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棵葱
格鲁申卡住在市里最热闹的地方,靠近教堂广场。租的一个商人的遗孀莫罗佐娃的房子,住在她院里一座不大的木造厢房里。莫罗佐娃的正房是石砌的一座大房子,两层,古旧,外观很不好看。主人是个老太婆,同两个侄女孤零零地住在里面,她的侄女都是老处女,年纪也挺老了。她本来并不需要出租院里的厢房,但是大家都知道,她让格鲁申卡作为房客住进来(那还是四年多以前的事呢)只是为了照顾自己的亲戚、格鲁申卡的公开的庇护者、商人萨姆索诺夫。据说,嫉妒心重的老头子把自己的“外宠”安置在莫罗佐娃身边起初是为了借助老太婆锐利的眼睛监视其新房客的行为。可是锐利的眼睛很快就显得没有用了,结果莫罗佐娃甚至极少跟格鲁申卡见面,最后完全放弃监视,不再使格鲁申卡感到讨厌了。老头子从省城把这个胆小、腼腆、纤弱、瘦小、沉思、忧郁的十八岁的姑娘领到这座房子里已经四年了。虽然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但是我市对这位姑娘的身世却若明若暗,了解甚少。在这四年中间,格鲁申卡已出挑成了“绝代佳人”,许多人对她垂涎三尺,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了解的情况也没有增多。只是传说她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姑娘的时候曾被一个什么军官骗过,后来立即被遗弃了。军官离开她,后来在什么地方结了婚,格鲁申卡声名狼藉,一贫如洗。据说格鲁申卡尽管是被老萨姆索诺夫从穷困潦倒中救出来的,却是个正派人家的女儿,父亲是编外助祭,或者诸如此类的神职人员。在这四年中间,她从一个重感情的受到欺凌的可怜孤女变成了一个勇敢果断、高傲骄横、面色红润、身材丰满的俄罗斯美人儿,精通生财之道,吝啬,精细,人们说她已用正当和不正当的手段划拉到了一笔钱。只有一点人们都是深信不疑的:格鲁申卡是难以接近的,在这四年中间,除了他的靠山——那个老头子,还没有一个人可以夸口说得到了她的垂青。事实是确凿无疑的,因为曾有许多人想博得她的青睐,尤其是最近两年。可是一切尝试都失败了,有些追求者由于受到刚强的姑娘的嘲弄,甚至闹了个可笑的下场。大家还知道,这个年轻姑娘,尤其是近一年来,开始做起所谓“投机生意”来,她在这方面具有非凡的才能,终于使得许多人把她叫作犹太婆。她并不是放高利贷。比方说,人们知道,她近来跟费奥多尔合伙廉价收购期票,用十戈比收购一卢布,有些期票后来十戈比就能挣一卢布。疾病缠身的萨姆索诺夫一年来两腿肿得不能动弹。他妻子已死,对成年的儿子像暴君,趁几十万家财,却吝啬得要命,但对他所收养的这个姑娘却言听计从——尽管起初他曾严厉管教过她,虐待过她,像爱嚼舌头的人们所说的那样,“只给她粗茶淡饭吃”。不过格鲁申卡摆脱了束缚,却使他相信她对他是无限忠实的。这个老萨姆索诺夫(如今早已作古)善于经营,性格也很特别,主要是吝啬,而且心如铁石,尽管格鲁申卡征服了他,他没有格鲁申卡不能活(例如最近两年就是如此),可是他并没有给她很多资金,即使她威胁要彻底抛开他时,他也不为所动。然而他毕竟给了她一笔小额资金,此事传出以后,大家也都感到奇怪。他给了她八千来卢布,说:“你不是个傻婆娘,自己去周转吧,不过要记住,今后除了每年照例的生活费以外,一直到我死,你再什么也得不到了,而且在遗嘱里也不会分给你什么啦。”他果然说到做到:他死时把全部财产都留给了儿子们(他生前把儿子跟仆人是同等对待的)和他们的妻子儿女们;对格鲁申卡遗嘱里连提也没有提。这些都是人们后来知道的。对如何支配这笔资金,他倒是没有少帮助格鲁申卡,常指点她“经商之道”。费奥多尔因为一桩偶然的“生意”初次跟格鲁申卡打交道时便完全出乎自己意料地神魂颠倒地爱上了格鲁申卡,甚至到了丧失理智的程度。老萨姆索诺夫当时已气息奄奄,听说此事后,感到十分好笑。值得一提的是,格鲁申卡自从跟老萨姆索诺夫认识以后便对老萨姆索诺夫无事不谈,连心事也不隐瞒。在这个世界上她大概只对他一个人是这样。近来,当米佳也爱上了格鲁申卡以后,老萨姆索诺夫不再觉得好笑了。相反,他有一次严肃认真地劝格鲁申卡说:“要是需要在他们父子俩中间进行选择的话,那就选择老东西,但是一定要这个老东西娶你,哪怕事先拨给你一些资金也好。