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总是一部默片。我很好奇,长长的十几年,记不住自己说过的任何一句话。但我对自己童年和少年的印象,是沉默寡言的,18岁前仅有的四张旧照,都是双唇紧闭,侧目冷眼,绝无一丝笑意。
严塆有四口塘,自东到西、由高至低、从上塆到下塆,分别叫上塘、中塘、门口塘和下塘。而我,和这四口塘发生的关系、故事以及感情,要感谢水下的鱼和王八。
△ 进严塆的路口,有棵老树,树上有个雀儿窠。
在黄州过了5年,又稀里糊涂回了严家塆,而且再次住进了祠堂。
说稀里糊涂,两层意思。
一是父亲复员是稀里糊涂的非正常复员。
生活上的原因不少。他一个人的工资,加上赡养奶奶,养七口半人,家大口阔;奶奶愤(fen,眼馋)不得大儿一家在城里幺儿在湾里,嚼得父亲不得安宁;大哥刚为我两肋插刀,犯了血案,那会儿又混在黄州黑到一哥身边。
政治上的原因是,父亲参加北京号召的“支左”,被调到军分区“支左办”,先到黄冈印刷厂后在黄冈日报社当“军代表”。在黄冈日报社还平稳,但印刷厂死过人,是冤案。揪出来的是一位老实巴交的老工人。八十有八的父亲还一口叫出老工人叫“王文学”。父亲说批斗会是他主持的,没打人,也没戴高帽子架飞机。被怀疑是特务,挨斗第二天就上吊自杀了。后来北京又说部队“支左”是错误的。一天傍晚乘凉时,突然来了没被支持的一派造反派,“架飞机”一样揪走了父亲上了街游斗。
本来是“转业”的,但转业费低只有900多块,回湾里做不成屋。一家人为多年来的寄人篱下怕了。父亲就自愿选择“复员”,复员费有3000多块,代价是,到地方后工资级别由转业的行政19级降成22级,一个月少20多块。
二是父亲独自留在县城,而把全家的户口迁到塆里,也是稀里糊涂的。
父亲的理由朴素、短视而顽固。除了觉得农村锻炼人,伢儿不容易犯法,主要是认为以前在塆里伢儿都小,现在不怕了。大哥说,父亲当时的原话是:现在伢儿一个一个大了翻身在即,我怕你?还说,他在县城“月入五十好几,家里零花不愁”。
当年没有壮劳力,出身不错的母亲是半天足,也不会农活,家里难免受欺负。伢都小,母亲一个人在稻场做一些择择棉籽一类的细活儿,挣的那点工分,远不足抵扣生产队分给我们一家的粮食、炒菜油和柴火,年年当“超支户”,过年前要被弄到大队住“学习班”,直到父亲还清了“超支”才能回家过年。湾里绰号叫“二升米”的,就当面骂过母亲“对不住口粮”,一年住学习班前,还有人抄家抢走母亲一双胶鞋抵债。
大哥回忆,军分区在食堂为父亲饯行,酒菜丰盛,除了奶奶窃喜,全家食之无味。一位首长在饭桌上还劝父亲,说你现在同意留在黄冈日报还可以,教过书的父亲说:宁到一中(浠水县一中)敲钟,也不去报社当官。首长又劝,实在要回县里,家属孩子不要搞回农村,也不听劝。首长最后问有什么要求,父亲说,要做屋,批三立方计划木材给我吧。
△ 从稻场窗口看严塆,一堵墙一棵树一角天空。
严塆是我母亲的伤心地。大哥说,为了反对回到塆里,“妈当时还寻过死的”。但最终敌不过他的男人。
1969年的夏天,太阳很大。黄州到浠水的马路上,一辆军用卡车,拉走了我们一家。
好像是奶奶和父亲坐在驾驶室。母亲不愿与奶奶同座,跟五个孩子依偎在后面的家具和杂物之间,一路流泪(1965年,我有了个弟弟)。这样的搬家,绝对是件大事。但我无法想起自己当时的情绪。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情绪。
