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她们俩到了一起
阿廖沙从父亲家里出来,心情比刚才进屋时更加沉重;他的头脑好像也被打成碎片,扔得七零八落,他同时感到害怕把这些零碎的印象拼凑起来从他今天经历的所有折磨人的矛盾中得出一个总的思想。他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于绝望的感觉。在所有感觉之上,像山一样耸立着一个可怕而得不到答案的主要问题:父亲和大哥在这个可怕女人问题上的冲突最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如今他亲眼看到了。他在场,看到了他们冲突的情形。不过只有米佳会遭到不幸——十分可怕的不幸:他面临无法避免的灾难。也可以看出来此事还涉及另一些人,涉及程度之深也许是阿廖沙以前所没有感觉到的。甚至出现了谜一样的现象。二哥伊万向阿廖沙迈出了一步,这本是阿廖沙早就期望的,可如今他却不知为什么竟觉得这靠近的一步使他吃了一惊。那两个女人呢?奇怪的是,刚才他往卡佳家走的时候心里还觉得忐忑不安,现在这种感觉一点儿也没有了;相反他自己急着要见到她,好像希望从她那儿找到指示似的。可是要把受委托转达的话告诉她却比刚才困难得多:三千卢布已彻底无望偿还,大哥米佳如今已感到丢尽脸面,完全绝望,当然在任何堕落面前都不会止步。而且他还吩咐把刚才在父亲家里发生的场面也描述给她听。
阿廖沙动身去卡佳家的时候,已是下午七点,天开始黑了。卡佳住在大街一座很宽敞、舒适的住宅里。阿廖沙知道她跟两个姨妈住在一起。不过其中一个是她同父异母姐姐的姨妈,在她父亲家里寡言少语;她从贵族女中毕业回来后,这个姨妈跟她姐姐一起侍候她。另一个姨妈是莫斯科太太,身材苗条,举止高贵,虽然是贫寒人家出身。听说这两个姨妈对卡佳是百依百顺的,她们伴随她只是为了礼仪上的需要。卡佳则只服从因病留在莫斯科的她的恩人——将军夫人一个人。卡佳一星期要给她写两封信详细报告自己的情况。
阿廖沙进入门厅请开门的使女替他通报时,大厅里显然已知道他来了(也许是从窗户上看到的)。阿廖沙刚听到了一种什么声音;接着便传来女人跑动的脚步声,衣裳摩擦的窸窣声:也许有两三个女人从大厅里跑出去了。阿廖沙对于自己的到来会引起这样的骚动感到奇怪。不过马上就把他领进了大厅里。这是个大房间,摆满了考究的家具,完全没有小地方的土气。地上摆满了许多各式各样的沙发和大大小小的桌子。墙上挂着画,桌子上摆着花瓶和座灯。屋里有许多鲜花,靠窗甚至还有一个养鱼缸。因为时值黄昏,屋里有些暗。阿廖沙看到一个沙发上显然刚刚坐过人,上面还扔下一件女式丝绸短斗篷,沙发前面的茶几上还有两杯没有喝完的巧克力、一些奶油饼干、一玻璃盘子蓝色葡萄干和一玻璃盘子糖果。一定是招待过什么人。阿廖沙想到是撞见主人招待客人,便皱起了眉头。这时门帘掀起,卡佳快步急促地走进来,脸上带着欢喜的微笑,向阿廖沙伸出了两手。与此同时使女拿进两支点着的蜡烛放到桌子上。
“感谢上帝,您终于也来啦!我整天祈祷上帝打发您来!请坐。”
卡佳的美貌,三个星期前米佳在卡佳本人的异常渴望的情况下第一次带他来见卡佳时,已使他惊讶了。那次见面,他们没有多谈。卡佳认为阿廖沙很羞怯,似乎为了体恤他,便只跟米佳说话。阿廖沙默不做声,但看清了卡佳的许多特点。高傲姑娘的专横、恣肆、自信使阿廖沙感到吃惊。这一切是毫无疑问的。阿廖沙觉得他没有夸大。他认为她的那两只闪闪发光的黑色大眼睛很美,跟她那苍白的甚至有些白中透黄的瓜子脸十分相配。在这两只眼里以及在漂亮嘴唇的形状里一定有一种使大哥爱得要命但不能长久相爱的东西。那次访问完之后,米佳央求他不要隐瞒见到他的未婚妻后留下的印象时,他几乎对哥哥照直讲了自己的看法。
“你跟她会幸福的,但也许......这幸福是不平静的。”
“不错,三弟,人的秉性难移,在命运面前是不会屈服的。那么,你认为我不会永远爱她吗?”
