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资料
正文

彩虹合唱团:可以被用心浪费的时间

(2020-12-28 19:47:34) 下一个

金承誌,上海「彩虹室內合唱團」藝術總監。2010年,金承志和上海音樂學院兩位校友一起創辦了「彩虹室內合唱團」。起初彩虹的成員多是音樂學院的學生,2014年底他開始引入校外的愛好者。現在的團員90%以上是非音樂行業從業者,有全職媽媽、流浪歌手、醫生,也有做投行的、人類學博士等等,每週六他們都會從全國各地趕到上海參加排練。2016年《張士超你到底把我家鑰匙放哪裡了》第一次把金承志和上海「彩虹室內合唱團」帶進公眾視野:60位衣著正式的演唱者,一本正經地絮叨了6分多鐘找室友要鑰匙這件生活瑣事。除了歡樂的作品,金承志也創作《澤雅集》《白馬村遊記》等相對嚴肅的作品。 「這時候在上海有一個唯一沒有開除我的合唱團,叫彩虹室內合唱團,因為這個團是我創立的。我開始去問我們的團員,你們覺得我排練的時候有什麼問題嗎?或者說,你覺得這個作品應該怎麼排?」 「這些東西都是切切實實、真真正正發生在這個城市裡面的事情。我們不是刻意噴薄什麼東西,而是想用歌聲記錄這個城市。」

 

【一席】演讲者:金承志

2014年对于我来说是非常有趣的一年,因为有四个合唱团突然之间跟我说,金先生,很抱歉,我们不能跟你合作了,因为你的排练手段太“野生”,“户外”,你好像在排练的时候只注重我们快不快乐,不注重能不能给我们带来进步。这件事情很可怕。

第二个可怕的事情,是我突然间写不出作品了,不知道该从何写起,甚至我的作品还被禁演。

第三件事,是我的家庭发生了一些变故,父亲不做生意了,所以我从一个贵公子坠入了凡间。开个玩笑。

那时候的我面临着很多不一样的选择。我身边的朋友、家人还有同学都建议我,你还是放弃合唱团出国吧,留学回来后可以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我觉得蛮好的,出国留学,做得好就回来当老师,做不好就开饭店。 

但那一年的夏天,我们彩虹合唱团在台湾演出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在后台上洗手间时,突然听到了“砰”的一声,我赶紧往外跑,结果看见我们团的柳扬倒在血泊中。

因为这时候正好是黄昏,后台的灯还没有开,里面很暗,她下楼的时候摔倒了。她摔得很重,头破了,脚也扭伤了,身上都是瘀青。我们赶紧把她扶起来,准备先陪她去医院。

这算是演出当中的事故了,而且马上到我们演出了。我就去跟舞台监督说,可能我们没有办法上台。因为当时的编制是一个Chamber Choir(室内合唱团),大概有十二三个人,也就是说少掉一个人就可能缺失一个声部。这个缺失很可能使这个作品没有特色了,甚至是没有办法演出,所以我已经做好不上台的准备。

这时候柳扬突然回来了,头上贴了块纱布,说我要上台。柳扬是一个性格很强的女生,我说不过她,好在最后她没有留疤。这个时候我们的女生说,你脚肿了没有办法穿高跟鞋,我们也不穿高跟鞋了,全部赤脚跟你一起上台,所以我们就变成一个赤脚合唱团在台上唱歌。

我跟观众解释说,因为我们有一个女生受伤了,为了让她看上去跟我们一样高,所以我们所有人决定脱鞋陪她,观众用很热烈的掌声回应我们。

这件事给我一个思考,它是不是我做合唱团的理由?或者,这是不是他们坚持在这个团里面唱歌的理由?

带着这个困惑,我正好从台湾回到温州。那时候我父亲要养病,所以我们一家三口就陪着我父亲上山了,在山上租了一个小房子。我父亲以前是做企业的,退休了以后他开始想试试看种田,结果一种不可收拾。我母亲是一个有洁癖的人,所以她一天到晚都在打扫房间。

这两个人很忙,我就跟自己玩。我去溪边,把脚放在溪水里面,喝冰镇啤酒,很快乐,也很胖,我很享受这个过程。我爸每天黄昏的时候会回来,他会带一堆钓的鱼回来,有时也会把熟了的菜摘回来给我们吃。

晚饭过后,我们就在自己家门前支一个茶摊,路过的行人也好,过来玩的村民也好,都可以来喝茶。但是相比于村民喝的茶,我们家喝的茶会稍微浓一点。村民们是直接摘了茶叶,简单泡一泡就喝了,我们的茶发酵了就比较浓。

