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章
“......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拉祖米欣不知所措地重复着,他竭尽全力反驳着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论据。他们已经走到普利赫里娅太太和杜尼娅下榻的巴卡列夫旅店。普利赫里娅太太和杜尼娅早就在等他们。拉祖米欣在路上谈到激烈的时候常常停下来。仅仅因为他们第一次明确地谈论这件事,就已经使他感到不安而且激动了。
“不相信!?”拉斯柯尔尼科夫面带冷漠的微笑回答说。“你按照老习惯什么也没留意,可我掂量过每一个字眼。”
“你多疑,因此你才掂量......。嗯...... 我同意,波尔菲里的腔调的确相当奇怪,尤其是那个卑劣的家伙扎梅托夫!......你对,他有些奇怪,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
“一夜之间改变了看法。”
“不过,正相反,正相反!如果他们有这种没有头脑的想法,他们会尽力掩饰这种想法,藏起自己的牌来,等以后好逮住你......。可方才他们却肆无忌惮!”
“如果他们掌握了事实,即真正的事实,或者他们的怀疑多少有些根据的话,那么,他们的确会尽力把牌藏起来,希望以后会赢得更多;不过他们也早就会进行搜查了!可是他们没有事实,一个事实也没有,全是海市蜃楼,全都模模糊糊,只有一个飘忽不定的想法,所以他们才用肆无忌惮的态度来旁敲侧击。也许没有掌握事实使波尔菲里恼火,所以他才气得出此下策。也许他有什么意图......。他这个人看样子聪明......。也许他想吓唬我,装出他知道.....。老兄,他有自己的心理学......。不过解释这些问题令人厌恶。别谈啦!”
“而且侮辱人,侮辱人!我理解你!可是......因为我们既然现在已经明确地谈起来——终于明确地谈起来,好极啦,我高兴——那我就直截了当地对你老实说吧,他们早就有这种想法,不言而喻,一直是隐隐约约、若明若暗的;尽管若明若暗,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怎么敢这么做?他们这么想的根源在哪儿?你不知道我多么气愤!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穷愁潦倒的可怜大学生在精神失常的前夜——也许已经开始精神失常(请记住!),他本来就多疑、自尊、知道自己的价值,躲在自己的角落里六个月没有见任何人,衣服褴缕,皮靴破旧,站在几个警察面前,忍受他们凌辱;这时突然面临讨债,七等文官切巴罗夫提出了过期的期票,屋里油漆味刺鼻,列氏零上三十度1 ,挤满了人,议论起凶杀案来,这大学生前夜曾去过被害人家里,这一切再加上饥肠辘辘!在这种情况下怎能不发生昏厥!一切怀疑都建立在这次昏厥的基础上!他娘的!我理解这是令人气愤的,可是我如果处在你的位置,罗佳,我会对着他们的眼睛哈哈大笑,最好是对着他们的狗脸唾一口,更痛快的是左右开弓打他们二十来个嘴巴子,这是聪明办法,应该这样教训他们,然后就此结束。别理睬他们!振作起来!丢脸!”
拉斯柯尔尼科夫心想:“他归纳得不错。”
“别理睬?可明天却还要审问呢?”他伤心地说。“难道我需要去对他们解释吗?我已经感到懊恼了,昨天在酒馆里竟对扎梅托夫低三下四......”
“他娘的!我自己去找波尔菲里!我要用亲戚的身份对他施加压力,要他和盘托出。可对扎梅托夫呢......”
拉斯柯尔尼科夫心想:“他终于想到了!”
“站下!”拉祖米欣猛然拽住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肩膀喊起来。“站下!你瞎说!我看出来了,你是瞎说!那是什么圈套?你说过油漆工的问题是圈套吧?你想想,如果这件事是你做的话,你肯透露你看到过刷油漆......和油漆工吗?相反,即使你看见过,你也要说什么也没有看见!谁会承认揭露自己的事?”
“如果我做了那件事,我就一定会说看到过油漆工刷住宅。”拉斯柯尔尼科夫不情愿地带着明显的厌恶神态回答说。
“干吗要说揭露自己的话?”
“因为只有庄稼人和最没有经验的新手受审时才会矢口否认一切。而稍微有些知识、见过世面的人一定尽力承认外在的不可规避的事实,只不过是为这些事实编造另外的原因,只不过是增加一些特殊的出人意料的细节,赋予这些事实以完全另外的意义,使这些事实具有另外的色彩。波尔菲里可能就是指望我一定这样回答,一定说我看到了,为了逼真,我会说出一些......”