不要跟他儿子——那个大尉交往,这种交往不会有好结果。”这是老色鬼对格鲁申卡说的原话,他这时已预感到死期已近,说完这话,的确过了五个月他就死了。这里顺便再说一下,尽管我市许多人都知道卡拉马佐夫父子围绕着格鲁申卡在进行一场荒谬丑恶的较量,可是看透格鲁申卡对他们父子俩的真实态度的人却为数寥寥。连格鲁申卡的两个女佣后来(在下文将要讲到的那场惨祸发生之后)在法庭上都供称格鲁申卡接待米佳只是出于害怕,因为米佳“威胁要杀她”。格鲁申卡共有两个女佣,一个是老厨娘,是格鲁申卡从父母家里带出来的,身体有病,耳朵几乎全聋了;另一个是年轻姑娘,老厨娘的孙女,今年二十,手脚麻利,是格鲁申卡的使女。格鲁申卡过日子很俭省,屋里陈设毫不奢华。她住的厢房共有三个房间,家具都是女房东的,全是二十年代式样的旧红木家具。拉基京和阿廖沙进屋的时候,天色已全黑,但屋里还没有点灯。格鲁申卡躺在客厅的一张笨重的大沙发上,沙发的靠背是红木的,这沙发很硬,包的皮子早已磨损,有些地方磨出了窟窿。她头下枕着两个从床上拿来的白羽绒枕头。她两手叠放在脑后一动不动地仰卧在那里。她身穿黑绸连衣裙,头戴钩花轻便包发帽——使她显得十分好看,两肩披着一方钩花围巾用沉甸甸的金胸针别着,她打扮得这么漂亮,好像在等什么人。非常像等什么人,她躺在那里,神情怅惘,焦躁,脸色有些苍白,嘴唇灼热,眼睛闪亮,右脚尖在不耐烦地敲着沙发扶手。拉基京和阿廖沙一开门,屋里好像发生了一阵小小的慌乱:门厅里可以听到格鲁申卡急忙从沙发上爬起来的声音,并且听到她惊恐地喊道:“谁在那儿?”使女出来迎接客人,马上就对小姐喊道:
“不是他,是别人,这俩人没关系。”
“她这是怎么啦?”拉基京拽着阿廖沙的手进客厅的时候咕哝了一句。格鲁申卡站在沙发旁边,好像惊魂未定。一绺深棕色的浓密秀发从包发帽脱落出来,搭在她的右肩上,她在看清客人是谁之前,没有理会,也没有梳理。
“哎呀,是你啊,拉基京?吓坏我啦。你这是把谁带来了?跟你一起来的是谁?主啊,瞧把谁领来啦!”她看清是阿廖沙以后喊道。
“你倒是吩咐拿蜡烛来呀!”拉基京像有权支配家里事情的最亲密的朋友似的,大大咧咧地嚷道。
“蜡烛......当然,蜡烛...... 费尼娅,给他拿根蜡来...... 唉,你真会找时间领他来!”她对阿廖沙点了点头,又喊了一句,然后转身对着镜子,用两手迅速梳理起自己的辫子来。她似乎不满意。
“也许来得不是时候?”拉基京转眼之间好像感到委屈似的问道。
“你把我吓了一跳,拉基京,是这么回事。”格鲁申卡转身含笑对阿廖沙说:“别怕我,亲爱的阿廖沙,见到你我高兴得要命,你是我喜出望外的客人。你呢,拉基京,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是米佳闯进来了呢。我刚刚骗过他,而且要他保证相信我的话,可是我跟他讲的却是谎话。我对他说,我去找我的老头子萨姆索诺夫先生,整个晚上都要在那里,一直呆到深夜,要跟他一起点钱。我每周都要去他那里一晚上——结账嘛。我们从里面把门锁上:他噼里啪啦地打算盘,我就坐在那里记账——他只相信我一个人。米佳相信我是去那里了,可我却锁在家里,等一个消息。费尼娅怎么放你们进来了呢!费尼娅,费尼娅!快跑去把大门打开,到门外看看大尉是否在附近?也许他藏在什么地方偷偷监视呢,我怕死啦!”
“门口谁也没有,小姐。我刚刚看过周围,我时时刻刻从门缝往外看呢,我自己也吓得直哆嗦。”
“护窗板是否锁上了,费尼娅,最好把窗帘放下来,就这样!”她亲自把沉甸甸的窗帘放了下来。“否则,看到灯光,他就会扑来。阿廖沙,我今天怕你哥哥。”格鲁申卡大声说着,尽管神色慌张,但却显得似乎有些兴奋。
“为什么你今天怕米佳?”拉基京问道。“你好像并不怕他啊,他完全听你摆布嘛。”
“我跟你说,我在等一个消息——一个非常宝贵的消息,现在实在不希望米佳来。而且我觉得,他并不相信我是到萨姆索诺夫先生那儿去了。一定是埋伏在费奥多尔先生家后面的小花园里等我呢。假如埋伏在那儿的话,就不会来了,那就更好!我的确到萨姆索诺夫先生那儿去了一趟,米佳送我去的,我告诉他要坐到半夜,要他半夜一定来接我回家。他走了,我在老头子那里坐了十来分钟,然后就回来了。哎呀,我怕遇到他,快跑回来了。”
“可是打扮得这么漂亮,要上哪儿?瞧,这顶压发帽多么引人注目啊?”