回忆总是一部默片。我很好奇,长长的十几年,记不住自己说过的任何一句话。但我对自己童年和少年的印象,是沉默寡言的,18岁前仅有的四张旧照,或可证明。都是双唇紧闭,侧目冷眼,绝无一丝笑意。
固执地记得有一条狗,在车后凄惶地追,也一直认为是我家养的。不记得狗的大小和毛色。这些年问过几次,家人大多否认,甚至说当时并无狗追。只有大哥记得真切,说确有一只狗,不是我家养的,一直追到黄冈邮电局,才渐渐消失。
那只狗,此前一定跟我们家发生过什么关系。
一路上惊飞着的斑鸠,被我认成鸽子。
不住我家有份的祖居老屋,也不再借住别人家,再次直接住进祠堂,应该是父母事先商定,并征得生产队同意的。
△ 初春,从村口看严塆,几栋新房,几畦油菜花。
母亲说,我在祠堂起床后的第一个早上,就闹了笑话。挤了牙膏,端着洋瓷缸子,转了几圈就问“妈,自来水管在哪?”母亲就跟隔壁隔壁的周二妈就笑了。
大约那一刻,我才真正知道,我离开了黄州到了一个叫严家湾的地方。我当时一定突然想念了一下黄州,虽然我对黄州地标的记忆,只有分军区大院、赤壁水库和大东门。
而严湾,开始迅速地丰满和实在起来。
当年的严湾,整体坐北朝南,五十几户人家,村子的格局,上一篇讲过,还是上湾下湾,方向上东下西,地势上高下低,坡上坡下,紧挨着。
方圆十数里,严湾还是有些名气。湾里人也自称是“金盆地”,意思是读书人多,私塾先生多,吃公家饭的多,当兵的多。这个我信,民国以来塆里的这些事我还知道一些。但祖上在科场的得失,没听说,也没有考证。
这是我7岁到14岁生活的核心区域。
由近及远,严家塆到老大队部,近一公里;到曙光小学,不足一公里多一点;到公社豹龙庙,两公里左右;离三店,五六公里;距离浠水县城,十七八公里。
这也是我7岁到14岁游走的主干线路。
△ 如今的中塘。初春时分,水还未涨起来。
我应该没再找过自来水管。塆里有塘。
别的塆里的塘的情况没注意,严塆里头的水塘,还是可以一记的。
水塘是规范的叫法。我们那,从来就直呼其塘。
水往低处流。严湾的塘,自东到西、由高至低、从上塆到下塆,一共四口,分别叫上塘、中塘、门口塘和下塘。上塘,地势最高,也叫岗儿塘。
四口塘的饮用、灌溉、洗衣、洗菜等,约定成俗,分工很明确的。记忆里,塆里人大抵上遵守,极少交叉和敷衍。现在想来,严塆的这一水系统,算是科学。
人类逐水而居,小小水塘自然也是重要资源的一种。虽然未及考证四口塘的形成及其与塘边人家落成的历史,但塆里人家与四口塘的地理关系,一定自然形成的,各有其道理或者有其原因。比如,除了迁徙严湾的早晚,家庭成分、家族人口、人口素质、有否吃公家饭的、财力物力、有否生产队或大队或公社的干部、壮劳力人数,以及蛮狠霸道阴险狡诈程度,等等,值得做一个田野调查的。每到这时候,就后悔自己没读社会学。
岗尔塘是严家塆的第一饮用水源。岗尔塘边上,只有花平哥一家,无论地理上感觉上,这塘几乎就是花平哥家的。花平哥几代贫农,又是多年的生产队长,独门独户高居岗尔塘边,虽然他家可以洗菜洗衣,客观上也起了看护作用。儿时在岗尔塘偷钓,总是被花平哥呵斥驱赶,怕把水搞脏。他家好像五六个孩子,大我一岁的叫利军,儿时玩伴,后来听说成了很傲(厉害)的裁缝师傅。
