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心灵的磨难之二
“您不会相信,卡拉马佐夫先生,您的这种合作态度给了我们多大鼓舞......”侦查员精神振奋地说,他那很近视的浅灰色大金鱼眼(刚才摘掉眼镜)里流露出明显得意的神色。“您方才说的需要互相信任的话是非常正确的;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也就是说,如果嫌疑人真是想、希望而且能够洗刷自己的话,没有互相信任,有时简直是无法办得到的。从我们这方面来说,我们会尽力而为,甚至现在您也可以看到我们就是这么做的...... 您赞成吗,伊波利特先生?”他突然问检察长说。
“噢,毫无疑问。”检察长赞成说,尽管同侦查员的激情相比显得有些冷漠。
我想一劳永逸地指出,新到我市来的侦查员从一开始工作就对检察长伊波利特先生产生了一种非常尊重的感情,几乎可以说跟他是心心相通。他几乎是唯一无条件相信“怀才不遇”的伊波利特先生具有非凡的心理分析天才和雄辩天才的人,完全相信他受到了冷遇。他在彼得堡时就听说过他。反之,年轻的侦查员也是全世界唯一受到我们“怀才不遇”的伊波利特先生真正喜欢的人。在来这里的路上,他们已对当前的案件达成了一些共识和约定,如今坐在桌子前面,侦查员敏锐的头脑对老同事的任何指示,通过表情、只言片语、眼神、挤眼就可以心领神会。
“先生们,请让我自己讲,不要用一些枝节问题打断我的话,我转眼就会把全部情况讲清楚。”米佳着急起来。
“好极啦。谢谢您。不过在转入倾听您的叙述以前,请允许我再确认一个小小的事实——这个事实我们很感兴趣;具体说就是昨天五点钟左右您用自己的手枪作抵押从您的熟人佩尔霍京先生那里借了十卢布。”
“抵押过,先生们,抵押了十卢布,这有什么呢?一回到市内,我就抵押了,就是这么回事。”
“回到市内?您离开过市区?”
“离开过,先生们,来回走了四十俄里呢,你们不知道?”
检察长和侦查员互相递了一下眼色。
“总之,您能把您昨天一天从早晨开始的活动系统地讲讲吗?比方说讲讲您为什么离开市区,何时离开、何时回来的......诸如此类的事实......”
“你们要一开始就这么问就好啦。”米佳大声笑起来。“要是你们愿意,事情应该从前天上午讲起,而不是从昨天。这样你们就能明白我是到什么地方去、怎么去和为什么去啦。前天上午我到本市一个姓萨姆索诺夫的商人那里凭最可靠的保证借三千卢布。我忽然急需,忽然急需......”
“请原谅我打断您的话,”检察长礼貌地打断了米佳的话,“为什么忽然那么急需钱,而且恰好是这个数目即三千卢布呢?”
“唉,先生们,最好别纠缠枝节问题:怎样啦,何时啦,为什么啦,为什么需要这个数目而不是另一个数目啦,不要纠缠这类枝节问题;否则你写三大本书也写不完,还需要再加上一个尾声咧!”
米佳充满良好的愿望,急于把实情全讲出来,所以他讲这番话的时候神态是天真、急躁而且随便的。
“先生们,”他好像忽然醒悟了似的,“你们不要怪我说话粗鲁,我再请求一遍,请再一次相信,我十分尊重你们,我明白自己当前的处境。不要以为我醉了。我现在已经醒了。而且醉了也没有关系,根本不影响什么。我这个人是:
醒时聪明却愚蠢。
醉时愚蠢却聪明。
哈哈!不过,先生们,我看,在弄清情况以前,还不宜在你们面前说俏皮话。请允许我也保持个人尊严。我明白我们当前的差别:我在你们面前毕竟是个罪犯,因而跟你们有天地之差,你们是受命监管我的,你们是不会为格里戈里而摩挲我的头加以赞许的,事实上打破老人的头是不能不受到惩罚的,你们要把我送上法庭,判我去感化院呆个半年一年的;我不知道你们会怎么判,不过不会剥夺一切权利;不会剥夺一切权利吧,检察长?瞧,先生们,我明白这种差别...... 不过,你们也会同意我的看法:如果你们净问些‘你在哪儿迈步了,怎样迈步了,何时迈步了,踩到什么上了’诸如此类的问题,连上帝也会被问糊涂的。这么问的话,我会被问糊涂的,你们就把什么话都当成宝贵材料记下来,那会有什么结果呢?什么结果也不会有!最后,我既然已开始讲自己的想法,我就把话讲完,先生们,你们都受过高等教育,是无比高尚的人,你们会原谅我的。我最后要提一个请求:忘掉公式化的审问模式,别开始先问一些无关的小问题,如怎样起床啦,吃什么啦,怎样吐痰啦,等罪犯麻痹大意之后却猝然问他:‘杀谁啦?抢谁啦?’使他惊慌失措。哈哈!这就是你们的公式嘛,这就是你们的规矩嘛,你们的全部计谋就是建立在这上面哪!你们用这种计谋去骗乡巴佬儿还可以,骗我可不行。我明白,自己也做过事,哈哈哈!别生气,先生们,能原谅我的放肆吗?”他用天真得令人惊奇的目光看着他们喊道。“因为是米佳-卡拉马佐夫说的,所以可以原谅;因为对聪明人是不能原谅的,而对米佳是可以原谅的!哈哈!”
