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夏天,母亲和我,是全家五口人中最后一批离开北平的。来到南京后,父亲在离他工作的国立编译馆不远处找了一家旅馆给我们住,他下班后经常过来。我弟随姐姐和她婆婆比我们早一个月来到南京后,一直住在教育部的姐夫、姐姐那里。他们有时来看爸妈,也在饭馆请全家吃过饭。我们也到姐姐家去玩过,到教育部的浴室里洗过几回澡。
我和母亲住在南京的一个来月,正值盛夏天气最酷热的一段时间,暑热难耐,旅馆里又不能洗澡,很不舒服。另外,旅馆周围环境也不大好,附近有个市场,早上卖各种早点、小吃,下午卖西瓜和各种甜瓜、香瓜,污水流淌,苍蝇成群。我感觉南京街道环境比北平脏得多,印象不好。还听说臭虫特别多,常见人们在街边用开水烫棕绷或木板床。后来知道,1945年12月蒋总裁去北平视察时,曾批评北平市长,说从来没见过哪个城市里有这么多的垃圾,。。。。哈,当年这一北一南前后京城,真不知道哪一个更差些。
在南京那段时间,我不大开心,还有一个原因。姐姐和弟弟比我们早到南京一个多月,姐夫带他们去游览了很多名胜古迹,如中山陵、夫子庙、燕子矶、。。。等,看到他们拍的照片了。我和母亲也是初到首都南京,却没人带我们出去看看。因为他们都刚去过,我也不好提呀,心里很憋气。我弟还老说,南京的牛肉面多么多么好吃,不是成心气我么?后来,还是父亲带我们到不远处的玄武湖和附近景点去玩了一回。
在南京期间,父亲带我们去看望了当时正在南京的他的一个堂弟,一个黄埔军人。他是三公家的长子,在他们那辈兄弟中排行老十,我们叫他十老(叔),是十一叔的亲哥。
祖父辈有兄弟五个,共得九个男孩。我的祖父是老大,只有我父亲一个孩子。父亲在他那一辈排行老五(不知道前面四个是不是都未能长大成人),却是一众兄弟中的长兄,他们都叫他五哥。在他以下,按年龄排序,依次是二公家的四个儿子,老六到老九,三公家两个儿子,老十和老十一,四公的儿子老十二和五公家的老十三。他们排列有序,并不交叉,还算好记。最小的老十三,年龄和我姐姐相仿。后来我发现,他们九个兄弟中,只有我父亲个子不高,身材瘦小孱弱,他的堂弟们都身材高大,老七和老十三都是打排球的。
十叔在三十年代中期选择了黄埔军校,走上从军之路,也影响了他弟弟(十一叔)和妹妹(三姑)的人生,他们全家都和政治、军事相关(说起来有点违背祖训),连我们家也间接受到影响。
十叔把他唯一的妹妹介绍给了他的一个江西籍的黄埔同学,据说黄埔学生有这个传统。
十一叔上了中央政治学校(有大学部,当时也在南京,全面抗战后迁至重庆)。而十一叔在中央政治学校的一位黄姓同学,抗战以后因了他的介绍成为了我的姐夫。
在南京,我们去看十叔的时侯,他和妻子及一个三、四岁的儿子住在一起,房子不大。大人们说完话,天黑了,他穿上军装送我们出来。父亲问他,已经是晚上了,为什么还要穿戴得如此整齐,十叔回答,现在社会上治安不好,比较乱,穿上军装好一些。当时他是中校,可能是团一级军官吧。
我是第一次见十叔,当年他三十出头,长得很帅,身材高大挺拔,穿上军装特别英武,让我很羡慕。他是我见过的第二位堂叔,之前只见过二公家的九叔。早在我出生之前,九叔就因精神方面出现的一些偏差从北京大学物理系休学,住入北京我父母亲的家中。沦陷期间的1943年,九叔失踪,遍寻不见,从此杳无音讯,那年我七岁。
输入十叔姓名,发现他名列黄埔十二期学生名录:
龚泽棠〈〉 〈〉22 〈〉湖南保靖〈〉湖南保靖县联甲街悦达祥号转
南京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十二期,1935年9月入学,1937年西迁成都,1938年年初提前毕业,七百多名毕业生奔赴抗日战场,有些人出校门不久就参加台儿庄战役了。这一期黄埔生中,寿数最长、军衔最高,如今最广为人知的,恐怕非年近百岁的一级上将郝柏村(1919——)莫属。
郝柏村〈〉伯春〈〉19 〈〉江苏盐城〈〉江苏兴化大邹庄沈甡升粮行转
听说十叔的部队在一次和日军交战中,打了胜仗,恰逢儿子诞生,遂取名“凯”以志纪念,因是“长”字辈的,就叫“长凯”。他还留下一些缴获日军的战利品作为纪念。
1947年暑假,我们离开南京回到保靖父亲的老家以后,又过一年半载,十婶娘和他们的一儿一女由十叔的一个勤务兵保驾护送先行回到家乡。再晚些时候,说十叔在随后回家乡途中碰到土匪,遭遇不测。之后,十婶娘在老家县城的小学教书,养育一双儿女。保靖解放后,我看见十婶娘(按照当时政府规定)把她带回来的、十叔缴获的日军指挥刀上交了,同时交上去的还有望远镜、一面膏药旗和一面日本军旗。这些都是他当年对日作战获胜的纪念品,也不可以自己留下吗?