花平哥家西边的隔壁是汪姐家。汪姐的丈夫事忠大哥是教书的,汪姐身有小疾,说话很重的鼻音,也不大会农活,几个儿子未成年,都老实温顺。同病相怜,在湾里我们两家一向交好。父亲母亲回湾里,总要去看看。今年清明我回塆里,还剁了大块好肉去看了汪姐。90出头的汪姐已经老年痴呆,我说“我是小四”,汪姐拉了我的手笑,含含糊糊点头。
中塘在祠堂的正对面。也几乎是周二妈家的正对面。崇仁二伯当过大队书记和公社干部。周二妈家我是一岁多就拖着尿布去找小我半岁的六尔妹妹玩的,也是14岁前串门最多的。二妈隔壁的崇勇三叔三娘严肃些,我只跟他家小我一岁的三儿子淑云玩。淑云的大哥,是塆里唯一的工农兵大学生,武大化学系的。我后来成了他的师弟。
门口塘在下塆,实实在在是我家祖屋正对门,就十来米的距离。岗尔塘、中塘和下塘,在东西走向上大体一线,门口塘例外,往北搵(凹)进去百多米,湾南的轮廓,也因此在这里形成了一条北凹的内弧。
我家祖屋的左右,环绕门口塘的,西边依次是云早云中弟兄俩,正值壮年;然后是强光细爹、凤鸣细爹,前一个细爹教书,后一个细爹人称“社长细爹”,合作社时当过社长。往东,隔一条路是“二六七妈”家,几代贫农,严格讲不算在塘的正面。二六七妈家,母亲早年也带着姐和大哥二哥借住过。二六七妈在我眼里,身形清朗,面廓清晰,苦苦的善良样,总是一身灰色或青色的干净的布衣。但七妈就七妈,为么事还二六七妈?至今好奇。
四代同堂人丁兴旺大学生最多吃公家饭也最多的大爹大奶一家,却在门口塘的东侧。大爹大奶家跟我家同出一支,到我这一辈,未出“五服”。有天井的,印象中除了祠堂,就是他家。独占东侧,有点不二家的味道。我一开始奇怪,为什么地位显赫的他家不在塘北居中。又想,不正面临塘,用水无碍,因为要右拐,也给小孩玩水出事增加些障碍?总归在门口塘边应该是位置最好的。
在塆里,我大爹大奶家的屋是最大的。那个深宅大屋,有很多的故事。可以写一本大书。
下塘掉得比较远,像个尾巴,拖在下塆的西边,只有崇志四叔一户人家,走动的少。
四口塘之间和周边,多是谷田,灌溉方便。多雨季节,怕淹了谷子,要及时挖田埂泄水;少雨时,怕旱了谷,上头要注意筑田埂蓄水,合理地分配给下头的田。
塆里的田地,大多都有名字的。与四口塘关联的,记得一个叫裤子丘,状如裤子,在中塘和下塘之间。网上搜索了一下:丘,土高曰丘。象形。地也,人居在丘南,故从北。一曰四方高,中央下为丘。严湾的裤子丘,应该从这“一曰”的另解。还发现昆明一带,有叫“一丘田”连锁滇菜农家菜馆,也是取的这一另解。
还记得下塘的下面,有叫月亮丘的,有叫坂桥畈的。老家的谷田,叫畈的多。畈,有“河道对称分布的田地”的解释,我觉得应该去掉“地”字。在我看来,所有的畈,两边地势都高,可能是若干若干年前小河的故道。而地,相对地势高,难于蓄水,学名旱地,我们那,直接叫“地”。
除了门口塘,其他三口都是饮用水源,也可淘米洗菜。岗尔塘和中塘,上塆的用的多,下塆的人,多用下塘。而门口塘,不能饮用,主要用来洗衣裳。
洗衣裳,塆里人还比较自觉,或者到门口塘,或者从最近的塘,打水上岸洗。下塘有些例外,只崇志四叔一家,离塆中心又远,估计没人计较。
四口塘之外,稍远的地方,还散布着一些属于严湾的塘,其功用除了灌溉,主要供塆里的大小男人洗澡(游泳)尔。
而我,和这四口塘发生的关系、故事以及感情,要感谢水下的鱼和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