“你这个人真好奇,拉基京!我对你说过在等一个消息。消息一来,跳起来就飞,叫你们连影儿也见不着。就是为了这个,我穿好衣服在这儿等着。”
“飞到哪儿去呢?”
“操心多,老得快!”
“你的样子特殊嘛。喜气洋洋的...... 我从来没有看到你这副神气。打扮得花枝招展,像要去参加舞会似的。”拉基京打量着她说。
“你见过舞会吗?”
“你见过吗?”
“我见过。那是前年萨姆索诺夫先生给儿子娶亲的时候,我从上敞廊上看过。拉基京,我怎么跟你唠起来没有完,这么一位贵宾还站在旁边呢。多尊贵的客人哪!阿廖沙,亲爱的,我看着你竟不能相信;我的上帝,你怎么会到我这里来!说实话,我没想到,没料到,而且什么时候也没有相信你会来。尽管眼前时机不巧,可是我见到你高兴得要命!坐到长沙发上来,坐这儿,这儿,我的新月。真的,我现在好像还在做梦...... 唉,拉基京,你要是昨天或者前天把他领来多好!......哎呀,这样我也高兴。也许眼前这种时候来比前天来还要好些......”
她调皮地坐到阿廖沙坐的沙发上,跟他并排坐着,十分赞叹地看着他。她真是高兴,她说高兴并非撒谎。她两眼闪亮,嘴角带笑,带着和善快活的微笑。阿廖沙甚至没有料到她的脸上会出现这么和善的表情...... 在昨天以前,他很少见她,觉得她可怕,昨天看到她对卡佳那么阴险毒辣极其震惊,如今看到她判若两人,深感意外,十分惊讶。不管心里多么悲痛,阿廖沙仍然不由自主地仔细地端详起她来。她的言谈举止好像也变得比昨天好了:说话已丝毫不像昨天那么故作甜蜜,矫揉造作......一切都那么淳扑憨厚,她的动作迅速、直率,充满了对人的信任,不过她显得很激动。
“天哪,今天所有的事都赶到一起啦,真的。”她又咕哝了一句。“阿廖沙,为什么这么高兴你来,我自己也不知道。你要问我,我也答不上来。”
“你不知道为什么高兴?”拉基京冷笑了一下。“以前你为什么总缠着我,叫我把他领来,你是有目的的嘛。”
“以前我是有另外的目的,如今已时过境迁啦。我现在想款待你们。我现在变好啦,拉基京。你也坐下嘛,拉基京,干吗站着?你已经坐下啦?拉基京当然是不会忘掉自己的。阿廖沙,他现在坐在我们的对面在生气呢:为什么我先请你坐没有先请他坐。哎,我的拉基京是爱生气的。”格鲁申卡笑起来说。“别生气,拉基京,我现在脾气好啦。你干吗坐在那里闷闷不乐,阿廖沙?是怕我吗?”她带着快活的嘲弄神色看了看阿廖沙的眼睛。
“他有伤心事。没有得到奖赏。”拉基京声音低沉地说。
“没有得到什么奖赏?”
“他的长老发臭了。”
“怎么发臭了?你一定在胡说,想说什么混话。别说啦,糊涂虫。阿廖沙,你让我在你腿上坐坐吗?就这么坐!”她猛然笑着一下子起来跳到阿廖沙的膝盖上,温柔地用右手搂着他的脖子,像一只讨人喜欢的小猫。“我要叫你高兴,我的敬神的小乖乖!不,你真是允许我在你的腿上坐一会儿,不生气吗?你叫我下去,我就下去。”
阿廖沙沉默着。他坐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她说的“你叫我下去,我就下去”他听到了,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如同泥塑木雕一般。可是他心里并没有像从旁用淫亵的眼光观察他的拉基京所预料和想象的那种感受。心灵的巨大悲痛把他心里所能产生的感受全都吞噬了。假如此刻他能向自己提供一个清楚认识的话,他就会意识到他现在身上的盔甲是极其坚固的,足以防御任何诱惑。而且尽管他精神恍惚,悲痛万分,可是他仍然对心里产生的一种新的奇怪感受不由自主地觉得奇怪:——从前他一想到女人就害怕,尤其怕现在坐在他腿上搂着他的这个女人,可是这个“可怕的”女人如今并没有像从前那样使他害怕,相反却使他产生了一种迥然不同的没有料到的特殊感觉——一种极强烈极单纯的非常的好奇,没有任何怕的感觉,丝毫没有从前那种恐惧感。
“你们不要瞎扯了。”拉基京喊起来。“最好拿香槟来,你欠债,你自己知道!”
