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兮-游记类-《空谷幽兰:美国人眼中的终南山隐士》
1972年,比尔·波特记得自己喜欢上了王维的诗歌,那时他刚到台湾不久,每天都要去佛寺后面的小山上打坐,“从山的边缘望出去,能够看到台北这座飘浮着的城市,与我背诵诗歌时的心境不谋而合。”十五年后,当他和摄影师朋友史蒂芬决定前往终南山寻找隐士的时候,他又一次想起了王维,他觉得自己一定要去拜访一下王维昔日隐居的地方,想看看王维当年亲手种下的那棵银杏树是否还安好。
“20世纪的今天,中国还有隐士吗?”三年后,波特一边翻译着中国古代隐士如寒山,拾得,丰干,石屋和菩提达摩等人的著作一边问周围的台湾同事。但得到回答往往是:“中国隐士已经不复存在了。经过一个世纪的革命、战争和压迫之后,怎么还能够有隐士存在?”
但是寻访隐士的念头这么强烈,波特去了一趟终南山后回来就制定了拜访中国隐士的计划。在《空谷幽兰》的自序中,他写道”我总是被孤独吸引,当我还是个小男孩时,我就很喜欢独处。”也许正是骨子里渴求隐逸之美开启了他千里迢迢追寻访隐士的初衷。在终南山的老林里,崖壁上或是山坳后的废墟中他遇见了形形色色的隐士们,“他们中大部分是佛教徒,但也有很多是道教徒;大部分是和尚、道士,但也有很多尼师和道姑;很多上了年纪,但也有年轻人。他们都很清贫,但是他们的微笑,使我们觉得自己遇见了中国最幸福、最有智慧的人。”
根据波特的探访,他认为终南山里有隐士,至少已经三千年了。大致可以分为:道教隐士、佛教隐士和知识分子隐士。中国传统意义上的隐士往往是当时士人阶层的精英,比如陶渊明,比如王维,他们有的先隐后仕,或先仕后隐,“把酒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代表着中国文人雅士的出世情怀;在佛教隐士中又分几类。比方说净土宗隐士,通常终生隐居在山里。而禅宗隐士,可能会只隐居几年或几个月。在山里待到见道为止;道教隐士主张清心寡欲练气清修,他们并不热衷于教导他人,相信有根基的人才能悟道成仙。住山修行是很艰苦的,修成正果也需费要花很长时间,所以修行的人必须保持身体健康。如果心中有太多念头和欲望,就活不到实现目标的时候。
身为汉学翻译家的波特,可谓中国通。从1972年起,他一直生活在台湾和香港,经常在中国大陆旅行,并撰写了大量介绍中国风土文物的书籍和游记。除了《空谷幽兰》还著有《丝绸之路》,《彩云之南》,《黄河之旅》等书。他更将中国古代大量的佛教典籍翻译成英文,在欧美引起了极大反响。他曾经以“红松”的笔名翻译出版了《寒山诗集》,《石屋山居诗集》和《菩提达摩禅法》等英文著作。
波特的文字如同史蒂芬手中的摄影机,详细而准确地记录下他们在终南山中的所见所闻。对沿途的中国古代历史和人物如数家珍,每到一处遗址,每见到一个纪念碑刻或是雕像又会顺便讲解一下背景渊源,从屈原,诸葛亮,陶渊明到老子,全真教,王重阳都娓娓道来。使得这本书当之无愧成为一次有关古代中国宗教历史的文化之旅。《空谷幽兰》全书的笔调平实,富有生机和感染力,书中字里行间偶尔透露出美国式的幽默,令人会心一笑,比如波特写道:“我们在中国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想知道史蒂芬多大了。他们一瞥见他的胡子,就确信他一定很老了。我说史蒂芬五百岁了,他来中国就是为了找比他更老的人的。这句话在道观里掀起了一个冲击波,眨眼之间,这里所有的道士都聚拢过来了。我试图挽回损失,告诉他们,我只是在开玩笑,史蒂芬是一个不到五十岁的胡子。这句话使得众人像泄了气的皮球。所以,你们可不要跟道士开关于年龄的玩笑。”
一颗真挚的心,跟随虔诚的脚步,步入仙气缭绕的终南深处,这是一段何等有趣的人生体验。原版英文名《Road To Heaven,Encounters with Chinese Hermits》,中文译名叫《空谷幽兰》出自清·刘鹗《老残游记续集遗稿》,空谷幽兰常用来比喻人品高雅,用作寻访中国隐士的书名再恰当不过了。