侦查员听着也笑了。检察长尽管没有笑,可是却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米佳,似乎不愿放过他的一句微不足道的话、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一种微不足道的表情。
“不过我们就是跟您这么开始的呀。”侦查员继续笑着反应说。“我们并没有问您早晨怎样起床、吃什么之类问题想把您问糊涂啊,我们甚至可以说是从过分重要的问题开始的嘛。”
“我明白,我懂并且重视,而且更加重视您当前对我的好意,这种好意是绝无仅有的,无愧于无比高尚的心灵。在这里,我们三个高尚的人遇到一起啦。但愿我们这里的一切都建立在受过教育、都具有贵族身份而且重视荣誉的上流人士的互相信任上。总之,请允许我把你们视为我在此刻荣誉受到贬损的时候的最好的朋友!这不会使你们见怪吧,先生们,不会吧?”
“相反,您把一切表达得好极了,卡拉马佐夫先生。”侦查员郑重地赞同说。
“先生们,撇开枝节问题,撇开吹毛求疵的枝节问题。”米佳兴奋地喊道。“否则鬼知道会弄出什么结果来,对吗?”
“完全接受您的明智建议,”检察长忽然插话对米佳说,“可是我不想放弃我的问题。我们非常需要知道您为什么恰好需要三千卢布?”
“为什么需要?唉,为了这......为了那......唉,为了还债呗。”
“欠谁的债?”
“我绝对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先生们!瞧,不是因为我不能说,不会说,怕说,不是因为这全是屁事,鸡毛蒜皮,我拒绝回答是因为这里牵涉到一个原则问题:这是我的隐私,而且我也不允许别人干预我的隐私。这是我的原则。您的问题与案件无关,而与案件无关的一切都是我的隐私!我想还债——讲信用嘛!可还给谁,我不说。”
“请允许我们把这点记录下来。”检察长说。
“请吧。就这么记吧:不说,就是不说。记吧,先生们,我甚至认为说出来是可耻的。唉,你们有许多时间记录嘛!”
“尊敬的先生,请允许我警告您,再一次提醒您,假如您不知道的话,”检察长以特别郑重、极其严厉的口吻说,“您完全有权不回答现在向您提出的问题,而我们则毫无权利强迫您回答,假如您因为某种原因避免回答的话。这是您个人应考虑的事情。我们的任务在于提醒您并向您解释清楚在当前场合拒绝提供这种或那种证词给自己所造成的危害。请继续说吧。”
“先生们,我并没有生气......我......”米佳被检察长的一番训诫弄得有些尴尬,咕哝说,“我当时去找的这个萨姆索诺夫......”
我们当然不再详细援引他的叙述,因为事情经过读者已经清楚了。米佳急不可耐地想把一切都毫无遗漏地快些讲完。他讲的时候常常需要把他的一些话记录下来,因此便需要不断叫他停下来。米佳对这一点不满,但还是服从了,生气但暂时还是温厚的。固然,他有时喊道“先生们,这也会把上帝气疯的”或者“先生们,知道吗,你们真是不该惹我生气”,不过喊归喊,他的热烈友好的情绪暂时还没有改变。这样,他讲了萨姆索诺夫前天“耍弄了”他。(他已完全猜到萨姆索诺夫当时是耍弄他。)为了筹措路费,他把怀表卖了六卢布,这件事侦查员和检察长还一无所知,因此便引起他们极大的注意,他们认为此事须详细记录,因为这再次证实了这样一个事实:他前一天就几乎一文不名。米佳对他们的做法非常气愤。米佳渐渐变得忧郁起来。然后,讲完找猎犬的旅行以及在农舍里煤气中毒的那一夜等等之后,讲到了回到市内,没有人特别请他讲,他自己就详细讲起自己因格鲁申卡而受到的嫉妒心的折磨。侦查员和检察长默默地认真听着。他们特别留意到他在玛丽亚家的后院建立观察点以观察格鲁申卡到费奥多尔家的情况以及斯梅尔佳科夫给他通风报信的情况。这都很详细地记录了下来。关于自己的嫉妒,他讲得热烈详尽,尽管心里对于把自己的最隐秘的感情讲出来“当众出丑”感到害羞,可是看得出来他为了显得真实克服了害羞的心理。在他讲述的时候,侦查员特别是检察长冷漠严厉地盯着他,这种目光终于使他感到相当气愤:“侦查员这个小孩子,我几天前还跟他谈过关于女人的蠢话呢;还有这个病病歪歪的检察长,他们不配听我讲这种事情。丢脸!”——他忧郁地想道。“忍耐,驯顺,沉默吧”? ——他用一句诗结束了自己的沉思,又强打精神继续讲下去。讲到霍赫拉科娃的时候,他甚至又快活起来,甚至想讲讲这位太太的不久前闹的一个特别有趣的笑话,因与本案无关,被侦查员制止了;侦查员礼貌地建议他讲“更重要的事情”。他描写完自己的绝望心情以后,说他离开霍赫拉科娃的家以后他甚至想“宁肯杀人也要弄到三千卢布”,他又被叫住,把他说的“想杀人”的话记录了下来。米佳没吱声,让他们记录下来。终于讲到了他忽然得知格鲁申卡骗了他,他把她送到了萨姆索诺夫家,她说在那儿坐到半夜,可是却马上离开了。“先生们,假如当时我没有打死费尼娅,那只是因为我没有时间。”——他讲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这句话也被仔细地记了下来。米佳阴沉地继续讲着,刚要开始讲他如何跑进花园的时候,侦查员忽然叫他停下,打开放在身边沙发上的一个大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个铜杵来。
“这东西您见过吗?”他把铜杵拿起来给米佳看。
“啊!”米佳苦笑了一下。“怎能没见过呢!给我看看...... 见鬼,不必啦!”
