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田当过生产队长,不幸给队里打井时混丢了半个大拇指。而后靠着半个大拇指,硬挤着锅灶不走,后来成了队里酒席上的一把掌勺。不知从何时起,摇身一变,成了走东家串西家的媒公。一连三个“吗吗吗”的口才,不知哪里学得给年轻人搭桥牵线,说得沟沟坡坡一片红. 愣是把媒婆挤兑得成了偏旁部首,媒不像媒,婆不像婆。
土语叫“保煤”,那功成之后都有哪些好处呢?其实好处都归新人。 小两口大婚之后,把门一关甜蜜去了,还有你媒人啥事?即便脑洞房也轮不到你半老头子,都是年青人往前冲。大不过谢媒的时候,嘴上蹭点油腥酒味,顺便带回来一块猪头肉。再说了,媒人所为,不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叔呀哥的一叫,觉着自己还算个人五人六。也不枉那一路上曾经跑不断的腿,嚼不烂的嘴。
这是好的,但也有不好的。
2.
村西头的公鸡岭下,是成立于六十年代末期的乡办高中。两排六座瓦房,白油布贴着门窗,半透不明。
杨家老二,就是在这读的高中。学习不咋地,花里胡哨的事不教就会。偷偷摸摸,跟同班一个女学生勾搭上了,双方父母都不知晓。女的来自邻村,也不远,翻两道岭就到,在全公社算是个比较大的村子。
高中毕业后,老二当兵去了青海,那叫一个远。一次回家探亲的时候,我还问过他,青海的海有多大?傻吧,没出过门,开口就是笑话。这次回来,不为别的,就是想把媳妇搞定。现在懂了,别听那歌里唱的,“当兵的人, 就是不一样”,有啥不一样,还不跟村里单身汉一样,日日夜夜想媳妇?所不同的是,一个抱的枪杆子,一个抱的笤帚把子。
事情公开后,问题来了。女方她爹,不同意!为啥呢?第一,僧多。四男一女。第二,粥少。杨家老掌柜,当兵的时候腿受过伤,干农活比牛还慢。抚恤金倒没弄清楚,反正不够摘掉穷的帽子。唯一值得炫耀的,就是军烈属。这不,老大当兵刚复原,勉强把媳妇娶过。老掌柜,作难作的差点进了医院。第三个问题出在老掌柜的女人,大队妇女主任。天天宣传“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好”,走东家跑西家,又是劝结扎,又是开罚单,小媳妇都跟见了黄鼠狼躲着走,老婆婆也在背后指指点点,跟这样的人结亲还有个好?
女方她爹,在村里可是有头有脸,正宗祖传下来的绅士形象。谁家过事都是坐在酒席的显要位子,又称头前人。这样的爹,偏偏要了个不争脸的女子,哪里穷,往哪里奔,你眼窝瞎呀还是咋地?当爹的气是不打一处来,当然最后出去只有身后那一个眼眼。再说了,人长得黑不溜秋,还不得靠边站?人前能轮到他?农村人,真是吃黑馍吃怕了, 玉米糕糕吃的眼斜嘴歪。馍白,脸白,今天的话叫小鲜肉,那才能走出金光大道。当兵的,说白了就是炮灰, 还没等过门,弄不好就挂了,也许这才是当爹的心里话。只是这话不能在大喇叭上喊,自己大小是个村领导,多少只眼睛盯着呀,小报告往上一捅,看你还绅不绅士,所以只能用黑馍来作挡箭牌。
怎么办?想起老田来了。
3.
老田跟女方她爹是朋友,在中条山上都有蜂群,常常一起搭伴坐着三节半的火车,来来去去,就这样在甜蜜的事业中握了手。村里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说得上话,更何况老田又有保媒的经验。说实在的,这经验太重要了。无意中说错一句话,多跑多少趟腿,重者可能搞砸一次良缘。这时老田的缺点反而成了优点,“吗吗吗”几下,引得大家一笑,还给自己争取了一些思考的时间。
但是男方条件摆在那,真要把砖块说成金条,恐怕得用蜂王漿冲蜂蜜水,把嘴抹好几层甜。
老田和老杨一个队,都住村东头。两家相隔五六户人家,两三个弯弯,半路经过磨坊,和一颗老槐树。
老田这两天可不闲,每天平车架驴,一直给自留地里拉粪。
这天上午,洋柿子干面就大葱,稀里哗啦就下了肚,老田吃的那个带劲。又到锅里盛起两大勺面汤, 往小桌上一搁,顺便点起一根烟,正想歇一下下,大门开了...