在南京,我们还去看望了另外一位保靖籍军人聂鹏升将军,他的年龄较长,官拜少将,父亲应该是在来南京以后才认识他的。他住在南京附近农村,没带家属,只有勤务兵。房子附近有鱼塘,我们去看他时,正好看见农民正在用大方渔网捕鱼,他让勤务兵去买了两条鱼,留我们在他家吃了午饭。
话说1947年年中,国共正在打仗,他们当时怎么会都在南京呢?记得都说是在等待国防部分配新的工作。也有文章说,聂鹏升当时是在谁的手下,长时间不得升迁,在南京想找机会再深造一下,意欲更上层楼,倒也不无可能。
在老家时,好像听说十叔后来曾被派到四川去过。聂鹏升后来被派湖南,临解放前驻守湘西老家,曾来家看过我父亲。后来听说他在一些同学故旧的劝说下起义了,促成保靖县和接邻的永绥县(后改为花垣县)的和平解放。七十年代回老家时,又听说他自杀了。
查资料才知,聂鹏升(又名远举)是黄埔六期生。
“黄埔六期”,情况比较复杂。学生多在黄埔招生,一部分在南京入学。黄埔本校的第六期,1926年8月、10月招生,起初有三、四千人,经历了国共分裂的巨大变故,很多人退学、失散、遣散,1929年2月期满时,只有七百多名学生毕业,史称黄埔六期第二总队。南京本校3500多人,1928年3月在南京入学,1929年5月期满毕业,史称黄埔六期第一总队。从网上看到的黄埔六期的名册资料的几个版本,好像不大规整、可能也不一定齐全。聂鹏升(远举)的名字可能有错,照录在下面。
(南京本校六期)
”聶遠常 1905-1958 湖南保靖 湖南省第八區行政督察專員兼少將保安司令“
上面所列姓名中的“常”字,可能是“举”字之误,待查核认定。
聂鹏升是保靖名人之一,下面一段文字摘自《湖南古今人物词典》,应该比较准确。
“聂鹏升(1905——1958),又名远举,保靖人。黄埔军校第六期步兵科毕业,在俞济时、王耀武部任职。抗日战争期间任第五十三军上校团长和师政治部主任。抗战胜利后,先后任第三十二军少将参谋长、陈明仁部少将高参、湖南省第七绥靖司令部少将总务处长、湖南省第八行政区督察专员兼保安司令。1949年10月投靠宋希濂任绥保守备司令。11月,率部欢迎解放军入城,后协助搜剿散匪工作。后被聘为湖南省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派驻黔阳专署森工局工作。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1958年在洪江自杀。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予以平反。”(百度百科也有介绍,但错漏多。)
回想这些往事,总觉得在湘西边陲小小的保靖县,上一辈较有影响的人物当中,军人明显多过文人。文人中,倒也出过一位杰出人才——中国工程院院士、药物化学专家彭司勋(1919——2018)。彭姓是保靖大姓。彭家也是保靖县城大户人家。
军界人物就比较多了。除了聂鹏升将军,我们回老家后,还见过住在县城里的一位白姓少将,更听说一位当地大名鼎鼎的抗日名将——喻英奇。
1947年深秋,妈妈带我们姐弟仨回到老家才三、四个月,喻英奇也带着卫队回到家乡,他这次回保靖是为了竞选国大代表。拥护喻英奇的各色标语贴满了小县城的街道,他的事迹也广为宣扬。据说他是本县唯一的侯选人,最后是高票当选。有一次我走出家门,恰好看见他的一个排规模的卫队严整笔挺地站在县城主街两旁,个个全副武装,头戴钢盔、手握冲锋枪,特别精神,那个排场在小小的山区县城搞出了很大的动静。
喻英奇(1907——1950),参加过淞沪会战,在南京保卫战中率部英勇作战、身中数弹负重伤。传说他肠子流出来,又给塞进去,战士要送他过长江,他不愿加重别人负担,跳进长江,被救起,。。。。后来获蒋介石接见并获颁一万银洋奖金(是慰恤金)。他全数捐出,妻子彭司琰在喻的家乡开办“英奇小学”,造福乡里,广受传颂。
资料显示,喻英奇在国军中再三受到大力栽培和晋级。1941年在重庆陆军大学将官班深造,期间与家住保靖县城的同乡彭司琰(1915——1989)相识、相恋并结婚。彭家是保靖县城大户人家。国共内战期间,喻英奇调去广东剿共,擢升中将,表现非常顽固。喻妻彭司琰,三十年代就是中共地下党员,当过中共保靖地下党县委书记,长期多方对其做统战工作,终未能奏效。1949年11月喻英奇在广东被俘,拒绝投降,拒绝劝降同僚,1950年11月公审后被枪决。维基解密称,1985年,喻英奇被中共准入南京大屠杀纪念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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