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屋上梁的那天,母亲狠狠地划一根洋火,点响了一束炮子。
那一小挂鞭炮爆响的几秒里,不知道母亲脑子里,是不是飞速地闪过嫁到严塆的21年间,东借西借寄人篱下和两次住进祠堂的片段。
四十六年前做屋的事,两位老人记得不多。但八十九岁的母亲一口肯定,上梁那天的炮子是她放的。八十八岁的父亲,告诉我做新屋用的唯一旧物件大门坎条石的来历。
1969年的夏天,第二次住进祠堂后,做屋的事迅速开始。父亲以降低两级地方工资的代价,放弃转业选择复员,就是为了3000多块的复员费,够做得起屋。
二
新屋选址,在上塆最北边。后来数起来,是第四排。小山包,是比较松软的麻骨土。再往后,就是一处祖坟山。我家的菜园,后来就在那坟山上。
当年我7岁,做屋的事,记得不多,而且模糊。更多的记忆,是姐,尤其大哥、二哥共同凑出来的。
屋脚石(墙基石),必须用石头,结实、抗压、防潮。先去稻场旁边的斗山挖,白挖了几天,发现石料不行。斗山的石头,叫麻骨石,还没完全长成石头。麻骨石,同时也是观音土的前身。后来转到塆对面两里左右远的黄大栗树塆附近的山上,用雷管炸药,大锤砸,才备齐了大小不一、规则各异的屋脚石。那大锤,把柄是两层毛竹片叠成的,抡起来,上悠下悠,不仅好看,而且着力。
墙的主体用的是土砖。我们那里做土砖,叫印砖。
印砖的工具,是长宽高约30乘20乘10公分的砖匣子,天地中空。选一块干湿合适的田,赶上牛犁一遍,拌上事先铡好的上十公分长的稻草(叫草筋),先牵着牛踩,再人用脚踩,尽量把泥巴踩糍妥些。双手捧泥上岸,高高地耷进砖匣子,在加一两脚,掌根刮平砖面,张开食指中指,在砖面往裆下方向一捺,形成倒八字形的沟,一提砖匣子,一块土砖就晒在那里了。印砖要壮劳力。
每块砖面都捺个倒八字,当时以为是做记号,后来知道,是砌砖时有利于砖砖黏合。
印一两块,还要用沾水的稻草把子,刷一下砖匣子四周内壁,以便提砖匣子顺溜。
大哥说,做屋的土砖,是在隔壁周家土壶塆对面、老大队部后岸下叫“土丘”的田里印的。印一口砖向生产队里交3分钱。印砖收钱,之前没有先例,据传是因为我家刚迁居严家塆,还没为塆里经济做贡献。当时大队书记是崇仁二伯,小队队长是正先叔伯六爷(叔)。母亲想不通,跟书记和队长吵了几句。后来还很纠结了一段时间。
印砖算工分,以口数计。印砖那天,塆里大部分壮劳力都来了。母亲先站在岸上,发现有人故意少放草筋,泥巴也踩得不糍,怕砖不筋道,将来半截砖多,喊也没人听,人生第一次脱了赤脚下田,边喊边撒草筋踩泥巴。当天印完砖就落雨,人跑光了,母亲哭着和大哥抢着用稻草盖砖。 黄冈军分区给父亲批的三立方计划木材红松,当时直接从黄州拉倒豹龙庙,塆里人帮忙驮到祠堂的。
做屋用的圆木大梁、圆木桁条、长条片状桷子、门窗木料之外,还做了一屋新家艺(家具)。木材不够,给才16岁的大哥预备了两件结婚家具,一个五屉柜、一个三屉桌。这两款,当时正时兴。。
盖屋的黑瓦,三分钱一块,从隔壁跃进大队叫儒旧孔的地方窑里买的。
三
动工挖屋基,是在十月。那个深秋的太阳,一定很好。
挖屋基,工具都是常用的农具,铁锨、铁锹、干劲、锄头、箢箕之类。叫“干劲”的工具,是比一般的锄头窄、长、厚的锄头,用于深挖、重挖硬地。至今觉得名字起得形象。
平屋基的土,堆到屋后,成了细山。屋东头,自然形成的两米多高的岸,延长到屋前的东南,也是一山包。门前的坪子,略高出屋基,怕有百多个平方。屋西头,一块平地,高低同屋基水平。
