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心目中的“福利大妈”多半是黑人。
“社安网”(social safety net,“社会安全网”)是美国联邦政府保障居民生命和福利的辅助机制。美国的社福制度(社会福利)则是“社安网”中重要的一环。社福是辅助穷人的机制,包括社会保险,社会救济和社会服务三大类项目(细节可参考《维基》:Social Programs in the United States)。“社安网”的项目,除了社福外,还包括老人福利、失业救济、医疗健保和收容无家可归,等等。
在美国我经常听到这类抱怨:那批“福利大妈”(welfare queens)比我还高档,用粮食券(food stamp)购买龙虾、牛排。政府凭什么拿纳税人的钱养活这批寄生虫?
我在微信上也看到类似的论调:“吃福利的就像是被宠坏的孩子:我不想辛苦读书、工作,因此落入贫困之中,我酗酒、吸毒,但社会应该供应我一切需要。我有尝试各种生活方式的自由,但社会应该为我提供一切生活所需。如果我因此患上致命疾病,社会就应该尽力医治我,哪怕医疗费用达到天文数字。”
这类话背后通常有四点含义:第一,吃福利的人多半是少数民族。第二,贫穷是懒惰造成的;第三,社福奖励懒惰、惩罚勤劳,造成“巨婴心态”;第四,社福是政府财政的沉重负担。 本文的目的就是在指出,这四点都是迷思。其它迷思,例如非法移民吃福利。基本上,非法移民没有领社福的权利,在此不多讨论。
首先,这个世界肯定有人因懒惰而贫穷,也肯定有穷人滥用社福,福利制度肯定也并不完善,无法完全避免舞弊。不过,若是认为:“贫穷是个道德问题”或是“社福败坏穷人”,这些观点就值得商榷了。
民主党与共和党对富裕与贫穷原因看法的对照。
从上面皮尤2017年的民调我们看出,保守人士(conservatives,以共和党为主)认为问题出在穷人本身。例如,众议长保罗·莱恩在2014年,以及2012年总统竞选人罗姆尼都曾多次如此表态。开明人士(liberals,以民主党为主)则相反,认为贫穷是环境的产物,个人能够改变的有限。
主张自由至上主义的茶党(共和党内一支)立场更为尖锐,以《钟形曲线》的作者查尔斯·默里(Charles Murray)为代表,他认为社福是许多社会问题的罪魁,从青年失业到婚外生子。
凯瑟家族基金会(Kaiser Family Foundation)和《华盛顿邮报》2017年6月的民调发现,基督徒比其他人更容易认为,贫穷的因素是不努力(46%对29%),白人福音派持这种看法的比例则更高(53%)。骨子里,蔑视、仇视领取福利的人,这种心态或许反映一个更深的理念:社福是与所谓“新教伦理”(韦伯)相违背的。
教会外面的布告:“懒惰和贫穷是表兄弟”。
现在让我们逐条分析上面四点观念。
吃福利的多半是少数民族吗?
“福利大妈”这个词是里根1976年竞选总统时编造,用来嘲笑芝加哥贫民区(黑人)吃福利的穷人。事实上,如果城市里的贫民是以少数民族为主,那么,乡镇里的贫民就以白人为主了。以粮食券为例,领粮食券的各色人种都有。从下面图表看出来,白种人的总人数并不少。原来“福利大妈”并不一定是黑人。
各种族拿粮食券的人数(农业部,2013)。
事实上,在目前经济结构之下,乡村白种蓝领阶级的问题尤其严重,他们属于科技发达和全球化下被遗忘的“底层人口”。他们不但经济上依赖社福生存,而且前途黑暗,家庭破裂、酗酒、毒品、自杀的比例很高,这是因为白种人的期望值高。今天,药物成瘾和过量的受害者大多是白种的蓝领阶级。
俄亥俄州一对年轻夫妇药物过量,开车途中昏倒,孩子在后座(2016年9月)。
经过2017年的税改,联邦赤字增加。为了减缩开支,国会很可能要大力缩减“社会安全网”的支出,穷人将会首当其冲。
贫穷是懒惰造成的吗?
教宗额我略一世将“傲慢、嫉妒、愤怒、懒惰、贪婪、暴食、色欲”定为“七宗致死的罪”。自从第六世纪起,西方世界把懒惰看成是一种严重的道德缺陷。除了那些身体有残疾的人以外,如果贫穷是懒惰的孩子,那么,穷人岂不都是道德有缺陷的人吗?
