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 与 露
晚饭后,我正躺在床上看小说,忽然一个影子遮住了书上的光。“谁?”我不情愿地把视线从小说上移开。
“啊,小妹?!”我一下子坐了起来。
“姐姐,六年了,我——没想到啊!”
什么?难道---。小妹的突然出现,她的话,她的泪,她的扑在我身上的痛苦颤抖的身体,混合成一种不祥的预感。
“小妹,别哭,有话慢慢说”,我抚摸着她的头,把她搂入怀里,试图安慰她。
“他---,我们完了!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他在狂笑,他笑得那么厉害,手捧着子从椅子上滑落到地上。姐姐,我从没看到过他的那种笑啊!姐姐---”她的手痉挛的地抓住我的胳膊,我的心也在痛苦地痉挛。
“姐姐,他说他得了腰间盘脱出住院了,我特意和厂里请了假,带着给他买的补品,书籍和衣服,坐了一夜的火车赶去看他,可是——”小妹哽咽者,“可是他却那么冷漠对我,只是说,你怎么来了?我挺好的,你回去吧。然后就是沉默,一个劲儿地抽烟,那种大旱烟,烟蒂都溢出了烟缸,录音机里放着贝多芬第五交响曲。我以为是腰腿痛使他不愿意说话,想去给他弄舒服一点,可是他不让我碰他。我呆呆地站在他的床边,看着烟雾里那张僵硬而又痛苦的脸,茫然不知所措,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姐姐,我当时是一夜未睡,又睏又饿又累,他却连坐都不让我坐。护士送来早餐,三个馒头,他吃了一个,剩下的两个扔掉了也不问我是否吃了。我问他到底怎么了,他不说话。我很难过,很难受,可是当着其他病人和护士面我只能默默地流泪——我走了出去,我必须出去,因为我需要发泄,不然我要疯了!”
“当我回来的时候,听到他的病房里欢声笑语,是他的老师和同学来看他,看着他笑得那么灿烂的脸,我的心忽然冷得打颤,手里热乎乎的烤地瓜滑落到地上,那是我特意给他买回来的。我明白了,原来那冷漠痛苦的表情都是因为我,他要和我分手,可是他不说却着逼我说——为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口气卡在我胸口,我痛苦得几乎无法呼吸——”
果然如此,他抛弃了她,抛弃了“碎玻璃割肉般的爱情”。可是这可能吗?六年了,六年的青春,六年的恋情。不,这只是小说,是电影,只是现实中的幻影!可---那流着痛苦的泪水的苍白的面容是谁?我的小妹----萍。
萍在,露却没了,他飞升了,炽热的命运之光使他得到了升华。
萍与露是在青年点相逢的。记得当时小妹的信中曾提到过露,语气含蓄而又快乐:“姐姐,我和露是每天最早迎接太阳的人,当我们把刚刚刻印完的新农民报捧在手中,一起看着东方喷薄的红焰时,一夜的疲劳和困倦就全然消失了-----”
“姐姐,露冒着风雪严寒,跑了几十里山路来到公社,没有看电影,却来到公社广播室,陪我聊啊聊,深夜十一点多了,我催他走,他终于走了,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山路之间。我的心很热,抓起一把雪拼命地搓着----”
“姐姐,许多同学都走了,连露也走了,要回城啃书本。行李捆了,箱子锁了,拥挤的小屋突然变得很空旷,很冷寂。我的心很乱,我们的牺牲难道只能被人耻笑和可怜?难道没有一点价值?我是点长,是核心,我必须捧着牛粪,为坚持在塞外的同学烧炕,做饭。我迷惑,我还得坚持,坚持——————我也想看书,可是太累了——”
“姐姐,他考上了,就是露,就要到你住的那个城市上大学,你替我多照顾一下他好吗?我刚回城,还没有分配工作,在家等待,不知道何年何月是个头——”
我见到了露,在我住的城市。露看上去高高瘦瘦,有点腼腆而又多愁善感,我给他送了暖瓶和脸盆,帮他在学生宿舍安排好。他对我说,姐姐,我和萍有六年的的感情,六年里,我们俩既有温存软语之时,亦有耳鬓厮磨之情。我知道还有另一个男生追求她,但是我不能失去她。我已经向阿姨公布了我们的恋爱关系。
“姐姐,我终于有工作了,是一个大集体工厂。开始我不太适应,但逐渐地,我开始热爱这个小工厂,也和这里的工人师傅有了感情。我还在坚持上夜大,虽然边工作边学习很累,但我很充实,很快乐,我能挣钱了,给露买了他学外语需要的录音机,还有奶粉和衣服——”
“姐姐,露因思念我,给我写了一本诗集,他说那是他用一个晚上流着泪完成的。他说他无法想象有什么能让我们活着分开——我真的非常感动!我现在很忙,白天上班,晚上上夜大,回家还要为露抄写他的小说,他说他喜欢我写的字。他的小说好长呀,我已经抄了30多页稿纸了——”