村民们喝完以后,第二天就到我们家门口骂街,说,我是八点钟就要睡的人,喝完你这个茶我三点钟才睡着,我早上五点是要去种田的。他们很生气,指着我爸说,睡觉很重要。

那时候我在旁边突然就笑了。这是很简单的一个道理,但是在城市中生活的我们,其实是觉得睡觉没那么重要的。

到了夏天,村民们会有一个祭祀活动,山下的人和四面八方的人会回到山上,大家在宗祠里面一起吃流水席。我跟父亲很好奇,说我们俩也去吃吧。我们交了钱去吃饭,大概吃了十分钟就吃饱了,站起来准备走。有一个村民问我,你下午有事呀?我说没事啊。

我发现村民很容易生气,他就生气了,说没事你吃那么快干什么?我说吃饭嘛。他说既然是节日,你就要慢慢吃,你吃这么快,你怎么知道什么味道呢?这好像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但我自己已经忘光光了。

我开始以非常慢的速度生活,开始在村庄周围散步。有天我走啊走,发现一男一女两个小朋友在桥边荡脚丫。这个意境也被写到青年作曲家金承志的《泽雅集》里面,你们如果去听可以听到这个歌词。

看到这两个小朋友,我就说小朋友,这样很危险。他说,要你管。我说你父母很担心你们吧。她说,我快乐。她跟我讲的真的是这三个字,我快乐。那个小男孩又说,关你屁事。又说了一遍,非常粗鲁。

但我发现其实对于他们来说,时间是可以自由支配的,而且很多时候时间应该用来被浪费。

下山以后,要过年了,我那时候正好在上海,住外滩附近的朋友就邀请我去跨年,是在外滩的一个酒吧里面。

大家都知道像我这么可爱的音乐家,耳朵是很敏感的,所以进入酒吧以后我的耳朵就不行了,要爆炸了。快到新年的时候,大家非常非常兴奋地倒数,Five,four,three,two,one,happy new year!

大家都很开心。桌子上有很多假的美钞,大家就往天空中撒,像冥币一样。然后我就站在一个离他们稍微有一点距离的地方看着,感觉像是一个外星生物在观察人类的生活。这种感觉特别地抽离,我突然有一种生理上的不适,就想回家了。

走到楼下的时候,旁边有好多救护车。我以为这是外滩的一种习俗,喝醉了以后要打架,打输的人就被送进医院。但是第二天早上我从床上醒来,才看到新闻说外滩踩踏死了40多个人。朋友给我发了一条信息说,我们楼上是天堂,楼下是地狱啊。

这件事情对我的冲击非常大,我觉得这个生活好像根本不是我喜欢的,也不是我要的。出国留学,好好工作,然后这样开展我的人生轨迹,不再去碰音乐了,这好像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做一个可爱的胖子,然后做自己喜欢的事,所以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2015年这一年我要试试看好好排练,如果可以排好,这个合唱团就很好。如果排不好,我就去开饭店。

这时候在上海有一个唯一没有开除我的合唱团,叫彩虹室内合唱团,因为这个团是我创立的。我开始去问我们的团员,你们觉得我排练的时候有什么问题吗?或者说,你觉得这个作品应该怎么排?

这其实很不常见,因为在我们传统的思维当中,指挥很像将军,将军很少会去问士兵该怎么打仗,这就好比足球队的教练去问他的后卫,你能告诉我后卫需要注意什么事情吗?大家肯定会开始对他产生怀疑。

当时我们有几个朋友都是做指挥的,有一个评价说,金承志是指挥当中相声说得最好的。这句话就是说,你除了排练,其他都还好。所以我就跟我的团员说,你们骂我吧,当自己儿子一样骂。

一开始团员不适应,都不敢跟我提意见。到后面我得叫他们说轻一点,不要人格侮辱。这样一些意见给到我以后,我开始发现人要真诚面对自己的缺点。我去各个合唱团学习,经常会去蹭别人的排练,看别的团的指挥是怎么排练的。

有一段时间我会跑到其他合唱团去唱歌,我们的团员非常不满,说,你是我们团的指挥呀,你跑到其他合唱团去唱歌,就代表我们团比其他合唱团要差。我说,对啊。

我们从一种上下级关系,一种从上至下的压迫,从上至下的教育,变成了一种平级关系。这时候我就在想一件事情,我们都有过这样的体验,第四节课快下课的时候,突然数学老师推门进来,说再做一份试卷。