哈佛大学约翰·F·肯尼迪政府学院教授雷玛·汉娜(Rema Hanna)与三位麻省理工学院的同仁于2015年在哈佛发表了一篇研究报告,题目是:“推翻‘领社福的是懒人’的刻板印象”。他们在发展中国家的研究发现,政府的金钱补助不会减低受众的工作意愿。他们研究的对象包括6个中南美和亚洲国家。
从实际法规来看,美国“按需求补助”的社福措施,例如:“妇女,婴儿和儿童特别补充营养计划(WIC)”、粮食券(SNAP)、“贫困家庭临时援助计划(TANF)”,这些都有很严格的限制。
例如,TANF是1996年克林顿总统签署颁布的“福利改革法案”设立的。接受TANF的人必须在接受补助两年内找到工作,单亲家庭的父母必须每周工作30小时,双亲家庭的父母必须每周工作35-55小时。个人终身最多领取五年。
接受社福补助的穷人的工作分布,有52%在速食店打工。
很多穷人不是不愿意工作,而是缺乏技能,或是工资太低。
社福制造“巨婴心态”吗?
很多人以为,接受社福的人滥用毒品。然而,好几个研究证实,这个观点完全不符合事实。例如,2014年,田纳西州开始检验那批申请补助的人,发现800人中只有1位是使用毒品的。这个数字远低于社会平均。滥用毒品不是社福造成的。
2016年,一个保守智库“美国企业研究所”与《洛杉矶时报》的共同民调发现:
有87%赞成,穷人应当去找工作或参与训练课程,穷人有81%也如此认为。
有65%认为大多数穷人工作努力,穷人有72%认为穷人工作努力。
有57%认为穷人工作难找,穷人有71%认为工作难找。
将近一半的人(包括穷人)认为,因为设计不善,政府的补助使得情况更糟。
今天的实际问题并非大面积的懒惰,而可能是蓝领阶级的工资太低,往往需要打好几份工维生,压力太大。社福法令需要修订,鼓励人进修转业,减少打工者的负担,等等。这些是治标。
更重要的是设法坚固穷人的家庭结构,增强社区的社会资本,避免恶性循环。这些是治本。
社福是联邦政府的沉重负担吗?
让我们先研究一下,美国联邦支出的分布情形:
川普上台前,2016年联邦支出分布图。
第一,“社会安全保险”(Social Security)支出占24%,这是支付给退休老人的生活费。理论上,该款项来自退休者在就业期间长期缴付的“社会安全保险税”,这个税像是长期存款,从每个月薪金中扣除。退休时开始支取,所以不应当归类为社会救济。
它今天所以成为问题,是因为联邦政府透支,长期从“社会安全信托基金”挪用(高达数兆元),掏空了信托基金。因此,它今天实际的运作是:用今天就业人员所交付的保费去支付退休老人。但由于人口的老龄化,粥少僧多,“社会安全保险”的支出逐渐成为联邦政府的负担。
第二,占26%的健康保险项目中有四大类:“联邦医疗保险”(Medicare)的款项来自就业者每月缴付的税金,主要用来支付退休老人的医疗;“医疗补助”(Medicaid)是用来补助贫困者的医疗费用;加上“儿童健保”(CHIP)和奥巴马全民健保。这四大类开支是文明社会的良心必须,可以微调,但是不能取消。这是为什么自川普总统上台以来,虽经过无数努力,仍然无法废除奥巴马健保的原因。
第三, 真正属于社福的项目占联邦支出的9%,仅比退伍军人和联邦雇员的退休金多出1%。
如果从GDP的角度比较“社会支出”的花费,根据《卫报》的调查,美国在发达国家中的排名相当低,只占GDP的19.4%。这里,“社会支出”除了社福项目以外还包括“社会安全保险”,以及“联邦医疗保险”,等其它大项。
“社会支出”占GDP的百分比。(英国卫报,2013)
不但如此,根据美国国会预算局的估计,社福的花费在GDP中所占的比例会逐年下降。真正威胁联邦透支的是“社会安全保险”(人口老龄化),“联邦医疗保险”(医疗费用飙升),以及川普政府不断调高的军事费用。因为事关票源,国会或许不敢大肆裁减老年人的福利,因此社福受到裁减的可能性最大。
大陆出身的一些华人,或许因为自己从来就没享受过国家提供的保险和福利,因此一味地嘲笑这类支出,认为它纵容穷人、老人,儿童和残疾人,这种酸葡萄心理是可以理解的。而不可解的是,一面自己接父母来享受福利,一面又批评穷人和难民。
社福与“新教伦理”相悖吗?