砌屋脚时,印的土砖买的黑瓦艺到场,圆木大梁、圆木桁条、长条片状桷子、门窗等,请来的盖匠和博士,事先都在祠堂下好了料,随时拉来。我们那儿,拉大锯把圆木锯成板材的,叫“盖匠”,木匠叫“博士”。
砌匠头儿,是附近不记得哪个塆里的朱砌匠。手艺傲的师傅,负责东南西北的四面墙,尤其是东面西面叫“扉”的墙。一天的工钱,大工3块,小工1块2。
至今不晓得,朱砌匠为么事带来一个诨名“葫芦”的砌匠。
手艺不高,人也拐。堂屋(方言读tao)和灶屋之间的间壁,就是那个“葫芦”做歪的,墙面往灶屋方向鼓起到。听说是因为忙,大哥和母亲焐盦照不过来,“葫芦”估计是见怪了。母亲望到间壁做鼓了,把葫芦砌匠往下扯,葫芦不肯停手返工。
给师傅和小工做饭和焐盦,都是祠堂做好,送到工地。焐盦,音wu an,一般是当时很金贵的糍粑或面条,“吃盦”就是现在的茶歇,上午茶下午茶。
朱砌匠头儿看了说,“这个师傅叫葫芦。这间壁没问题”。但那些年进出灶屋,没少抬头观察那堵间壁。鼓是一直鼓着,鼓到7年后搬到县城,没垮,也算幸事。
小时候见过的工匠,除了砌匠、盖匠、博士,记得的还有瓦匠、铁匠、漆匠、桶匠、铜匠、剃头匠、篾匠、裁缝等。
当年做屋,一般的规矩,是看好日子,选个大晴天,抢在一天的工夫就封顶。一天之内一气呵成,应该也是怕第二天会落雨。
我家做屋,从起砖到盖瓦,也是一天工夫。
站在地下的舅舅,捏一束炮子,抻着颈,等师傅盖最后一片黑瓦,划一根洋火,点响鞭炮。
一生是个伤心人的舅,跟身边的母亲说“好屋儿啊。姐,好屋儿。”
四
新屋封顶后的好多天,是勾墙缝和糊墙。
舍不得买石灰。大哥说是跟二哥一起,从东边河里挖潮泥勾的墙缝。墙没能糊到墙顶。
二哥说“土砖缝都是我跟大哥自己勾的,这项工作持续了好久。想起当年做屋,我们就像鸟儿做窠一样勤奋。”
当年做屋,19岁的姐,搬过砌屋脚的石头。记得我也上斗山挖过麻骨石。4岁的弟弟小五,帮不上忙,捣过乱。
有一处房产,是国人的传统,显示一个家庭的综合实力。从古到今一直没变。
农村的屋,选址,几联几进的规模,有没有天井凼,是否用了青砖,青砖砌了几层,里外墙面刷没刷石灰,屋前的坪儿有几大,大门用料及厚度,窗格子几根子儿,窗户是否玻璃等等,都是综合实力的指标。
我家只是在南面的屋脚上,砌了三层大青砖,从大灵那边买的,其余三面没砌。大门的料是红松板材,厚四五公分,大门加了两道门闩。窗户安了玻璃,用的是九根子儿的窗格子。木材不够,屋里的房门都是做空心门,叫鼓皮门。没有天井凼。
新屋坐北朝南。门前有百多平米的坪儿。
新屋两进三联。进大门,是堂屋(方言读tao)。Tao的东西,各一间房,东边的叫东边房,西边的叫西边房。堂屋后面是灶屋。灶屋的东西,分别叫东屋和柴屋。
新屋到底有没有后门,家人说法不一。记得有的,就我和大哥。我记得开在柴屋西北角,他说开在灶屋。
也许我太自信。那间柴屋之所以叫柴屋,是因为在严湾的那7年,每年夏天,是我捡的柴,塞满那间柴屋,烧熟一年的饭。
做屋时,亲戚和塆里赶来帮忙的人不少。每次说起做屋的事,都要念叨。壳儿爷(我的亲叔叔)、高潮大队的舅、八队的张家表叔,都帮了大忙。下塆的次尧叔,长身大力,帮了很多工。听过次尧叔跟人打赌挑砖赢吃的传说,吃了好几斤糍粑。还记得他的诨名叫“马脸”。
做完屋,父亲3000多块的复员费,尚有余款500块左右。
在塆里,我家的新屋算得上中高档。二哥说“当时在严塆做个屋,从屋脚的石头到天上所有的材料都是新的,觉得不容易,也很自豪。”
二哥说的不错,从头到脚都是新的。
但有个老物件,是大门的条石门坎。父亲说,那是很多年前拆祖屋的架屋,留下来的。那是新屋唯一的老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