“也许你会永远爱她,但也许跟她在一起不会永远幸福......”
阿廖沙当时红着脸说出这些看法,并且为自己屈从于哥哥的请求说出这些‘愚蠢’看法而感到懊恼。因为当时一说出来,他就觉得这些看法蠢得可怕。而且这么武断地谈对一个女人的看法,他也觉得羞愧。如今他一看到向他跑来的卡佳,便惊奇地感到他当时发表的看法也许是十分错误的。这次她的脸上焕发着天真憨厚的善良和率直热烈的真诚。当时使阿廖沙感到惊讶的“傲慢自大”的印象如今完全被勇敢而高贵的精悍和开朗强大的自信所取代了。阿廖沙从一看到她、一听她说话就明白了:她在爱情上的悲剧地位对她来说决不是秘密,她也许已经什么都知道了,肯定是了如指掌的。尽管她脸上神采飞扬,洋溢着对未来的信心,阿廖沙在她面前忽然觉得自己是有严重过错的,而且这过错是有意的。他马上被战胜、被吸引住了。所有这种种之外,阿廖沙一听她讲话还发现她心情很激动,这样的激动在她身上也许很不一般,几乎可以说是亢奋。
“我之所以这么等您,因为只有从您那里我才能了解全部真相,任何人也不能同您相比!”
“我来了......”阿廖沙语无伦次地低声咕哝道。“我......他打发我......”
“啊,是他打发您来的,哎,我也有这样预感。如今我全知道啦,全知道啦!”卡佳突然眼睛闪起亮光来喊道。“等等,阿廖沙先生,我先告诉您我为什么这么等您。您瞧,我也许知道得比您还多。我不需要从您那里得到消息。我需要从您那里知道的是您自己对他的最近的印象。我需要您直言不讳,不加粉饰,甚至不怕刺耳(随便多么刺耳!),把您现在对他的看法、对他今天跟您见面以后的处境告诉我。这也许比我当面同他谈要好些——他不愿再到我这儿来了嘛。您明白我对您的希望是什么了吧?现在请告诉我他打发您来做什么(我早就知道他会派您来!),请开门见山,说最后的结论!......”
“他吩咐向您......鞠躬,说再永远不来了......向您鞠躬。”
“鞠躬?他是这么说的,原话是这样?”
“是的。”
“也许您无意中说错了,用词不准确?”
“不,他就是吩咐我说‘鞠躬’这个词的。他说了三次,怕我忘了。”
卡佳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阿廖沙先生,现在请您帮助我,现在我需要您的帮助啦。我把我的想法说出来,您告诉我:我想的对不对?请听下去:假若他顺便说向我鞠躬,没有要求把这个词转达给我,没有强调这个词,那就一切都完了...... 这就是结束!可是要是他特别强调这个词,要是他特别委托您别忘了转达‘鞠躬’这个词,那也许是他一时冲动吧?做出了决定,又被自己的决定吓倒了!不是迈着坚定的步伐离开我的,而是像从山上滚下去的。强调这个词也许是为了逞英雄吧。”
“不错,不错!”阿廖沙热烈地肯定说。“我自己现在也觉得是这样。”
“要是这样,那他还没有毁灭。他不过是绝望,我还可以救他。等等:他没有叫您转达钱的事吗,没提三千卢布的事吗?”