“他会立即告诉你,说两天前那儿不可能有油漆工干活,也就是说,你是案发当天七点多钟去的那儿。在一件小事上抓住你的破绽!”
“不错,他指望的就是这个,以为我来不及思考,仓促之间为了使回答更逼真而忘了两天前不可能有油漆工干活。”
“怎么会忘呢?”
“这最容易不过了!狡猾的人最容易在这种小地方露马脚。一个人越狡猾,就越不怀疑会在简单的问题上露马脚。对最狡猾的人就是应当在最简单的问题上进攻。波尔菲里完全不像你想的那么愚蠢......”
“他这么做太卑鄙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不能不笑起来。不过他立即对自己兴致勃勃地发表上边的议论感到奇怪——因为在前一段的谈话里他的态度是闷闷不乐的厌烦的。显然,他有目的,认为有必要这么做。
“在一些问题上我会产生兴趣的!”——他心中暗想。
不过几乎在同一时刻,他不知为什么忽然不安起来,好像一个突然出现的惶恐念头使他受到震动。这时他们已经到了巴卡列夫旅店的门口。
“你自己进去吧。”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说。“我马上回来。”
“你上哪儿?我们已经到了嘛!”
“我必须去一趟,必须;有事......半个小时以后来......。你告诉她们。”
“随你便,我跟你去!”
“怎么,你也想折磨我!”他喊起来,神色那么苦恼,目光那么绝望,使得拉祖米欣只好听之任之。拉祖米欣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忧郁地看着拉斯柯尔尼科夫快步向自己住的那个胡同走去。最后,他咬牙切齿,握紧拳头,立即发誓今天一定要像挤柠檬那样挤波尔菲里,接着便上楼去安慰因他们久等不来而感到惊慌的普利赫里娅太太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到自己住的楼前的时候,两鬓浸透了汗水,呼哧呼哧地直喘。他急忙上楼,进了没有上锁的房间,立即挂上门钩。接着,他惊慌地发疯般地扑向那个墙角,那个曾藏过东西的壁纸洞,伸进一只手去仔细摸了几分钟,把墙里面的每个角落和壁纸的所有褶隙都摸到了。什么也没有找到,他站起来,深深地嘘了一口气,方才他走到巴卡列夫旅店门口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表链、袖扣乃至带有老太婆记录日期的包东西的纸片会无意之中落在哪个缝隙里,以后会忽然意外地成为他无法否认的罪证。
他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嘴唇上漾出了奇怪的屈辱的几乎毫无意义的微笑。最后,他拿起帽子悄悄地走出房间。他心乱如麻。他沉思着走到了大门口。
“瞧,他本人来啦!”有人高声喊了一声。他抬起了头。
门房站在自家小屋门口,对一个人指着他。这人身材不高,看样子是个小市民,穿着一件像睡袍似的衣服,里面穿的是坎肩,远看像一个婆娘。戴一顶油污的制帽,低着头,他的身子好像也有些驼背。皮肉松弛、布满皱纹的脸表明他已五十开外。两只小眼睛胖成了细缝,眼神忧郁,严厉,充满恚恨。
“怎么回事?” 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到门房跟前问道。
那小市民乜斜着眼睛不慌不忙地凝神仔细打量了他一阵,然后慢慢转身,一句话没说,出了大门,走到街上。
“怎么回事!”拉斯柯尔尼科夫喊起来。
“这个人来问是否有个大学生住在这里,说了您的姓名,问住在谁的住宅里。这时您就下来了,我指给他,他就走了。真怪。”
门房也感到疑惑,不过不很厉害,只是想了想,便转身回自己的小屋去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去追那个小市民,马上就发现他走在马路的另一侧,不紧不慢地走着,低着头,好像在想什么。他很快就赶上了他,在他身后走了一会儿,最后撵上前去,从侧面看了一下他的脸,那人立即发现,迅速瞥了他一眼,便立即垂下眼睛;他们这样走了约一分钟,紧挨着,一句话没说。
“您打听我来着......在门房那里?”拉斯柯尔尼科夫终于开口问道,但不知为什么声音不很大。
小市民没有回答,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您怎么......来打听......却不吱声......这是怎么回事?”拉斯柯尔尼科夫声音断断续续的,好像吐字也不愿吐清楚。