“姐姐,我已经完成了夜大的全部课程,获得了本科文凭。虽然和露比,我没有幸运地走进大学校园,但我没有落伍。工人师傅十分信任和欣赏我,不到二年,我就从团支部书记升为党支部书记兼工会主席,我们厂的成了小型巨人企业,效益很好,工人的收入比国营企业还高。过几天就是暑假了,露让我去他那里玩,我都等不及了————”
那时我真的为妹妹高兴,从心里羡慕她找到了真爱,有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那时的我仍然是孑然一身,幻想破灭,看破红尘,找不到未来的方向。突然有一个什么人向我求婚,就茫然的答应了。可是这个婚姻无爱情可言,好在一直是两地分居,虽然怀了孩子,但我的心仍然是孤独的,我的生活仍然是孤单的。我非常羡慕萍和露的爱情,轰轰烈烈,跌宕起伏,悲欢离合,山盟海誓——
"姐姐,你是个有气质的女性,为什么不追求真正的爱情?”有一天在海边散步时露问我。我苦笑了一下说,爱情是一种缘分,也是一种奢侈品,并非每一个人都有幸得到爱情。
不久我调到另一个城市工作,一天突然收到露的来信,说他再也无法忍受碎玻璃割肉似的爱情。当时我大惑不解,隐隐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爱情为什么如此痛苦?出了什么问题?妹妹的到来应验了我的预感,我为妹妹痛心,与其爱情如此痛苦,还不如没有爱情,像我一般浑浑噩噩,平平淡淡的活着。命运真能嘲弄人,原来那种生死相依,山盟海誓的爱情,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如此的脆弱,不堪一击。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妹妹,在她那鲜血淋漓伤口面前,所有的语言,所有的哲理都显得如此苍白。我只有默默祈祷,让时间的长河抚平她的创伤。
“姐姐,我已经回家多日,晚上一闭上眼睛,露就会出现在我面前,狂笑,狂笑——我不敢哭,因为和妈妈一个屋,怕妈妈担心。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能悄悄地在被窝里抽泣。姐姐,我现在时常喘不过气来,去看了医生,说是我的心脏出了毛病,左心室完全性阻断。我不想这样下去了,我想抹平那六年的记忆,我想走出那个阴影,我想摆脱那个狂笑的家伙,但是为什么他总是挥之不去————”泪水沁润了纸面。
半年后我回家探亲,发现萍从外貌到性格整个变了一个人似的,原来的小妹身材欣长,皮肤白皙,为人非常活泼外向,开朗大方,现在憔悴苍老取代了她青春靓丽的面容,瘦弱的身躯几乎只剩骨架,性格也变得忧郁内向了。
两年后,我小妹来信说:
“姐姐,一切都过去了,我恨人的自私和冷漠,但我却对他恨不起来。昨天晚上趁妈妈不在家,我翻出了露给我写的信,还有他上大学之前要求我们俩写的终身契约,{让我们与我们的爱情同生共死!}那上面有我们两人的签名,他留一份,我留一份。现在字迹依然,爱情已死。我的青春也已经死了。我找来一个脸盆,点燃了那张失去了生命的纸条,泪光中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接着是他的信,一封接一封,边看,边烧,边哭,那所有曾经的美好,甜蜜都灰飞烟灭了。一切都过去了,过去的我已经死了。从此我不再是那个被命运摆布的小鸡(妹妹是属鸡的),我要做那涅盘中的凤凰!"
据说露毕业后娶了他大学的同班同学,在市政府的财政部门供职,衣食无忧,生活富足。我的妹妹萍在露结婚两年后,也结了婚,有了儿子,对象是她工厂的师傅介绍的一个工人,老实本分。后来两个人先后下岗,靠为别人打工艰难度日,现在萍已经正式退休,因为她有副高职称,退休金还算不错。
“姐姐,我们青年点同学聚会,我又见到了露,他对我很热情,嘘寒问暖的,可是我对他已经没什么感觉,心情很平静————”妹妹在微信里告诉我。
但愿时光消逝得慢一点,
像送葬的行列缓缓移动,
你将为你正在流泪的这般时光,
而缀泣它着实消逝的太快,
如同所有的时光一样,
呻吟中的风,呻吟中的树,
它们在秋天一滴一滴滴尽
它们所有的泪珠
脚践踏着的
树叶
滚动在铁轨上的
车轮
流逝的
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