我跟你约定好的今天只上四节课,为什么最后要多出一节课来?我们的团员也有这样的感受。以前排练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发现还有东西可以讲,我就会拿出来说,又拖了十分钟。

这其实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所以我就开始做计划。从乐季计划,一个音乐季要演什么,到每个月的计划,到每周要排什么,到每五分钟讲什么内容,都全部写好。到了九点的时候我就像鬼上身一样,突然之间谱子一合,一跳,就开始跑。

开始团员特别不适应,有的时候还在唱歌,就反应不过来,啊?结束了?再到后面大家渐渐习惯了,喔,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九点结束就九点结束,你不浪费我们的时间,那好,我每次都来,我也不迟到。

这种默契其实是渐渐形成的。指挥首先要尊重他们,他们才会尊重你。我就在想,我能不能给我们的团员多一点东西?比如我们的谱面会用到很多标记,渐强、渐慢、渐快等等这些意大利语或者德语的传统音乐术语。

我们团的团员很多都是没有经过音乐训练的,很多都不是音乐学院毕业的,对于素人来讲这些标记其实是蛮冷冰冰的,他们看不懂。所以我就自己设计了一大堆,几乎每一首歌都有自己的标记。

我一个个解释给大家看,比如第一张图,史诗般的魔幻嗓音是什么意思呢?大家对《张士超》这首歌的开头会有一点印象,很响,一开始就跟天崩地裂一样。因为它要表达你的钥匙丢掉了,或者说你找不到钥匙的那种痛苦的心情。

比如说在《春节自救指南》里面的“都是为你好”,旁边写着“非常假惺惺地”;比如最近我写的那一首《小小火车》,就是《旅行者一号》,这里边我用了第一个表情术语,叫作像旺仔牛奶一样好喝,第二条叫旺仔QQ糖,到最后越来越开心的时候,就叫旺旺大礼包。

旺旺是什么样子?旺旺是这个样子笑的。当你想到旺旺的时候,你会不由自主地嘴角就往上,很快乐的样子,所以这个其实是有提示作用的。

我们在排练中会有很多理性的思考。我也会告诉我的团员,哪一块肌肉要打开,怎么样唱,怎么做渐强,怎么做rubato(弹性速度),但同时要用一种更加贴近他们生活的语言来帮助他们,这样他们会更好地去理解。当然了,其他团可能就看不懂我这个谱子了。

这种不要脸的精神也体现在我的作品当中,我以前不是这样写的,而是遵循着在音乐学院里面的一种非常清楚的逻辑。当你有了乐思,那接下来要填充一些和声。和声填充完了以后,如果你写的是人声作品,你可能要先出一个人声谱,然后你还要把它变成有配器的,越来越复杂的,包括有无复调的。

这些设计完了以后,能保证你至少达到60分。但这有一个坏处,就是你可能会一直在60分附近徘徊,因为你满脑子可能还在想我该怎么细化我的技术。

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写作品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妈在浴缸里面放水,放了大概有五分之一左右,我就迫不及待想进去。一跳进去巨烫无比,我妈放的是几乎像开水一样烫的水。

于是我就这样在里面跳,一边跳一边唱歌,然后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阿西基那溜冰场》。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首歌什么意思,可是直到现在我都能回忆起它来。每当我在做一件别人不能理解的事情的时候,这首歌就会像警报一样在我脑海里面环绕。

这对于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它是你创作的第一动力。在我写的时候,我一定要把这个东西从脑海里面搬出来。

欧阳修说“马上、枕上、厕上”,我把它改成了高铁上、枕上、厕上。因为那个时候我出差经常坐高铁。枕上大家很好理解,那厕上呢?我在我们家有一个黄金风水位,我妈拖地的时候经常会看到一个穿着裤子坐在马桶上的男人,双眼眺望远方。

一开始她会被惊吓到,后来她也习以为常了,问我,在创作啊。我说,对,史诗巨著,请勿打扰。

我以前不在咖啡厅写作,我觉得著名作家在咖啡厅写作那些都是骗人的,这么吵,怎么会有人去写作呢?后来我离不开咖啡厅了。

我常去的一家咖啡厅大概就十平米左右,里面挤满了人。有一天中午我想去写点作品,进去以后只有一个空位了。我被一群音乐学院的女生环绕,被迫坐在了中间,然后她们就开始聊天了。

我经常提到我的耳朵很厉害,很敏感,声音一旦响亮了以后,我就会开始躁动。隔壁是一群白领,本来是各自聊各自的,结果一个人说这个明星出轨了,那边说他又出轨了,两边就开始聊。