4.
一个扯着腿,一个后背手,有求于人都会装蒜。“大侄,贤侄...”一声比一声亲,再往下,就差乱辈分了。老田是最经不起这种软的。更何况一位是大队妇女主任,一位是为国家做过贡献的老革命。老田也是穷人刚翻身,在这两张老脸面前,怎好说不?以后保不准咱也有求党和人民的时候?可那边是老伙计,咱也不能坑了人家姑娘?猪头呀,你可真不好啃,老田他犯难了。
这时老田想起了长他几岁的老油。这位光头,名如其人, 走到哪里哪里亮。祖藉河北,来村落户后至今乡音不改,一多半河北一半多北京。走了那么长的路,也算见过世面。在侯马开了个铺铺,话说出
来,就像村里的一道名菜,苹果拉丝。政委一职非他莫属。但老油对猪头没兴趣,说事成之后能否给留根猪尾巴? 那时候老黄牛属于无产阶级革命劳动者,若非老弱病残,很少杀戮,鞭子不好搞,所以一直盯着猪屁股后面的那根绳。估计老油晚上有心无力。在老田耳边嘀咕了半天,一定严格保密,要不就撤退。
老田乐了,就依你。
5.
第二天,俩人都换上了干净点的衣服,在理发店简单拾掇了一下,一人一辆老飞鸽,一溜烟奔那村而去。
半路碰上熟人,开着手扶拖拉机,同路。两人搭了便车。一手紧握自行车把,一手搭着拖拉机车斗。一个在左,一个在右。老远看,还以为是两个正在执行特殊任务的便衣警察。
土路偏遇风起,动不动就迷眼。黄土高坡,你是风,我是沙,谁让你走运呢?
女方她爹,名林娃。跟老田也有日子没见了,尽管两村离得挺近。应了那句话,无事不登三宝殿。见了面,又是沏茶又是递烟。一番寒暄之后,渐渐进入正题。
“兄弟,咱都是老熟人,我也不拐那个弯子。我担心的就是当这兵,听说老大哥跟咱们翻脸以后,在蒙古陈兵百万,指不定哪天就得上去。万一挂了,我姑娘咋办?不过,咱这话也只能关起门来说。要是跟个庄稼人,虽说穷点,咱少担了一份心不是?...”
林娃单刀直入,老田心里落了底,知道该怎么说了。
“吗吗吗”, 老田一开口,连发三枪。“老哥,不不不,不急”,把林娃也染上了。
“老伙计,是这,你的担心我能理解,人心都是肉长的吗。你的女子呢,在你这叫叔,嫁过去给我叫哥,你看这球辈分搞得。不管咋唤,我也不能把她往火炕里推。今天之所以敢提着来,是我个人觉得这门亲,能行。你听我说,咱们都活了几十年了,将来的事,谁也把握不准,你我都说不好。咱也只能就人论事。我也不偏不向”,老田吸了一口烟,“林娃,这好像是我从你这里抽过的最好的烟了,吗吗吗,冲这口烟,我这张嘴向你这边歪一点。我是觉得老二这人,行,和村里别的年轻人不一样. 心眼多,比老大强。做事有股子劲,家里弟兄几个就属他. 咱这女子跟了他,我看错不了哪里...”,
“没的错”,老油接了话茬,“老二这娃,要是不当兵,一定也是个队长。他的那一伙伙,就他主意多。手里也不差钱,他爹有抚恤金吗。俺从河北来山西,见过的人里,像这老二,真没几个,人是没问题,中”,
林娃轻轻点了点头,“你们俩这么说,也都实在,那我再跟这老婆家商量商量。锅上饭都好了,今天咱喝上几口?”,“吗吗吗,不来说亲,也得喝,上次喝酒输给你了,今天得赢回来...”
这趟算没白跑,土终于松动,看来春天已在路上。
6.
