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假外出途中,惊闻好友毕开顺教授离世。想到不久前我还在计划着与他重逢的日子和时间,突然间一切皆空,全都成了枉然。泪眼望苍天,白云悠悠,而回首人间,往事历历在目。。。
我与开顺兄相识于三十六年前。一九八七年夏天,我受海外的亲戚之托,到沈阳金属所拜见师昌绪先生,那天恰好我生日,处理完公事,赵师兄带我到金属所街对面的药学院,他大学同学家里吃饭,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开顺兄。他三十出头,住在学校分的一间筒子楼里,正在职读博士。彼时我们都还年轻,胸怀远大理想,且有万丈豪情,那年我二十几岁,开顺兄长我七岁,赵兄又长开顺兄两岁。
开顺兄博士毕业后,到香港中文大学从事博士后工作,期间我出国,那时通讯不方便,而我又忙于读学位找工作,所以一度与他断了联系。2003年我外派回北京,听赵兄说开顺兄已从香港回到沈阳药科大学,于是我给他打了个电话,开顺兄接到电话非常高兴,周末便到北京与我和赵兄相聚。分别十几年后,老友们再次见面,但曾经的欢乐气氛不再,因为那天赵兄不再象从前那样热情健谈,他变化很大,显得对任何话题都不感兴趣的样子。那时我不知他身患不治之症,误以为时过境迁,他的三观变了,所以那次聚会后,我一别五年无音。
2008年,先生收到一封来自国内的博士后申请信,其中参考(references)之一竟是开顺兄。我惊喜地给他发了个邮件,向他和赵兄问好,没想到他回信说,赵兄已于三年前病逝。悲痛之中,回想那年我们重逢的情景,我突然明白了,原来赵兄身患绝症,那时他也许正纠结于是否该告诉我他的病况,苦于不知如何开口,而我却误解了他。想到这些,我万般痛悔,我本有机会去看望他,有机会送别他,可我却什么都没做。痛悔和悲伤淤积在我心头,我沉重不堪,开顺兄知道后,象心理医生一样帮我走出了伤痛。
2010年初,我与赵兄的儿子镭约好,回国给赵兄扫墓。赵兄长眠在他的故乡长春,我和镭一起坐火车从北京出发,但彼此回京的日子不同。扫完墓第二天,我一个人离开长春,归途路过沈阳,当火车驶进沈阳站,我隔着车窗看见开顺兄站在站台上。一月的沈阳,正是最冷的季节,我曾告诉他不需要接站,但他还是早早地等在了那里。见我一个人,他问镭为何没有来,我说他想多陪陪奶奶,后天才回京。他点头称赞,并对我说:“你一定让镭联系我,我到北京请他吃饭”。
开顺兄本色依旧。记得八七年夏天,赵兄带学生在沈阳实习,开顺兄约他到家里吃饭。当赵兄提到我,说我正在沈阳,而今天又碰巧是我生日,他听罢立马说:“你带她一起来,咱们在家吃西红柿鸡蛋手擀面为她庆生”。开顺兄气质飘逸豪放,性格爽快毫不做作,那天吃饭前,他张罗着剥几瓣蒜就打卤面吃,嫂夫人担心我不习惯,问我是否介意,当我说不介意时,他笑着对夫人说:“没事儿,咱不用装”,并对我说他见我的第一眼就感觉我不是外人,他与我一见如故。
离开长春前,开顺兄打电话问我到沈阳想吃什么,我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就说想吃小鸡炖蘑菇。他订了一大铁锅,并让厨师在汤里给我下了碗手擀面。自八七年后,那是我第二次到沈阳,二十三年的岁月啊,原来的三人只剩下了两个。与开顺兄把酒话当年,我不禁想起那顿西红柿鸡蛋生日面,想起在他拥挤的房间里,意气风发的赵兄和我们一起高谈阔论。。。那时我年轻,浑然不知流年似水,浮生如梦,眨眼间,夕阳西沉万重山,再见竟是扫墓之年。
我告诉开顺兄扫墓的情况,并告诉他获悉赵兄离世后,我给他写了封信,忏悔我心中的遗憾,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当讲到寒风凛冽中,我在赵兄墓前给他烧(捎)那封信的心情时,我哽咽地说不下去。或许是我对已故朋友的情义令开顺兄对我刮目相看;或许是我的眼泪融化了他的侠骨柔情,他递给我纸巾,叹道:“性情中人,你让我感动。” 相识数十载,那是我第二次感觉到他内心的柔软,第一次是在两年前,他母亲去世,他在奔丧的途中与我通话时。
我在沈阳停留了四个小时。开顺兄得知我的安排,说我行程太过仓促,劝我多待几天。然而,庆幸我没计划久留,因为那时他即将升任沈阳药科大学校长和党委副书记,还带着硕博研究生,且有学术及社会事务在身,他太忙了。那天一顿饭的功夫,他接到多个电话,听他在电话里指导学生,安排甚至推迟一些活动,我有些不忍,因为他时间宝贵,许多人和事都在等着他,我不该占用他太多时间。我提前结束聚会,离开沈阳,那时我想与他吃饭叙旧的机会来日方长。
如今再没有来日了。2019年底,我曾计划去沈阳看望开他,但老妈意外生病,我不得不取消计划。开顺兄看到微信,打电话给我,由于我忙于照料妈妈,直到第二天下午才看到他的来电记录回他电话。电话一接通,我便听到线那端的他欢喜地喊我的姓名,一如从前,那是我熟悉的嗓音,也是他豪迈飘逸的气质招牌。多少年了,每当听到他那样叫我名字,无论岁月历经多少沧海桑田,我都会有种年轻的感觉。那天下午通话时,开顺兄正在学校迎新年的茶话会上,于是我告诉他我回美的时间,说下次回国再聚,便匆匆挂断电话。
挥手说再见原本是生活的日常,云雨朝还暮,烟花春复秋,可人生途程有太多的变数!有时不经意间,一个转身便是天涯,一声再见将是永远。人生如驿站,虽然我知道生命都有终点,我总有告别的一天,总有知音寥落的时候,但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天突然提前降临,三月十竟是我与好友诀别的日子。四月清明,窗外的松林翠绿如洗,我写这篇悼文,写下我的悲伤与不舍,从今往后,我再也拨不通那个号码了,再也听不到那欢喜的声音了,因为人已去,我心亦老。
今天是开顺兄七七,我再次凝望沈阳药科大学三月十日的讣告。讣告上,开顺兄像片的背景变成了无声的黑白,悼念他的不仅是他的家人和朋友,更多的是他的同事下属及学生。他生前有多重身份和责任,他是丈夫和父亲,是校长教授和博导。作为国内药学界首屈一指的著名专家学者,开顺兄生前培养了三百多名硕博研究生,他一生学术成就斐然,桃李满天下。然而,对我来说,他是气质飘逸豪放,侠骨柔情的挚友,更是我朴实友善的兄长,他将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永别了,开顺兄!你走了,但人间记取了你的身影和笑容,这个世界记得你曾来过,我也将永远记住你那美好而辉煌的一生:1956年12月15日-2023年3月10日。
二零二三年四月二十七日
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