大家形成了一个非常畅快的聊天环境,我被夹在中间。这个时候我想起我要写的一首作品叫《渡口》,《白马村游记》里的,本来是非常温柔的,要等待一个人回来的故事。

后来我突然之间觉得这些人嘴巴张大的样子很像鬼,然后我就想,要不写个鬼故事吧。这个时候开始,环境就慢慢慢慢变成了静音。这些女孩子们非常可爱,我就假想她们是女鬼。

咖啡厅的老板非常非常胖,声音非常浑厚,他讲话是“呃……”,我在想,他应该是划龙舟的鬼族,他可以“呃……”这样发号施令。然后我又听到咖啡渣倒掉的声音,“砰…砰”的,是很低的声音。我觉得这应该是龙舟上面的鼓点,“咚…咚咚咚…咚咚”。

这时候我发现整个环境都变了,然后我就开始笑,很开心。想象中的龙舟就在我眼前划过,我拿出手机赶紧开始记,把一大堆歌词记下来。记完了以后,把鬼故事写完,我站起来跟他们鞠躬说,谢谢。

这些东西其实在慢慢慢慢填充我,也慢慢慢慢地让团员对我加重了信任,所以我们之间的排练就开始进入正轨。我们的合唱团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所以我想让大家认识一些人。

下面要介绍的这位朋友叫许诗雨,我跟他大学二年级一起修一门合唱课,上课这一年,他经常坐我旁边一起唱歌,然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五年了,突然有一天他出现在走廊里面说,承志,你现在在干吗?我说在排彩虹合唱团,你有兴趣来唱歌吗?他说,有啊。我跟他说了我们每周什么时候排练。他说,好的好的,我一定来。

当我们都确定了日程以后他跟我讲,但是承志啊,我不认识五线谱啊。我说,你当时不是跟我一起在合唱团里唱的吗?他说,我都是听你唱,我混的。

我赶紧跟他说,诗雨,是这样的,我看你也是成功人士,你挺忙的,我们每周排练都很辛苦,要不你别来了。他说,没关系,我每周都能来。他就真的每周都来。

有一天他突然给我发了一条信息说,承志,我辞职了。我说你辞职干什么?他说老板让我加班,今天晚上有排练,我就不加班了。他现在成为了我们的运营总监,在我们合唱团唱了三年。这是现在的他,可见男生要唱合唱,还是要付出一定的发际线的代价的。

下面这位朋友,他不一样,他12岁那年就秃了。2015年的时候,他在布达佩斯李斯特音乐学院读研究生,学钢琴的,他是我很多年的好朋友。我跟他讲,经纬你有没有兴趣过来当我们的钢琴伴奏?然后他就从布达佩斯坐飞机到上海来参加排练,很猛。那一年如果不是他这样远程人道主义精神支持我们,我们都没有钢琴伴奏。

像他这样的人还有,比如说刘念。刘念是我们团著名的“高铁侠”,他的头发是我们当中保存得比较好的。不好意思,其实我应该先讲刘念,应该让你们看到一个头发渐渐变少的过程。

这位高铁侠他每周都要从南京坐高铁到上海来排练,其实也是非常非常辛苦的。除了他以外,还有好多同学和朋友。大家都以为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全在上海,其实我们只是在上海排练而已,我们有南京的、苏州的、合肥的、杭州的、桐庐的,很多人从天南地北聚到上海排练。

除了这种五湖四海的连接,大家的工作也很不一样,团员都是利用业余时间排练。

“变态”其实指的是像我、吴经纬、许诗雨这些,我们有一个族群,我们称自己为变态。剩下的很多人都有自己的工作,有歌剧演员、医学翻译、数据分析师、科学家等等,这些人的连接让我们变得越来越充实。

大家想,如果这些人都在给我提意见的话,这个意见就不是单纯从音乐出发,他们会用自己本行业的思考方式告诉我该怎么做。比如说我们团有个成员叫严实,他之前来过一席,他是人类学博士。他比我早登台大概两年,在这里讲了很多人类学的知识,所以他每次都会用各种各样的角度来批判我。

时间过得很快,一年过去了,很快就到了我们约定的时间,到了我在自己心里面说的,如果这个团没有进步,我就去开饭店的时间。2016年1月9号,我很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当时我们要演《双城记1》。

上半场跟下半场的曲目都有一些枯燥,我怕观众最后有点坐立不安,会睡着,我说那我写一个返场歌曲好了。写什么呢?我突然想到有一段很悲惨的经历,是跟在寒风中等待一个人有关的,我就把这个丢钥匙的故事写了进去。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