老田和老油连夜赶去杨府,人还等着消息呢。“事情差不多,两口子合计着呢。再问一下,结婚的钱,准备了多少?”。老两口相互看了一眼,“呀,钱可不多,抚恤金刚领,以前积攒给老大娶媳妇了”。“哎呀,这可有点麻烦,那边是老朋友,我不能光拿蜜糊人家。我们俩可是把大话撂出去了,说你们钱问题不大。就那点抚恤金的话,吗吗吗,怕林娃那里不好交代”,“那咋办,老二现在是一根筋”,说老二,老二也迸了一句,“哥哥,不行就私奔”,“小老弟,可不能胡来,那样谁都下不了台。再说,到了部队,首长不得把你撵回来?今天说到这里,我想想,你们也想想,看哪里能借点, 我跟老油先回。”
7.
一大早,尿盔还没倒,鸡窝的门还紧锁着。杨家老掌柜,提着那条腿就来敲门。脸都没顾得上擦一把,眼角还粘着眼屎,次眯瞪眼的。喘着牛一般的粗气,“唉呀”,估计是为了那结婚的钱愁了一夜。老田也是刚起没多久,第一支烟刚烧到一半,心里也正想着钱从哪里来, 老革命就进了门。
老田把杨家老迎进中堂。说是中堂,不过是张涂着红色油漆的榆木桌子,不值钱。杨家老便在桌子那边的椅子上慢慢稳了下来,老田随手递过去一支烟。杨家老拉着半睡半醒的声音说到,“嗨,求你办事,还得吃你的烟”,“哎呀,你是我叔,吃我的烟还不该吗?”
“老杨叔,我昨晚也是想了一夜,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这事恐怕以后让老伙计骂了”
“啥办法?”
“结婚用的嫁妆等所有的东西,咱从村里借,刚结婚的那几家人你和爱莲去说点好话,再跟亲戚借点,加上所有抚恤金,看总共多少?礼钱尽可能凑,实在不够的话,我再去小林那里跑一趟,用我这老脸跟他磨一磨。冲着我俩的交情,估计问题不大,但借家具这事绝对不能给那边人知道,跟那借家具的那几家一定去说好,把嘴封严密。咱毕竟是一个村的,我总的向着咱这边对吧。婚一结,人跟老二一走,咱悄悄趁黑半夜把家具一还,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后面几句话,老田压低了声,好像有啥见不得人。
“大贤侄,也只有这样了,活了一辈没丢过这人,让你为难了。事成之后,我给你叫叔”。
“胡球说,我还想多活几年呢。不记得我当队长时那几家寻事?还不都是你给我拉偏架,我心里有数。就这,今天我把粪赶紧送到地里,明天我跟老油再去一趟,林娃一点头,咱趁火打铁”。
8.
第二天,老田找了老油征求意见,老油直点头,一连两个“中,中”。俩人商定,必须说成一句,千万不能漏嘴。然后又奔着那上次迷了眼的村而来,希望运气跟上次一样好。
见了林娃,把事情一讲,林娃说,“差点钱就差点钱,嫁姑娘,又不是做买卖,只要人没问题就算了。你们俩办事,我们俩放心。她妈,饭好了没有?”,“林娃,今天饭就不吃了,以后补。老二探亲时间有限,我们去给报信,让人开始操办,咱俩这饭啥时候都能吃”,说着跟老油蹬开车撑,就要起身,“看你俩人,那把这两条烟拿上”。
其实,这顿饭老田和老油不敢吃,心里有鬼,不踏实,怕吃下去屙不出来。
9.
回复了杨家,上了趟茅房,边上的白杨树都在哗啦啦地笑。
礼钱最后差350块, 老田和老油又跑了一次,算是交了差。
这边按原计划,滴水不漏。夜深人静,老鼠开始行动。
迎亲那天,细心稳重的德才推着永久,带着新媳妇。三步一停,五步一挡,把吹鼓手脸憋得通红,差点晕过去。要不怎么说,钱难挣,屎难吃。
新媳妇自然是一身高粱红,后座上低头不语。不兴盖头了,换了一副巨大的黑墨镜。一群啥球也不懂的娃娃,像看猴子一样,傻愣愣盯着,嘿嘿,哈哈
结婚典礼由全村文化最高的小学教员主持。
吃的六六席。六道汤,酸味肚丝,甜味醪糟,咸味麻肉,丸子汤,豆腐汤,最后一道汤用鸡蛋开花凑的数。六道菜,关老爷扣碗,红枣甜米饭,人民小酥肉,香梨蒸五条,红薯拉丝饼,陈醋拌石花。主食,一点红的喜馍。午饭,哨子面......