小市民这次抬起了眼睛看了看拉斯柯尔尼科夫,眼神是凶险阴沉的。
“凶手!”他忽然轻轻地然而清楚地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在他旁边,忽然感到两腿棉软,后背不寒而栗,心刹那间好像停止了跳动,接着便怦怦地跳起来,好像要跳出来似的。这样,他们并排走了一百来步,又几乎一句话没说。
小市民没有看他。
“您......怎么...... 谁是凶手?”拉斯柯尔尼科夫咕哝了一句,声音刚刚能听得到。
“你是凶手。”那人更加清楚有力地说了一句,而且脸上还带着仇恨的得意微笑,又正视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苍白的脸以及无神的眼一下。这时他们走到了十字路口。小市民向左拐,径自走了,头也没回。拉斯柯尔尼科夫站在原地,久久地看着他的背影。他看到那人走了五十来步以后,回头看了看他,他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已经看不清楚了,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觉得那人这次又冰冷、仇恨、得意地对他笑了笑。
拉斯柯尔尼科夫轻轻地迈着无力的步子,膝盖颤抖着,浑身冷得要命,回到住处,进了自己的小房间。他摘下帽子放到桌子上,在桌旁一动不动地站了十来分钟,然后绵软无力地躺到沙发上,痛苦地呻吟着伸直了身子。他闭上了眼睛。这么躺了约摸半个小时。
他什么也没想。脑海里杂乱无章地呈现着一些思想或者思想碎片,一些景象——童年见过的或者在什么地方遇到过一次但后来从未想起的一些人的面容啦,V教堂的钟楼啦,某酒店的台球桌啦,以及台球桌旁边的一个军官啦,某地下室香烟铺里的烟味儿啦,小酒馆啦,光线极暗的洒满泔水、到处是鸡蛋皮的黑楼梯啦,什么地方传来的教堂的星期日钟声啦......这些景象在脑海里更替着,像旋风一样转动着。有些景象,他甚至感到喜欢,他想抓住它们,可是它们消失了;他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压他,可是压得不很厉害,有时甚至觉得很舒服。轻微的寒冷也没有消失,这几乎也是一种舒服的感觉。
他听到了拉祖米欣急促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他闭上眼睛,假装睡觉。拉祖米欣开开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好像思考什么,然后轻轻迈进屋里,小心翼翼地走到沙发前面。纳斯塔西娅低声说:
“别动他,让他睡够,然后才会吃饭。”
“不错。”拉祖米欣答道。
他们俩小心翼翼地出去,带上了门。又过了半小时。拉斯柯尔尼科夫睁开眼睛,又仰面朝天,把手垫在脑后......
“他是什么人?这个从地里钻出来的人是什么人?他在什么地方看到什么啦?他什么都看到了,这是无疑的。他当时站在什么地方从哪儿看的?为什么他现在才钻出来?他怎么能看到,——难道这可能吗?......嗯......”拉斯柯尔尼科夫浑身发冷哆嗦着继续想道。“尼古拉在门后捡到了盒子——难道这也可能吗?罪证?你忽略的一个极小的细节,就会成为埃及金字塔那么大的罪证!当时一只苍蝇飞过,它看见啦!?难道这可能吗?”
他忽然厌恶地感到四肢无力。
他苦笑着想:“我应当知道这一点,我了解自己嘛,对自己有过预感嘛,可我怎么会拿起斧子去杀人。我应当事先知道......。唉!我事先也知道嘛!......”——他绝望地咕哝道。
有时他停在这样一些思想上:
“不,那些人不是这样的。真正被允许为所欲为的主宰者,会炮击土伦,会在巴黎进行大屠杀,会把军队忘在埃及,会耗费五十万人的生命去远征莫斯科,会在维尔纳用一句俏皮话把对惨败的责任搪塞过去2; 他呢,死后被奉为偶像,因此他是被允许为所欲为的。不,看来,这些人不是血肉做的,他们全身都是青铜铸就的!”
一个突然出现的无关的想法,几乎使他忽然笑起来:
“拿破仑,金字塔3 ,滑铁卢4——又瘦又丑的十四等文官遗孀,老太婆,高利贷者,以及放在床下的红皮箱:波尔菲里怎能把这两者联系到一起!......他怎能联到一起 !.....美学妨碍他这么做:拿破仑会钻到‘老太婆’的床下吗!嘿,嘿,废物!......”