“他不仅提过,而且这也许是使他最伤脑筋的事咧。他说,他已名声扫地,说现在已无所谓。”阿廖沙热烈地答道,觉得一股希望注入他的心田,他哥哥也许真会有出路、有救。“莫非您......知道这些钱的事?”他问完,就忽然停下了。
“我早就知道,而且知道得十分准确。我往莫斯科拍电报询问过,我早就知道钱没有收到。他没有汇钱,可我没吱声。最近一个星期我得知他还需要钱...... 我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让他知道他应该回到谁的身边,谁是他最忠实的朋友。不,他不愿意相信我是他最忠实的朋友,不愿意了解我,他只是把我看作一个女人。我这一个星期一直在苦苦考虑:怎样才能使他不为挥霍了那三千卢布而在我面前感到羞愧?也就是说,使他在外人面前、在自己面前感到羞愧,而在我面前不感到羞愧。因为他对上帝说的时候并没有感到羞愧呀。他为什么到现在不知道我能为他承受多大的重担呢?为什么,为什么他不了解我?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他怎么能不了解我呢?我愿意永远把他拯救出来。哪怕他忘了我是他的未婚妻呢!瞧,他在我的面前担心自己的名声!阿廖沙先生,对您他不怕开诚相见吧?为什么我到现在没有赢得这种信任呢?”
最后几句话,她是流着泪说的;泪水从她眼里簌簌地流下来。
“我还应当向您报告方才他跟父亲的情景。”阿廖沙的声音也颤抖起来。于是他把整个场面全讲了,讲了他被打发去找父亲要钱,米佳闯进来,打了父亲,然后再次特别强调要他阿廖沙来“鞠躬”...... “他自己就到那个女人那儿去了......”阿廖沙轻轻补充了一句。
“您以为我忍受不了那个女人吗?他以为我忍受不了吗?可是他娶不成她。”她突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难道卡拉马佐夫的这种情欲能永远燃烧吗?这是情欲,而不是爱情。他娶不成她,因为她不嫁给他......”卡佳忽然又奇怪地笑了笑。
“他也许能娶成。”阿廖沙低垂着眼睛伤感地说。
“他不能娶成,我对你说!那个姑娘是天使,您知道吗?您知道这点!”卡佳猛然用异常的热情喊道。“这是仙女中的仙女!我知道她多么迷人,可我也知道她多么善良、坚强、高尚。您怎么这么看我,阿廖沙先生?也许您听了我的话觉得奇怪,也许您不相信我?格鲁申卡女士,我的天使!”她看着另一个房间对谁喊了一声。“到我们这儿来吧,这是个好人,这是阿廖沙,我们的事他全知道,出来见见他吧!”