“我的确欠他债。阿廖沙,我答应过,他要是把你带来,我额外请他喝香槟。快拿香槟
来,我自己也要喝!费尼娅,给我们拿香槟来,拿米佳留下的那瓶,快去。我尽管吝啬,一瓶香槟是要招待的,可是不是招待你,拉基京,你是蘑菇,他是公爵,是招待他的!尽管我现在心里装着别的事,可是我跟你们喝一杯,很想开开心!”
“此刻你有什么事,方才讲的‘消息’是怎么回事,可以问问吗,不是秘密吧?”拉基京又好奇地问道,竭力装出不理会格鲁申卡对他不断的讥刺。
“哎,这不是秘密,而且你自己也知道。”格鲁申卡猛然把头转过来,对着拉基京心事重重地说;她稍稍离开了阿廖沙一些,虽然仍然坐在他的腿上,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军官要到啦,拉基京,我的那个军官要到啦!”
“我听说他要来,难道已经快到了?”
“现在在莫克罗耶,从那儿要派人尽快通知我。他在信里这么说的,我不久前接到了他的信。我在等人来哪。”
“原来如此!他为什么在莫克罗耶?”
“说来话长,不想答对你了。”
“瞧,米佳马上要来了,哎哟哟!他知道不知道?”
“知道什么!丝毫不知道!他要知道,非杀了我不可。不过我如今根本不怕这个,不怕他的刀子。别说啦,不要跟我提米佳,他把我的心全撕碎了。而且此刻对这个问题我什么也不愿想。现在我可以想阿廖沙,我看着阿廖沙...... 你笑我吧,亲爱的,高兴起来,笑我的愚蠢,笑我的喜悦...... 瞧,笑啦,笑啦!瞧眼神里有多少爱抚啊。阿廖沙,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你为前天的事生我的气呢,为了那位小姐。我那时是一条狗,就是这样...... 不过发生这件事毕竟是好事。它是坏事,也是好事。”格鲁申卡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她的笑容里闪过了一丝残忍的神色。“米佳说她曾喊过:‘得用鞭子抽她!’我当时把她气坏了。她叫我去,是想战胜我,用巧克力拉拢我...... 不,这件事是好事。”她又笑了笑。“不过我总担心你生气......”
“真的。”拉基京带着十分惊讶的神情插了一句。“阿廖沙,她确实怕你这个雏儿。”
“拉基京,他对你来说是雏儿,的确如此......因为你没有良心,就是这么回事!瞧见啦,我用心灵爱他,事实如此!阿廖沙,相信我用全部心灵爱你吗?”
“哎呀,你真不害羞!阿廖沙,她这是向你表白爱情呢!”
“那又怎样,我就是爱他嘛。”
“那么军官呢?莫克罗耶来的喜讯呢?”
“那是一回事,这又是一回事。”
“这就是婆娘的做法!”
“别惹我生气,拉基京。”格鲁申卡热烈地接过话茬说。“那是一回事,这又是一回事。我对阿廖沙是另一种爱。的确,阿廖沙,我以前对你是打过坏主意的。因为我卑劣,我狂暴,可是在另一刻我却像看待自己的良心似的看你。我一直在想:‘他现在会多么蔑视我这个坏女人哪。’前天我从那位小姐那里跑回来以后就这么想过。阿廖沙,我早就这么看你啦。米佳也知道,我对他说过。米佳也是这么理解的。你信吗,阿廖沙,真的,有时看着你,我感到羞愧,无地自容...... 我怎么会开始这么看你,从什么时候这么看的,我不知道,不记得......”
费尼娅进来,用托盘端来一瓶打开的香槟和斟满的三杯香槟放到桌子上。
“香槟拿来啦!”拉基京喊道。“你很兴奋,格鲁申卡,忘乎所以啦。喝完一杯,你就会去跳舞的。唉,连这件事也不会做。”他打量着香槟补充说。“老太婆在厨房里就把酒给斟上了,瓶子没有塞软木塞儿就端上来,而且还是温和的。那就这么喝吧。”
他走到桌子旁边拿起一杯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
“香槟不是常能遇上的。”他舔着嘴唇说。“喂,阿廖沙,拿起杯来显显身手。我们为什么喝呢?为天堂的门吧?拿起杯来,格鲁申卡,你也要为天堂的门干杯。”
“干吗为天堂的门呢?”
她拿起了杯子。阿廖沙也拿起杯来喝了一口,又把杯子放回去。
“别喝啦,最好别喝!”他轻轻笑了笑。
“方才还夸口呢!”拉基京喊道。
“这样,我也不喝了。”格鲁申卡接过话茬说。“不想喝。拉基京,你喝吧,把一瓶全喝光。阿廖沙干杯,我也干杯。”
“真是能做作!”拉基京气她说。“自己还坐在人家的腿上呢!他有伤心事,可你在干什么?他要造自己上帝的反,准备吃香肠......”
“为什么这样?”
