一张一千字的稿纸,母亲一个字一个字地填满了那些绿色线条的方格里,把没有格子的背面也填满了。
虽然是给我的信,在抬头上, 她还是写了我和外子的名字,“今天早上叁点多钟,忽然听到你叫“妈妈,妈妈”的声音,惊醒後才想起你远在美国, 起来心跳如打鼓,是不是你预产期快到了,举目无亲想妈妈来梦中,所以心中一直唤著我? 母女连心, 我是否也因著你的预产期接近而担心你起了幻想?半夜里起来静坐,为我的心肝宝贝能顺利平安生下孩子向菩萨祷告。。。。” 读到这里,我已经泪眼朦胧,很快地翻到信的背面,日期是四月八日, 正是老二出生的那个月。女儿出生时的确有个小意外, 当时在产床上的我并不知道, 只是奇怪一下进来七八个医护人员,後来外子才告诉我,因为女儿脐带绕颈,本来打算等著剪脐带的他也一下不知所措,医护人员进来个个脸色凝重,七手八脚的把女儿绕在脖子上的脐带剪开,女儿才弱弱地哭出声来。 现在想来, 母亲当时的梦境是有来由的。
除了担心我的生产,要我小心, 要外子别让我单独在家以外,还一再提醒要坐好月子,免得留下日後的病灶等等。末了母亲只平淡地述说著她在参加一次寺里的超度法会中,心脏病突发昏倒的意外,幸好当时在寺里及时送医,才抢救回来,否则当时独居的母亲,若在家里昏倒, 後果真不堪设想。时隔多年,我几乎不记得这件事了,当时叁个哥哥都分别在不同的城市工作,只有週末或假日才回去看她,无法想像体弱的母亲一个人是怎麽度过父亲离世后的日子。
把信折好放回信封里, 拿起另一封邮简, 就是一张信纸折起来後把封口处封好, 本身也是一个信封。邮简上印著台湾的手绘灯笼邮票, 背面是新盖好不久的台湾歌剧院。 邮戳的日期距离另一封信有一年,母亲的笔迹明显的潦草而歪斜, 母亲连叁分之一张信纸都没写完,只是匆匆几句谢谢我们寄给她的母亲节礼物,誇两个孩子可爱,提及即将安排的手术,要我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把孩子带大,几个哥哥嫂嫂会照顾她,千万不要担心。末了为自己潦草的字迹抱歉,要我们别介意,最後叁个字“妈手书”更是歪歪斜斜地,似乎尽了最後的力气写的。
我清楚记得那是有次回去看她时, 她说常要给我寄信时找不到信封邮票, 於是我去邮局买了一沓邮简, 把美国家里的地址贴纸贴上, 然後很得意地跟她说以後只要她想我了,就可以随手写, 写完交给邮差就可以了。 那时,从来不知道母亲对我这唯一的女儿的思念是沉重的,也以为母亲总会在那里等我回家。 直到有一年我一个人带老大老二回家看她,回美国时,她看我两手推著儿子,背上背著快满一岁的女儿,进海关前,衝口说了一句“妞妞长大後,别让她嫁的太远,想女儿是很苦的!” 我听了心头一紧,才知道原来母亲对我的思念,对她而言是难以负荷的沉重。 我当时只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敢放慢脚步,没敢让眼泪流下来。 那是母亲最後一次送我上飞机, 没多久以後,她的日子是在病床和轮椅上度过的。
转眼母亲过世也快十四个年头了, 原以为早已可以坦然地面对她的不在,可以面对生命里无可抗拒的死别,待再次看到母亲的笔迹,才知道很多生命的伤痛是永远在那里的,不疼,只是因为藏在记忆的底层,偶尔地,哪怕只是不经意地轻轻一碰,那痛,依旧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