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住的房子是上世纪租界时代建的公寓。底层是汽车间。估计没放过几辆汽车,就全都住人了。汽车间背后还有房间,从大楼内侧进出,大概原来是给司机或是储藏用的,也都住满了人。因为是底层,统称汽车间。那个年代基本上家家都人丁兴旺。汽车间就更是拥挤嘈杂。但有一家人很特殊,所以我很小就有印象。那家就夫妇二人,住内侧汽车间。女的是个胖胖的大妈,中等个子。五官端正,但脸盘大的有点不成比例。现在想起来,可能有蒙古血统。虽然不俊俏,但穿戴整齐,气定神闲,说一口标准普通话,和她的邻居大妈们很不一样。 男的则是一个白种人,鼻高目深眼灰,顶已秃了的头上稀稀拉拉几根发往后梳得服服贴贴。个子不算高,但永远腰板笔直。一年四季总是西装领带皮鞋,冬天加一件呢大衣。进进出出,目不斜视,跟谁也不交道。在那个年代,绝对是一道风景。大人们背后管他叫白俄。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皮肤白,后来才知道是布尔什维克专政对象的意思。而那女的据说解放前是电台播音员,二人是半路夫妻。文革前,他们日子还过得蛮不错。女的在中学教书,白俄在翻译社接活干。文革一开始,女的就不见了,估计是被关了。白俄的生活一下子乱了套,在家养了很多猫,邻居抱怨到处都是跳蚤。不久,有别的白人坐了汽车来接白俄出去,在当时那是非常触目惊心的。大概有过二三次吧,白俄也就被抓了。一时间野猫泛滥,都是从他家流落繁衍出来的。一直到文革后期,白俄和老婆才回来,二人都老了很多。房管所居然给他们换了一间最好的汽车间。老太婆依然气定神闲跟人有说有笑。白俄就很少出门,像隐形人似的。再后来政治环境越来越宽松,我妈不知怎么的和那老太婆热络起来,应邀去她家串门。发现那白俄不但说一口流利中文,而且健谈,还爱秀厨艺。他说十三岁跟着父母逃亡,兜兜转转,最后落脚中国。父母告诉他这是临时的,他们是要回俄国去的,他也一直这么期盼着。盼着盼着就八十岁了,所有有血缘的亲人都离他而去,他要回去的那个俄国已经永远不存在,讲讲就潸然泪下。。。。 可谁也没想到的是几年后他的俄国竟然从棺材里爬了出来。但是,无论世事多无常,白俄的一辈子就这么过了,半辈子在汽车间里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