“他的长老今天死了,佐西马长老,圣徒。”
“怎么佐西马长老死了!”格鲁申卡喊道。“上帝,我竟不知道!”她虔诚地画了个十字。“上帝,我怎么搞的,现在还坐在他的腿上!”她好像吃了一惊,猛然喊了一声,立即从腿上跳下来,坐到沙发上。阿廖沙久久地惊讶地看着她,脸上好像焕发出一种温暖的光芒。他猛然大声坚定地说:
“拉基京,你不要气我,说我造自己上帝的反。我不想生你的气,希望你也和善些。我失去的宝物,你从来未曾有过,你现在不能责难我。你现在最好朝这边看看她:你看到她怎么饶我了吗?我来这里时是预料要遇到一颗狠毒的灵魂——我自己这么想的,因为我是一个卑劣狠毒的人;可是我却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姐姐,一件宝物,一颗能够爱人的灵魂...... 她方才饶了我...... 格鲁申卡女士,我在说你哪。你方才使我的心灵复苏了。”
阿廖沙嘴唇颤抖,呼吸急促起来。他停下了。
“好像她就这么把你救了!”拉基京恶狠狠地冷笑说。“她想吞了你,你知道吗?”
“住嘴,拉基京!”格鲁申卡猛然站起来。“你们俩都别说。现在我把事情全说出来。阿廖沙,你别说,因为我听了你的话,羞愧难当,因为我是个凶狠的人,而不是个善良的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呢,拉基京,也住嘴,因为你在胡说。我曾有过卑劣的想法,想把他吞掉,可现在你在胡说,现在情况迥然不同......我再不想听到你的声音,拉基京!”格鲁申卡说这些话的时候心情异常激动。
“瞧两个人都着魔啦!”拉基京吃惊地打量着他们俩,嘶嘶地说。“像魔怔似的。我好像走进了疯人院。两个人都动了感情,马上要哭起来啦!”
“我是想哭,我是想哭!”格鲁申卡说。“他叫我姐姐,我永远也不会忘!不过呢,拉基京,我尽管狠毒,我也曾施舍过一棵葱。”
“施舍过什么葱?呸,见鬼,真是魔怔了!”
拉基京对他俩的激动神情感到奇怪,妒忌地发起火来,尽管他本来可以想到这是震撼他俩心灵的东西使他们产生了共鸣——这种事情生活中并不经常发生。不过拉基京虽然对涉及他自己的事情颇为敏感,但在理解别人的感情方面却极为粗心——部分原因是他少不更事,部分原因是他极端自私。
“瞧,阿廖沙,”格鲁申卡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对阿廖沙说。“我对拉基京夸耀说我施舍过一颗葱,可是对你我却不夸耀,我跟你讲这件事有另外的目的。这不过是一则寓言,然而是一则好寓言。我是小时候听如今给我做厨娘的马特廖娜讲的。说的是:‘从前有个很凶很凶的婆娘死了。一生没有做过一件好事。小鬼把她抓起来,扔进火海里。她的保护天使站在那里煞费苦心地要回忆出她做的一件好事来好向上帝求情。他终于想起一件事来对上帝说:“她曾经在菜园里拔了一棵葱施舍给了乞丐。”上帝就对这个保护天使说:“你拿着这棵葱去伸到火海里让她抓住,往外拽她,如果能把她从火海里拽出来,那就叫她进天堂;如果葱折了,那这个婆娘就得仍然留在火海里。”天使跑到婆娘那里,把葱伸给她,说:“婆娘,拽住。”于是这个保护天使就小心翼翼地拽她,眼看要把她拽出来了,这时火海里的其他罪人看到她要被拽出来,便都拽住她,希望跟她一起被拽出来。而这个婆娘却是很凶很凶的,于是她便用脚踹他们,说:“这是拽我,不是拽你们;葱是我的,不是你们的。”她说完这句话,葱就折了。婆娘又掉进火海里,直到今天还在里面烧着。保护天使哭着离开了。’阿廖沙,这就是那则寓言,我背会了,我就是那个很凶很凶的婆娘。我对拉基京夸耀说施舍过一棵葱,可是我对你要说:我一生总共只施舍过一棵葱,我只做过这一件好事。阿廖沙,以后别再夸我,别认为我是善良的人,我是个狠毒的人,是个很凶很凶的人;你要夸我,只会使我羞愧。唉,我现在后悔莫及啦。喂,阿廖沙,我以前那么想引诱你,缠着拉基京,答应给他二十五卢布,假如他能把你领来的话。等等,拉基京,等等!”她快步走到桌子旁边,拉开抽屉,拿出钱包来,取出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
“胡闹!胡闹!”拉基京难为情地喊道。
“收下吧,拉基京,这是该给你的,你大概不会拒绝,你自己要的嘛。”说着,格鲁申卡就把钞票扔了过去。
“当然不拒绝。”拉基京声音低沉地说;他显然不好意思,可是却装出一副好汉神气掩饰自己的窘态。“这钱对我们是很有用的,傻瓜就是为使聪明人得利而存在的。”
“现在住嘴吧,拉基京。现在我要说的话,不是给你听的。坐到这个旮旯里别吱声。你不爱我们,就别吱声。”
“我干吗要喜欢你们?”拉基京已不掩饰自己的恚恨,反唇相讥说。他把二十五卢布钞票揣到衣袋里,当着阿廖沙的面,他实在感到羞愧。他本来指望这钱过后给他,不让阿廖沙看到;现在他恼羞成怒了。在此刻之前,他认为不能太顶撞格鲁申卡,尽管她不断讥刺他,因为显然他有些地方要有求于她。可是现在他却发起火来:
“爱总得有原因吧,可是你俩对我有什么恩德?”