社会学家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这本书提出了“新教伦理”的概念。以清教徒的加尔文主义职场观为代表,韦伯用巴克斯特(Richard Baxter)的讲道与著作为依据,说明基督徒不可浪费上帝所赐的生命与光阴。基督徒一方面看重劳动的价值,一方面重视节制。更由于职业是上帝的呼召,职业的目的是:荣耀上帝并对个人生活有利。这就是韦伯所谓的“新教伦理”的工作观。
那么,是否努力工作的人就应当,或比较容易排斥“周济穷人和弱小”,认为穷人咎由自取呢?答案是否定的。
法国人托克维尔在1840年出版《美国的民主》的第二册中写道:“我曾看到美国人为了共同的福祉做出极大、极真诚的牺牲。而且,我至少有一百次看到,只要有必要,他们几乎都会忠实地彼此扶持。”他认为,由于新教信仰的缘故,美国人远比欧洲大陆要慷慨,要热心公益。显然,“新教伦理”没有抹杀人的同情心和怜悯心。这种自发自动的乐善好施的情怀正是美国文化的特质。
那么,既然基督教影响了美国私人和非政府机构的乐善好施,政府该当如何处理贫穷问题?这就是政治理念间的差异,也就是保守和开明间的分野。
那么,哪一个更接近基督教的信仰原则呢?
在新约圣经的写作时代,犹太人是被统治的族群,所以并无前例可循。不过,旧约时代的犹太人是“政教一体”的。那么,作为领导,摩西是如何吩咐的?居住在迦南地的犹太人是怎样对待那些非犹太人的?
根据“美国希伯来语会众联合会”出版的《妥拉》(The Torah,即基督教的《摩西五经》)的解释,在近东的历史记载中,照顾孤儿寡妇是各民族统一的习俗。所谓照顾孤儿寡妇,也就是照顾那个时代社会上的“穷亲戚”。
不过,去照顾那些寄居异地,无所依靠的异乡人,也就是照顾那个时代中那些非亲非故的居民,这是《妥拉》的特色,也就是后来犹太国的特色。
根据《妥拉》上的注释,“怜爱寄居”的观念,在整个旧约里至少提到过36次。所谓“寄居的”,也就是“非我族类”的非犹太人。
摩西提醒犹太人,你们曾经也是寄居的(移民),因此必要记住寄居者的困境。
第一次提到这个概念是在《出埃及记》23章第9节:“不可欺压寄居的,因为你们在埃及地作过寄居的,知道寄居的心。”
接着,《利未记》19章33-34节:“若有外人在你们国中和你同居,就不可欺负他。和你们同居的外人,你们要看他如本地人一样,并要爱他如己,因为你们在埃及地也作过寄居的。我是耶和华你们的神。”不但是“不欺负他”,而是“爱他如己”!
另外,《申命记》10章18-19节:“他为孤儿寡妇伸冤,又怜爱寄居的,赐给他衣食。所以你们要怜爱寄居的,因为你们在埃及地也作过寄居的。”(这里“孤儿”应当翻译为“无父之人”)
摩西至终没能进入迦南地,但他重复交代后代子孙,要他们注意照顾衣食无着的外乡人。《妥拉》中唯一另外重复提到的观念就是:“爱上帝”。可见,在犹太社会中,这两点是最重要的律令。
这种信仰传统一直传递到耶稣的时代,耶稣用“这些事(照顾穷人)你们既作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作在我身上了。”这个比喻来着重地表达同样的理念。并且说,那些不照顾穷人的人应当受到上帝的审判。也就是说,从耶稣来看,不懂得尊重、照顾穷人,这样的人和这样的社会是失职的,因为他们不认识上帝的本性。
使徒约翰晚年也劝告人们:“凡有世上财物的,看见弟兄穷乏,却塞住怜恤的心,爱神的心怎能存在他里面呢。”(《约翰一书》3章17节)
今天那种声称穷人、残疾者、难民和异族人不值得受到照顾的说法,肯定不是从基督教来的。有这样想法的人或许并不了解基督教,或者他们的政治归属高于他们的宗教信仰。他们眼中没有“小弟兄”,他们只看见“福利大妈”和“龙虾党”。
作者:临风
本文首发于“美国华人”公众号(ID: ChineseAmerica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