有几分钟他觉得自己好像在说胡话:他的情绪处在像热病发作时的兴奋状态。
“老太婆无所谓!”他在心里热烈冲动地想道。“老太婆也许是个错误,问题不在她!老太婆只是一种病......我想快些跨过去......我杀的不是人,是原则!我把原则杀了,可是跨却没能跨过去,留在了这边......我只会杀。而且原来竟连这个也不会......。原则?为什么傻瓜拉祖米欣骂社会主义者?他们是劳动者和商人;他们在为‘人人幸福’工作......。不,生命只给我一次,永远不会有第二次:我不想等‘人人幸福’。我自己也想生活,否则宁可不活。怎么?我不过是不想在等待‘人人幸福’的时候在衣袋里握着自己的一卢布从饥饿的母亲身边走过去。你们常说‘我为人人幸福添砖加瓦,5因此感到心安理得。’哈,哈!你们为什么忽略了我的幸福?我只能活一次,我也想......唉,我在美学上是虱子,如此而已。”他忽然像疯了似的笑了起来。“不错,我的确是虱子,”他幸灾乐祸地抓住这个想法,翻腾这个想法,玩弄这个想法并用这个想法安慰自己,“只是因为,第一,我现在思考我是虱子的问题;第二,我惊动仁慈的上帝整整一个月,祈求他见证:我不是为了私欲做这件事,我有一个壮丽的令人愉快的目标——哈,哈!第三,为做这件事,我采取了尽可能正义的办法,经过权衡和计算:从所有虱子里,我选了一个最无益处的虱子杀了,而且只拿走我迈第一步所需要的数额,不多不少(剩下的财物也许根据遗嘱捐给修道院——哈,哈!)......我完全是只虱子,”他咬牙切齿地补充说,“因为我自己也许比被杀的虱子更可憎更丑恶,而且我已事先预感到杀死她以后会对自己说这种话!难道还有什么能跟这种恐怖相比吗?哦,下流!哦,卑鄙!......哦,我理解‘先知’骑马挥刀,嘴里喊着:奉真主命令,‘颤抖的’畜生俯首听命吧!‘先知’当街架上精良的大炮,连解释也不肯解释,不分良莠,一律屠杀,他这么做是对的!俯首听命吧,颤抖的畜生,而且不要抱什么希望——这不是您的事情!......哦,无论如何,我不能宽恕老太婆!”
他的头发浸透汗水,干裂的嘴唇直哆嗦,呆滞的目光盯着天花板。
“妈妈,妹妹,我曾多么爱过她们哪!为什么我现在这么恨她们?不错,我恨她们,打心眼里恨,我不能容忍她们呆在身边......。刚才我走上前去吻妈妈,我记得......。抱着她心想:假如她知道,那......难道当时能告诉她吗?我可能这么做......嗯,她也会像我一样。”他努力思考着,好像要克服精神恍惚似的。“哦,我现在多么恨老太婆!假如她活过来,我似乎还会再杀死她一次!可怜的利扎韦塔!她怎么卷了进来!......不过奇怪,我为什么几乎没有想到她,好像没有杀她似的?......利扎韦塔!索尼娅!这两个可怜的温顺的女人,有着温顺的眼睛......。多可亲!......为什么她们不哭?为什么她们不呻吟?......她们献出一切......眼神温顺文静.....。索尼娅,索尼娅!文静的索尼娅!......”
他迷糊了过去。他觉得奇怪,记不得怎么到了街上。已是晚上很晚的时候。暮色越来越浓,一轮满月越来越亮,可是空气却特别闷热。人们成群结队地在街上走着,手艺人和商人都已收工回家,有些人在闲逛。空气里弥漫着石灰味、尘土味和死水味。他忧心忡忡地走在街上。他很清楚地记得他从家里出来要赶着做一件事,可是做什么呢——他却忘了。忽然他站下来,看到街对面的人行道上有个人站在那儿向他招手。他穿过马路朝他走去,可是那人却转身若无其事地低着头走了,连头也不回,似乎根本没有叫过他。“得啦,他真叫过吗?”——拉斯柯尔尼科夫心里虽然这么想,可是仍然追上前去。没有走过十步,他忽然认了出来,大吃一惊:原来这人竟是方才那个小市民,仍然穿着那件长袍,仍然驼背。拉斯柯尔尼科夫远远地跟在后面,心怦怦地跳起来。拐进了胡同,那人仍然没有回头。“他知不知道我跟在他后面?”——拉斯柯尔尼科夫心想。小市民走进一座大楼的大门洞。拉斯柯尔尼科夫快步走到大门口,看那人是否会回头叫他。果然,那人穿过大门洞,要进院子的时候忽然回头,似乎又对他招了一下手。拉斯柯尔尼科夫立即穿过门洞,可是那小市民已不在院里。这就是说,他立即进了最近的楼梯口,拉斯柯尔尼科夫紧追上去。果然,从两段楼梯高的地方传来不紧不慢的走路声。奇怪,这楼梯好像熟悉!瞧,一楼的窗户:月光透过玻璃忧郁神秘地照进来。二楼也到了。咦,这是油漆工刷油漆的那座住宅......。他怎么没马上认出来?走在前面的那个人的脚步声消失了:“这就是说,他停下了或者藏到了什么地方。”三楼也到了;是否继续上?上面那么静,甚至有些可怕......。可是他继续往上爬。