“你应该不要什么恩德就爱,像阿廖沙这么爱。”
“他怎么爱你啦,对你有什么表现,值得你这么刺刺不休地大谈特谈?”
格鲁申卡站在屋子中间,热烈地谈着,她的声调里有些歇斯底里味道。
“住嘴,拉基京,我们的事情,你什么也不理解!今后不许你对我称‘你’,我不想允许你这样,你怎么敢这么放肆!坐在旮旯里,别吱声,像我的仆人那样。阿廖沙,现在我要把全部实情都告诉你,叫你看清我是一个什么样的畜牲!不是讲给拉基京听,只讲给你一个人听。我曾想毁掉你,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就是这么决定的,我决心那么大,以致用钱收买拉基京,要他把你领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呢,阿廖沙,什么也不知道,看到我——转过身去;从我身旁过——低垂着眼睛。可我在这之前已看过你上百次,已开始向所有的人打听你。你的面容印在我的心里,我想:‘他是蔑视我,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我终于被连我自己都感到惊奇的情感所支配了:我干吗怕这么个小孩子?我把他吞了,然后再耍笑他。我发起狠来。你信吗:此地没有人敢打我格鲁申卡的坏主意,没人敢说,也没人敢想;只有老头子到我这里来——我受他的约束,卖给他了,撒但给我们缔结了姻缘,别人休想。可是我看着你,却下决心要吞掉你。吞掉你,再耍笑你。瞧我是一条多可恶的狗,你还叫我姐姐呢!现在我那个负心汉要来了,我在等他的讯儿。你知道我多么恨这个负心汉吗?五年前萨姆索诺夫把我带到这里,我一个瘦弱愚蠢的小姑娘坐在屋里,关起门来大哭,免得被人看到听到,夜里通宵不睡,一直想:‘我的负心汉,他在哪儿?他一定在跟另一个女人一起笑话我呢。只要有一天叫我见到、遇到,我一定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夜里我把头埋在枕头里放声大哭,翻来复去地想这些事,故意扇起心中的怒火,以解心头之恨:‘我一定要报仇,一定要报仇!’夜里我有时摸黑儿这么喊。我一想起来拿他毫无办法,而他现在却在笑话我,也许把我完全忘了,不记得我了,我就从床上滚到地板上,无可奈何地流泪,浑身哆嗦,直到天亮。早晨起床后比狗还凶狠,真想把全世界都吞掉。后来,你以为怎样:我开始攒钱,变成了铁石心肠啦,胖啦——你以为变聪明了吗?没有,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看到过,没有一个人知道,天一黑,我跟五年前那个小姑娘一样,躺在床上恨得咬牙切齿,有时整夜整夜地哭,心里想:‘一定要报仇,一定要报仇!’你全听到了吗?哎,现在你怎么理解我呢:一个月前他突然给我来了这封信,说他要来,妻子死了,想跟我见面。我当时连气都喘不上来了,主啊,我忽然想:他来打个口哨一叫我,我就会像一条挨了打的有过错的狗爬到他跟前!我这样想着,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我下贱不下贱,会跑到他跟前不会?’这一个月我那么恨自己,比五年前恨得还厉害。阿廖沙,你现在看到我多么狂暴多么愤怒啦,我把实情全都对你讲啦!为了不跑到那个人那里去,我拿米佳开心。别吱声,拉基京,你没有资格责难我,我不是讲给你听的。你们来以前,我躺在这里等讯儿,思考,决定自己的命运;我心里有什么想法,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不,阿廖沙,告诉自己的那位小姐,让她别生前天那件事的气!...... 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现在的心境,而且也不可能知道...... 因为我今天也许带刀子去,我还没有决定......”
格鲁申卡说到这里,突然忍不住,话没讲完,便用两手捂住脸,扑到沙发的枕头上,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阿廖沙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拉基京跟前,说:
“拉基京,别生气。她得罪了你,可是你别生气。你听到她方才讲的话啦?不能对一个人的心灵要求那么多,为人要仁厚些......”