“我在门帘后面就等着您召唤呢。”一个温柔的、甚至有些甜蜜的女人声音说。
门帘掀起来......格鲁申卡笑嘻嘻地朝茶几走过来。阿廖沙不觉心中一怔。他的目光粘在她身上,移动不开。这就是她,那个可怕的女人,半个小时前伊万脱口而出所称呼的“野兽”。可是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看上去极其平凡普通的人,一个善良可爱的女人,即使漂亮,也跟所有其他漂亮的女人一样,也是“普通”女人!固然,她相貌姣好,甚至非常姣好,——这是一种使许多人神魂颠倒的俄罗斯式的美。她的身材相当高,但比卡佳稍微矮一些(卡佳可以说是十分高了),丰腴,举止轻柔文静,像她的声音一样温馨甜美。她走路不像卡佳那样果敢有力;相反,却静悄悄的。她的脚踏在地板上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她轻盈地坐到圈椅上,黑绸连衣裙发出一阵轻轻的窸窣声,她把雪白丰腴的脖颈和美丽的两肩轻柔地裹在华贵的黑毛披肩里。她二十二岁,长相表现出来的也恰恰是这个年龄。她的脸很白,两颊带着淡淡的潮红。脸盘儿好像太宽,下颚稍嫌前突。上嘴唇薄,下嘴唇有些上翘,有上嘴唇两倍厚,像肿了似的。可是那奇美茂密的深褐色秀发、深色发亮的蛾眉以及长睫毛掩映下的浅蓝色美目却能使最麻木不仁、漠不关心的人甚至在人群里、在游园会上、在交通堵塞的街上猛然停下来,把她记住,久久不忘。使阿廖沙惊讶的是她脸上那种孩子般天真的表情。她的眼神像孩子,高兴的神色像孩子,她走近茶几的神气就是带着‘孩子般的高兴神色’,像孩子似的急不可耐地天真好奇地期待着马上会有什么好事出现在眼前。她的目光给人的心里注入喜悦,——阿廖沙感受到这一点。她身上还有一种使他只能意会而无法言传的东西,这也许是他下意识感受到的,这就是轻盈柔和的举止和猫一样的灵巧。可是她的身体却是强壮丰腴的。披肩下显示着宽阔丰满的两肩和高耸的少女般的乳房。这个身体也许预示着米洛的维纳斯1的形态,尽管目前已有些比例失调,——但可预感到这一点。懂得俄国女人美的行家看着格鲁申卡可以准确地预言:这个娇艳的少女般的美人三十岁时身体将失去和谐,变胖,脸上的皮肤将松弛,眼角和前额将非常快地出现皱纹,脸色将变得粗俗,发红,——一句话,这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美,昙花一现的美,这种美在俄罗斯妇女身上是常见的。阿廖沙当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尽管他被迷住了,可他仍有一种不快的感觉,好像有些遗憾似的问自己:她讲话时为什么拖长每个词,而不能顺其自然?她这样做,显然认为拖长音节、甜蜜地强调每个音节是一种美。当然这只是一种坏习惯,说明她的教养低劣,从小养成的对良好风度的错误理解。阿廖沙觉得这种矫揉造作的讲话方式跟她那孩子般天真快活的面部表情、跟她那文静的婴儿般幸福的闪亮的眼睛几乎是水火不相容的!卡佳立即安排她坐在阿廖沙对面的一张圈椅上,兴奋地吻她笑嘻嘻的嘴唇,一连吻了好几次。她好像爱上了她。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阿廖沙先生。”她陶醉地说。“我想了解她,见她,我想去拜访她,可是她一知道我的希望便自己来了。我早就知道我们俩能解决所有问题,所有问题!心有这种预感......人们劝我放弃这一步,可是我预感到会找到出路,结果并没有错。格鲁申卡把一切、把自己的意图都向我解释清楚了。她像善良的天使飞来,送来安宁和欢乐......”
“亲爱的尊敬的小姐,您没有嫌弃我。”格鲁申卡拖着长腔说,脸上仍带着可爱的欣喜的微笑。
“不许您说这种话,我见犹怜的迷人姑娘!怎么能嫌弃您呢?我要再吻您的下嘴唇一次。它好像肿了似的,我要让它再肿一些,再肿一些,再肿一些...... 瞧她笑的多好看,阿廖沙先生,看着这个天使,心里感到欢畅......”阿廖沙脸红着,身上不易察觉地微微地颤抖着。
“亲爱的小姐,您太抬举我啦,也许我根本不配您的垂爱呢。”
“不配!她不配!”卡佳又热烈地喊起来。“阿廖沙先生,我们的格鲁申卡是个富于幻想的人,心是自由的,高傲的,非常高傲的!她为人高尚,宽宏大量,您知道吗,阿廖沙先生?她只是生活不幸。她过于匆忙地对一个不值得的,也许可以说是轻浮的人献出了一切。从前有一个人,他也是军官,她爱上了他,把一切都给了他,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啦,五年前的事啦。可那个人把她忘了,跟别人结了婚。如今妻子死了,他来信说要来。您知道吗,直到现在,她只爱他一个人,只爱他一个人,一辈子爱他!他一来,格鲁申卡就会幸福,这五年她是不幸的。可是谁能责备她呢,谁能自夸得到她的青睐呢?只有那个腿不能动的老商人,不过这个老商人更像她的父亲、朋友、保护人。老商人遇到她的时候,正是她被所爱的人抛弃处于绝望、痛苦之中......她当时想投河自尽,是这个老人救了她,救了她!”