“您忘记提它了。”侦查员指出说。
“见鬼!没打算对你们隐瞒,大概这东西非提到不可,你们看呢?不过是无意漏了。”
“请仔细讲讲您是怎么拿到的。”
“好吧,我说,先生们。”
于是米佳便讲起他是如何顺手抓起铜杵跑出屋的。
“您拿起这么一件武器,目的是什么?”
“目的是什么?没有任何目的!抓起来就跑出屋了。”
“既然没有目的,拿它干什么?”
米佳心里火冒三丈。他瞪着“小孩子”阴沉凶狠地笑了一下。他方才竟那么坦诚地对“这种人”倾吐了嫉妒心理,他越来越感到羞臊。
“铜杵能有屁用!”他突然冒出了一句。
“未必吧。”
“唉,我抓走它是为了打狗。唉,黑夜...... 唉,以防万一嘛。”
“您既然那么怕黑,以前黑天出门也拿什么作武器吗?”
“唉,见鬼,呸!先生们,跟你们简直没法谈!”米佳气恼已极,喊了一句;气得满脸通红,转身对着书记发疯般地急促地说:
“马上记下来......马上......‘我抓起铜杵,为的是跑去打死我父亲......费奥多尔......打他的脑袋!’喂,现在满意了吧,先生们?称心啦?”他说完,挑衅似的瞪着侦查员和检察长。
“我们十分明白您刚才这样供认是因为生我们的气,不满意我们向您提出的问题,您认为是枝节问题,而我们则认为极其重要。”检察长冷冷地回答他说。
“请不要介意,先生们!我拿了铜杵...... 唉,在这种场合拿件什么东西在手里是为什么目的呢?唉,我不知道是为什么目的,抓起来就跑出去了。就是这么回事。叫人难为情啊,先生们,passons? ,否则,我发誓,我不讲啦!”
他把臂肘支在桌子上,一只手托着头。他坐在那里,身子侧对着他们,眼睛看着墙,努力克服自己的恶劣心绪。他这时候真想站起来宣布再一句话也不说了,“哪怕拉去处死呢”。
“瞧,先生们,”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忽然说,“瞧,我听着你们讲话,眼前好像看到......我有时做的一个梦......这样一个梦,我常做这个梦,常常梦到有个人在追我,这人我怕得要命,他在黑夜里追我,找我,我藏在门后或衣柜后面,我屈辱地藏起来,主要的是他非常清楚我藏在哪儿,可是却好像故意装出不知道的样子,以便多折磨我一会儿,拿我的恐怖开心...... 你们现在就是这么做的!像那个梦!”
“您做这样的梦?”检察长问。
“不错,做这样的梦...... 你们不想记录下来吗?”他撇着嘴惨笑了一下。
“不,用不着记录,不过您的梦很有意思。”
“现在已经不是梦啦!是现实,先生们,是活生生的现实!我是狼,你们是猎人;喂,追捕这只狼吧。”
“您多余拿这种比喻......”侦查员极其柔和地刚要张嘴说。
“不多余,先生们,不多余!”米佳又发起火来,尽管发泄完火气心里显然已觉得舒畅些了,说话也越来越和气。“你们可以不相信一个饱受你们问题折磨的罪犯或者受审者;可是对一个无比高尚的人,对他的高尚激情(我大胆地这么喊!)——先生们,你们不能不信......你们甚至无权......不过
沉默吧,心,
忍耐,驯顺,沉默吧!
喂,怎样,继续吗?”他阴沉地停下了。
“当然啦,请继续。”侦查员说。
附注:
1.第欧根尼(锡诺帕的)(约前404—约前323) 古希腊犬儒学派哲学家。传说他白天打着灯笼到处走,人家问他做什么,他回答说“找人”。
2. 这里以及本章末尾所引的都是丘特切夫的诗《Silentium!》,引时有改动。
3. 够啦,真的(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