他自己的脚步声使他胆战心惊。天哪,太黑啦!那小市民一定藏在那个角落里。啊!那座住宅对着楼梯的门敞着。他想了想就进去了。穿堂儿里又暗又空,一个人也没有,好像都搬空了。他踮着脚尖轻轻进了会客室:室内充满皎洁的月光;一切都跟从前一样:椅子,镜子,黄沙发,镶在镜框里的画。一轮又大又圆的红铜色月亮直视着窗户。“这是因为月光才显得这么静。”拉斯柯尔尼科夫心想。“他现在一定在出谜语让我猜吧。”他站在那里等着,等了很久;月光越静,他的心跳得就越厉害,甚至跳得痛起来。仍然是一片寂静。忽然咔嚓的响了一声,好像一根木棍被折断了。接着又是一片沉寂。一只被惊醒的苍蝇在飞行中撞到了玻璃上,发出了嗡嗡的哀鸣。这时,他看到在一个小衣橱和窗户之间的墙角好像挂着一件宽大的女外衣。“这件衣服挂在这里干吗?”他心里想。“以前这里没有......”他轻轻走过去,猜想衣服后面藏着人。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拨开衣服,看到里面有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太婆,佝偻着身子,低着头,看不清楚脸,但这是她。他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她害怕!”——他想了想,悄悄从风衣里面缝的扣儿上摘下斧子来,朝着老太婆的脑袋上砍了一下,又砍了一下。可是奇怪,她连动也没动,像一块木头似的,他大吃一惊,弯腰细看;可是她头低得更低了。于是他干脆把头弯到地上,从下往上看她的脸。一看就吓呆了:老太婆坐在那里笑呢。她轻轻地无声地笑着,强忍着不笑出声来,免得被他听见。他忽然觉得卧室的门微微开了一点儿,里面好像也有人窃笑和私语。他发起疯来,开始用力劈老太婆的脑袋,可是越劈,卧室里的笑声和说话声就越大;老太婆笑得前仰后合。他撒腿就跑,可是穿堂儿里已挤满了人,对着楼梯的门都敞开了,平台上、楼梯上——到处是人,人头攒动,都在看着他,可是都藏起来等待时机,一声不响!......他的心揪紧,两脚抬不起来,像长到了地上......。他想喊——这时他醒了。
他吃力地嘘了一口气,可是奇怪,梦好像还在继续:他的房间门敞着,门口站着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在仔细打量他。
拉斯柯尔尼科夫还没有完全睁开眼睛,马上又闭上了。他仰面躺着,一动不动。“是不是梦仍在继续。”——他稍稍想了想,又悄悄抬起睫毛偷看:陌生人仍站在原地继续打量他。忽然,那人小心翼翼地跨过门坎,用心掩上门,走到桌子前面,等了约莫一分钟——在这段时间里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拉斯柯尔尼科夫,然后悄然无声地坐到沙发旁边的椅子上。帽子放在附近的地板上,两手扶着手杖,下巴靠在手上。看来他要长久等下去了。透过眨动的睫毛可以看出此人已不年轻,身材结实,浓密的浅色胡子几乎是白的......
过了十来分钟。天色依然明亮,可是已是晚上。房间里一片寂静。连楼梯上也没有什么声音。只有一只大苍蝇在嗡嗡地飞着撞到玻璃上发出撞击声。终于忍不住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猛然在沙发上坐起来。
“那么,说吧,您要干什么?”
“我就知道您没有睡,不过是装睡罢了。”陌生人平静地笑了笑,奇怪地答道。“鄙姓斯维德里盖洛夫,请允许我做自我介绍...... ”
附注:
1.法国物理学家列奥缪尔设计的温度计,列氏温度计30度,相当于摄氏温度计37.5度。
2.指的是拿破仑。这里列举的几件事都见于拿破仑传记。1812年,拿破仑远征俄国失败后,曾在波兰的维尔纳说过:“从伟大到可笑只有一步之差,让后人去评说吧。”
3.金字塔——拿破仑1798年曾在埃及亚历山大港附近距金字塔不远的地方作战过。
4.滑铁卢——比利时的一个村子,1815年6月18日拿破仑曾在此地同英普联军作战失败。
5.为人人幸福添砖加瓦——这是套用傅立叶的信徒孔西德朗(1808—1893)和19世纪30年代其他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著作中常见的号召apporter sa pierre à l’édifice nouveau(为建设新世界贡献自己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