“您过奖啦,亲爱的小姐,您的结论下得太匆忙啦。”格鲁申卡又拖着长腔讲起来。
“过奖?怎么是过奖呢?怎么会是过奖?格鲁申卡,天使,把您的手给我,瞧瞧这只胖胖的漂亮的小手,阿廖沙先生。瞧见这只小手了吧,是它给我带来幸福,使我绝处逢生,我现在还要吻吻它,手心手背都要吻,瞧,瞧,瞧!”她像陶醉似的真把格鲁申卡的漂亮的也许过于肥胖的小手吻了三次。格鲁申卡伸着手,神经质地清脆优美地笑着,注视着“亲爱的小姐”;看来这么吻她的手使她感到很惬意。“也许过于乐观了吧。”——阿廖沙脑海里闪了一下。他的脸红了红。他的心不知为什么始终感到特别不安。
“亲爱的小姐,您当着阿廖沙先生的面这样吻我的手,是有意羞我啊。”
“难道我想羞您?”卡佳有些吃惊地说。“哎呀,亲爱的,您多么不了解我啊!”
“您呢,可能也并不那么十分了解我啊,亲爱的小姐,我也许比您看到的要坏得多呢。我心坏,任性。我当时把可怜的米佳迷住,只是为了耍笑他。”
“可您现在不是要救他吗?您应承了。您要使他清醒过来,您要告诉他您早就爱着别人,而这个人如今在向您求婚......”
“哎呀,我并没有向您做这样的承诺嘛。这是您自己一直对我这么说,我并没有答应。”
“这就是说,我对您理解得不对啦。”卡佳脸色微微一白,低声说。“您允诺......”
“哎呀,不对,天使小姐,我什么也没有向您允诺过。”格鲁申卡轻轻地平静地打断了卡佳的话,脸上仍然带着快活、天真的神情。“现在也可以看出来我在您面前多么恶劣蛮横啦,尊敬的小姐。我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刚才我也许答应过您什么,可现在我又想:万一我又喜欢他呢,因为我曾很喜欢过他嘛,喜欢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呢。我也许马上就去告诉他从今天起就留在我那儿呢...... 瞧我多么反复无常......”
“您刚才讲的......完全不是......”卡佳吃力地说。
“哎,刚才!我心软而且还傻嘛。您只要想想,他为我受了多大的罪啊!万一我回家可怜起他来,那怎么办?”
“我没料到......”
“哎呀,小姐,您在我面前表现得多么善良高尚啊。您现在大概因为我的性格不会喜欢我这个蠢货啦。请把您的可爱的小手给我,天使小姐。”她温柔地请求完,拿起卡佳的手。“现在我拿起您的手,亲爱的小姐,像您吻我那样,我要吻您。您吻了我三次,我必须吻您三百次才能两清。这么做完以后,就听上帝安排吧,也许我会完全做您的奴隶,愿意像奴隶那样对您百依百顺呢。上帝怎么安排怎么是,我们之间用不着任何协议和承诺。您的小手,您的小手,多可爱的小手啊,亲爱的小姐,我的绝色美人!”