席面上总要过得去。树要皮,人也要给脸皮上点雪花膏,护一护,遮一遮。
婚毕,老二带着新媳妇按时回了部队,如愿以偿,在青海高原上看着蓝天白云,数着马队羊群。正如开文所说,小俩口门一关,基本就没有媒人啥事了。
等到几天后谢媒,吃了八大盘,方又找回点感觉。两道汤,辛味羊肉,苦味莲子;八道菜,糖醋鲤鱼,香酥炖鸡,剩余跟六六差不多,有啥上啥。最后是家常菜,一窝砂锅酸火菜,暖心热胃,属于地方特色。内容为肉丸,炸豆腐,粉条,在腌制好的大白菜里形成一个和谐的社会主义。完后,老田抱回一个猪头。可惜不胜酒力,刚一进家门,吐得一干二净。老油提着一根猪尾巴,笑眯眯,甜滋滋,乐呵呵。
10.
老二走后,每逢年头,都会来一封信,问候哥哥嫂嫂。老田也深有感触地说,“老二的心真长,看来撒的那个谎值了,只是辜负了这边的老朋友,唉”,“此事古难全”,最后这句是有点文化的儿子曾经插的一嘴。
老田有时也念叨,“老二复原回来,他媳妇问我要家具可咋办?吗吗吗,还得提前想一想,怎么把这位姑奶奶的嘴堵上?那张嘴可不省油,有备无患吧”。
两年时间转眼就到,曾经的新媳妇终于回来了,“哥哥啊,我们的家具去哪里了?”, 老田笑着说,“还啦”,“什么还了,那不是我的家具吗”,“结婚的是时候是,婚后就不是啦,老二没跟你说吗?”,“哎呀,你们合伙欺负我一个人。不行,我得要回来,那是你答应过的,”,“你要自己去要,我可没脸去要。给你列个单子,都是借谁家的”,“哥,给你降降辈分算是对了,你当初跟我爹咋说的?现在这么说脸咋就不红呢”,“我这老脸红不红都一个颜色。要说撒谎吗,不然,你会答应结婚?况且撒谎的不只我一人,还有光头老油。他是证人,亮着呢”, “哇---”,那一嗓子,就差秋菊打官司了。
11.
多年过去,二宝家老大娶媳妇,老田这次不是媒公是大厨,要把花销算得明明白白,替主家能省就省,责任嘛。巧遇杨家老二贪吃,刁走一块牛肉。被老田看见,说了几句不好听,那时东西金贵。老田的话说得也有点重,而且“吗吗吗”个没完,把杨家老二惹毛了,心里没说但嘴里咬着牙。
年轻人嘛没有胸怀,火气又大,在心里憋了好久。终在一次队里分煤炭时,找到报复机会,故意刁难老田。原定在这边排队,轮到了,又改到那边重拍,轮到后又改这边重排,把老田气得扔了一口日先人的话,招得两兄弟一起上。老二本来就是一头骡子,又加老大一条驴,老田怎么吃得消?胸前的一根肋骨, 一分为二。偏偏他家老三跟老田大公子从小就要好,你说这事闹的。事后杨家老掌柜也登门致歉,重提当年媒公一事。老田一笑,”你说我气吗,气,真气。可老二毕竟是孩子, 我要是跟他一样, 谁大谁小?过去就过去了, 不提了。我都入土半截的人了,骨头断就断了,再完整还有多少日子可用?”
本来多好的事,吃了猪头美了嘴,最后变成了一尿泡骚。一直没听老油提起猪尾巴泡酒,可是怎样的味道?
--呵呵,搁现在,这些玉米红薯什么的(不知道黒馍是什么做的)可是健康食物,不过我们那个年代白米可是好东西,白米饭好香的。
你的文章写得好,这篇像是短片小说,语言精炼,人物生动,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谢赞!
说的是,只可惜那种气息渐行渐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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