阿廖沙这话是控制不住心情冲动才说的。他必须说,所以就对拉基京说了。假如拉基京不在旁边的话,他也会对自己说的。可是拉基京却用嘲弄的眼神看了看他,阿廖沙便猛然停下了。
“这是你的长老不久前刚灌输给你的,你又来向我灌输,阿廖沙,你这个敬神的人哪。”拉基京带着冷笑说。
“别笑,拉基京,别笑。别这么说已故的长老,他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高尚!”阿廖沙用哭泣的声音喊道。“我不是作为法官站起来对你讲话,我自己就是罪孽最重的一个被告。我在她面前是个什么人呢?我来这里是要毁掉自己的,我曾说过:‘随便,随便!’这么做是因为我气量小。可她呢,痛苦了五年,一有人来首先对她说了一句掏心的话,她便把一切都宽恕,都忘却,而大哭起来!她的负心人回来,叫她,她就把一切都宽恕,高高兴兴地赶到他身边,不会带刀子,不会带刀子!不,我不会像她这样。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像她这样,可我不会这样!我今天刚上了这一课...... 她的爱比我们俩的高...... 你以前听到过她刚才讲的话了吗?不,没有听到过;假如听到的话,早就什么都明白咯......但愿前天被她得罪的那位女士也能宽恕她!会宽恕的,假如她知道...... 会知道的...... 这颗心灵还没有得到宁静,必须宽恕她...... 这颗心灵里也许藏着宝物......”
阿廖沙停下了,因为他喘不上气来了。拉基京尽管一肚子气,可是看他的眼神是含着惊奇的。他从来也没有想到文静的阿廖沙会发表这么慷慨激昂的演讲。
“钻出来了一个辩护律师!你爱上她啦,对吗?格鲁申卡,我们的修士真是爱上你啦,你胜利啦!”他恬不知耻地笑着喊道。
格鲁申卡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她那好像刚哭肿的脸上闪着感动的微笑;她含笑看了看阿廖沙。
“别理他,阿廖沙,我的天使,瞧他是个什么人,犯不上跟他费口舌。我呢,拉基京先生,”她对拉基京说,“本想请求你宽恕我骂了你,可是现在又不想了。阿廖沙,过来,坐到这儿。”她带着欢快的笑容叫他。“这样,坐到这儿,你告诉我,”她拿起他的一只手来,微笑着看着他的脸,“告诉我:我爱那个人不爱?我爱不爱那个负心汉?你们来以前,我摸黑儿躺在这里,一直在问自己的心:我爱不爱那个人?你替我决断,时间已经到了,你怎么说怎么是。我宽恕他还是不宽恕他?”
“你已经宽恕了嘛。”阿廖沙笑着说。
“真的宽恕了。”格鲁申卡沉思着说。“这么下贱的一颗心哪!为了这颗下贱的心!”她猛然从桌子上拿起酒杯来,一饮而尽,用力把酒杯摔到地板上。酒杯摔碎,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的微笑里闪过一丝残忍的愠色。
“也许还没有宽恕呢。”她低垂下眼睛有些威严地说,好像自己对自己说。“也许心刚刚准备宽恕。我还要跟心做一番斗争。瞧,阿廖沙,我非常珍爱我五年流的泪水...... 也许我爱的只是自己受的委屈,而根本不是他!”
“我真不想处在他的地位!”拉基京嘶嘶地说。
“你也不会处在他的地位,永远不会。你只配给我擦鞋,拉基京,我只用你做这种事情。像我这样的女人,你是永远接近不了的...... 也许那个人也接近不了......”
“那个人也接近不了?那你干吗要打扮?”拉基京狠毒地挖苦她说。
“别指责我打扮,拉基京,你还不了解我的心!我要愿意,现在就可以把这身打扮儿撕了,此刻就可以撕。”她用清脆的声音喊道。“拉基京,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打扮!也许是为了到他跟前说:‘你曾经见过我这么漂亮吗?’因为他抛弃我的时候,我还是个瘦弱、干瘪、爱哭的十七岁的小姑娘呢。我要坐到他身旁,诱惑他,挑逗他,然后对他说:‘瞧见我现在多漂亮啦,那就瞧吧,敬爱的先生,你垂涎三尺,却休想吃到!’拉基京,这身打扮儿也许有这个用呢。”格鲁申卡冷笑着说。“阿廖沙,我的脾气火爆。我要愿意,我会撕毁这身打扮儿,破坏自己的美貌,烧丑自己的脸,用刀子划坏它,然后去沿街乞讨。我一高兴,我现在哪儿也不去,谁也不见;一高兴,我明天就把萨姆索诺夫送给我的东西和钱全退还给他,自己去做一辈子佣工!...... 拉基京,你以为我不会这么做,不敢这么做吗?我会这么做,敢这么做,现在就会这么做,请千万别惹我......对那个人,我要把他赶走,蔑视他,叫他永远见不到我!”
最后的话,她是声嘶力竭喊出来的,可是又忍不住,用两手捂着脸扑到沙发的枕头上,哭得浑身直颤动。拉基京站起来说:
“该走了,晚了修道院就不让进门了。”
格鲁申卡马上跳了起来。
“阿廖沙,你真想走!”她大吃一惊,伤心地问道。“你就这么对待我:把我唤醒,使我遭受折磨,然后就留下我一个人面对长夜!”