她轻轻地把卡佳的手举到自己嘴唇上,的确目的是奇怪的:为了还清吻债。卡佳没有把手抽回来:她怀着一线希望听完她最后一句话,尽管这也是一种很怪的允诺——对她奴隶般地百依百顺。她盯着格鲁申卡的两眼:她看到这眼里仍然是天真信任的神色,仍然那么清澈、快活...... “她可能是太天真了!”卡佳心里闪过一线希望。格鲁申卡这时好像激赏“可爱的小手”似的把卡佳的手慢悠悠地举向唇边。可是快举到唇边时,她举着手停了两三秒钟,似乎在思考什么。
“您知道吗,天使小姐,”她突然拖着最温柔、最甜蜜的声音说,“您知道吗,我拿起您的手来,决定不吻了。”她发出了细碎欢快的笑声。
“随您便...... 您怎么啦?”卡佳忽然哆嗦了一下。
“就这样吧,请记住:您吻过我的手,我没有吻您的手。”格鲁申卡的眼猛然闪了一下,可怕地凝视着卡佳。
“下贱东西!”卡佳猛然骂了一句,好像蓦地全都明白了,满脸通红,从座位上站起来。格鲁申卡也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
“我就这样把您如何吻我的手而我却没有吻您的手讲给米佳听;他会怎样笑啊!”
“贱货,滚!”
“哎呀,多羞啊,小姐,多羞啊,这种话对您来说是完全有失体面的,亲爱的小姐。”
“滚,出卖自己的骚货!”卡佳高声喊着。她的脸气得完全变了样,每根线条都颤抖着。
“可真有人出卖自己呢。您一个姑娘家为了钱趁天黑去男人们家里出卖色相,我也知道嘛。”
卡佳跳起来,要扑到格鲁申卡身上,阿廖沙拼命把她拽住,说:
“一步别迈,一句话别说!别说话,别搭茬儿,她会走的,马上走!”
这时卡佳的两个姨妈听到喊声跑了进来,使女也跑进来了。都跑到卡佳身边。
“我走。”格鲁申卡从沙发上抓起斗篷说。“阿廖沙,亲爱的,送送我!”
“走吧,快走吧!”阿廖沙对着她十字交叉地紧握双手恳求说。
“亲爱的阿廖沙,送送我!路上我对你说句最好最好的话!这个场面,我是演给你看的。亲爱的,送送我,过后你会喜欢的。”
阿廖沙搓着手转过身去。格鲁申卡清脆地笑着跑出了屋。
卡佳歇斯的里发作起来。她号啕着,抽搐得喘不上气来。大家都聚在她身边忙活着。
“我提醒过您,”大姨对她说。“我阻拦过您走这一步......您太性急......难道能下决心走这一步吗!您不了解这些骚货,据说这个比所有的都坏......不,您太任性了!”
“她是只母老虎!”卡佳喊道。“您为什么拽我,阿廖沙先生,我真想打她一顿,打她一顿!”
她在阿廖沙面前没有力量控制自己,也许不想控制自己。
“她需要用鞭子抽,该上断头台,让刽子手砍她脑袋,当众处斩!......”
阿廖沙向门口退去。
“噢,上帝!”卡佳猛然两手一拍喊道。“他!他竟能这么卑鄙,这么丧尽天良!是他把那天可怕的应该永远受到诅咒的事情告诉了这个骚货!‘去出卖色相,亲爱的小姐!’她知道!您哥哥是个坏蛋,阿廖沙先生!”
阿廖沙想说些什么,可是一句话也没有找到。他的心痛得收缩起来。
“您走吧,阿廖沙先生!我害臊,我觉得可怕!明天......我跪下求您,明天一定来。别指责我,原谅我吧,我不知道还能对自己怎么办!”
阿廖沙踉踉跄跄地到了街上。他也像她似的想哭。猛然有个使女追上来。
“小姐忘了把霍赫拉科娃小姐的信转交给您啦,这封信从吃午饭时就放在这里。”
阿廖沙机械地接过一个粉红色小信封,几乎是无意识地揣进衣袋里。
附注:
1.古代的阿佛洛狄忒雕像,1820年在米洛斯发现。人体动态与舒卷自然的衣褶,赋予维纳斯雕像以绝代风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