“他不能在你这儿过夜嘛!他要是愿意,那就随他便!我一个人走!”拉基京狠毒地取笑说。
“住嘴,坏蛋!”格鲁申卡狂怒地对他喊道。“他来对我讲的话,你从来没有对我讲过。”
“他对你说什么啦?”拉基京气恼地问道。
“他对我说了什么话,我也说不清楚,可是我的心感受到了,使我的心翻了个个儿...... 他是第一个可怜我的人,唯一可怜我的人,就是这样!天使,你为什么不早来。”她突然跪在阿廖沙面前,像疯了似的。“我等你这样人,等了一辈子啦,我知道会有这样一个人来宽恕我。我相信会有人爱我这个坏女人,真爱我,而不是玩弄我!......”
“我对你做了这么大的好事?”阿廖沙弯腰温柔地握住她的双手。“我只不过给了你一棵最小的葱罢了,仅仅如此而已!......”
说完,自己也哭起来。这时门斗里传来脚步声,有人进了门厅。格鲁申卡好像大吃一惊,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费尼娅喊着急匆匆地跑进屋里。
“小姐,小姐,信来了!”她气喘吁吁地高兴地喊道。“莫克罗耶来车接您啦,车夫季莫费赶着三套马车来的,现在在换马呢...... 信,信,信在这儿!”
信在她手里,喊的时候,她一直拿在手里晃着。格鲁申卡把信抢过来,拿到了蜡烛旁边。这是一张小字条儿,只写了几行字,她一眼就读完了。
“喊我去呢!”她喊道,脸色煞白,脸被苦笑扭曲了。“打口哨了,爬过来吧,狗!”
她站在那里犹疑了一瞬间,猛然火冒三丈,烧得两腮通红。
“我去!”她猛然喊了一声。“我受了五年哪!永别啦,二位!永别啦,阿廖沙,我的命运决定啦...... 走吧,走吧,都离开我吧,让我别再看到你们啦!......格鲁申卡飞往新生活...... 拉基京,你也别记恨我。也许我是去死哪!哎呀,像喝醉了似的!”
她突然撇下他俩,跑进卧室去了。
“唉,她现在顾不上我们啦!”拉基京咕哝道。“走吧,要不又该是听这婆娘喊叫了,又哭又叫的,烦死我啦......”
阿廖沙木然被领出了屋。院里停着一辆四轮带篷旅行马车,马已卸了,有人拿着风灯在旁边忙活着。从敞开的门外面牵进了三匹新马。阿廖沙和拉基京刚走下台阶,格鲁申卡卧室的窗户猛然开了,格鲁申卡用清脆的嗓音在阿廖沙身后喊道:
“阿廖沙,替我问候你哥哥米佳,请他别记恨我这个坏女人。把我这句话告诉他:‘格鲁申卡被一个卑鄙小人得到了,而不是被你这个高尚的人!’还要告诉他,说我爱过他一个小时,只是一个小时,要他终生记住这一个小时,说格鲁申卡嘱咐他终生记住!......”
她哽咽着把话说完了。窗户砰的一声关上了。
“哼,哼!”拉基京笑着说。“捅了你哥哥一刀,还嘱咐他终生记住。好狠哪。”
阿廖沙什么话也没有说,似乎没有听到,他快步走在拉基京旁边,好像非常急于赶到什么地方似的。他像处于失神状态,机械地走着。拉基京猛然觉得痛了一下,似乎有人用手指触了他的新伤口一下。他刚才领阿廖沙来见格鲁申卡的时候,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种结局;结局跟他殷切盼望的完全不同。
“她的那个军官是个波兰人。”他克制着自己,开口说。“而且他现在已根本不是军官了,在西伯利亚靠近中国边界什么地方的海关当官儿。一定是个瘦小的波兰佬。据说官儿丢了。如今听说格鲁申卡有钱了,便奔来了——这就是全部奇迹所在。”
阿廖沙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拉基京忍不住了。
“怎样,女罪人被点化过来啦?”他嘲笑阿廖沙说。“迷途的羔羊被引上正路了吗?七个鬼1 被赶走啦?瞧,我们刚才期待的奇迹在哪儿实现了!”
“别说啦,拉基京。”阿廖沙痛心地回应说。
“你这是为方才那二十五卢布‘蔑视’我吗?你是说我出卖了真正的朋友。可是你不是基督,我也并非犹大嘛。”
“唉,拉基京,请你相信,我把这件事情已经忘了。”阿廖沙喊道。“可你又提起来......”
不过拉基京却彻底发起火来。
“让鬼把你们全抓去!”他突然喊起来。“见鬼,我干吗跟你扯在一起!今后我再也不想理你啦。你自己走吧,这是你的路!”
他说完就拐到另一条街上,把阿廖沙一个人留在黑影里。阿廖沙出了市区,穿过野地朝修道院走去。
附注:
1.耶稣曾把抹大拉的马利亚身上的七个鬼赶走,事见《新约-路加福音》第8章第2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