书中记录的很多山中隐士的起居、修行状态、以及与修行者问答式的对话,在70年代的中国收集保存了中国隐士文化的第一手资料,非常的珍贵难得。与此同时,摄影师史蒂芬的在钟南山沿途的摄影佳作,无论是烟雾缭绕的悬崖山脊,茅屋前的披着袈裟的女尼,又或是华山绝壁下的铁链铁梯木板栈道,和破庙里栩栩如生的佛像雕塑....图片记录了山中隐士的生活环境和地理地貌,为波特的故事做出了最好的图片注脚。
这即是一本对中国隐士文化追根溯源的记录,也是一本轻松易读的游记,是波特和史蒂芬的不懈努力使得隐藏在山间苦修不倦的中国隐士们走出了云雾,给世人留下了隐忍静默的惊鸿一瞥。
附录:部分书摘
比尔·波特,美国当代作家、翻译家和汉学家。他将中国古代大量的佛教典籍翻译成英文,在欧美引起了极大反响。他曾经以“红松”的笔名翻译出版了《寒山诗集》,《石屋山居诗集》和《菩提达摩禅法》等英文著作。从1972年起,他一直生活在台湾和香港,经常在中国大陆旅行,并撰写了大量介绍中国风土文物的书籍和游记。除了《空谷幽兰》还著有《丝绸之路》,《彩云之南》,《黄河之旅》
1. 中国还有隐士吗?
为什么有的人什么都不想要,而只想过一种简单的生活:在云中,在松下,在尘廛外,靠着月光、芋头和大麻过活。除了山之外,他们所需不多:一些泥土,几把茅草,一块瓜田,数株茶树,一篱菊花,风雨晦暝之时的片刻小憩。从黄帝时代算起到现在,中国一定有上百万隐士了。但是,读他们的故事的时候,我很怀疑他们能不能存在于20世纪。每当我问起台湾的和尚,他们都向我保证说,中国隐士已经不复存在了。经过一个世纪的革命、战争和压迫之后,他们怎么还能够存在呢?但是,我仍然心怀疑问。
2.现状
我问佛协的副会长周绍良,他是否知道我们可以到哪里找到几个隐士。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广济寺的方丈净慧法师(1)说,他曾经听说过西安附近的终南山里有隐士。
我对西安地区不熟悉,正想再多打听点儿消息,可是就在这时候,周绍良说话了。他说,中国已经没有任何隐士了,在终南山或其他山里漫游,不但毫无益处,而且很危险。与此相反,他建议我们去参观中国重新活跃起来的几个禅修中心。他很耐心,写下了四个这样的寺庙的地址。我谢谢他的帮助,大家道别。出去的路上,我向那位方丈问讯。他那淡淡的微笑,至今我依然记得。
参观最后一座寺院的时候,我拦住了一位老和尚,他正在帮忙修复“文革”期间被红卫兵毁坏的一座寺庙建筑。当我向他重复我的老问题时,他说:“中国当然还有隐士。”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然后他又说:“但是当你遇到他们的时候,你认不出他们;除非他们愿意让你找到,否则你就找不到。”说完,他哈哈大笑,继续工作去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天晚上,直到很晚我都没有睡着,一直在惶惑我们怎么能找到那些不愿意被找到的人;还有,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儿想到这一点。
领我们参观了寺庙的庭院之后,方丈把我们带到他的方丈室里。我告诉他,我们正在寻找隐士。此时,他的几个弟子也涌进屋里。他看看他们,然后又看看我,最后说:“我对隐士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是既然你们远道来了,为什么不参拜一下你们拐入主路以前路过的那座山上的塔呢?那座塔里有道宣的舍利,他肯定知道他那个时代隐士的事情。”方丈把我们送到大门口,我们依依惜别。
我们回到柏油路上,几分钟后,车停在方丈提到的那座山的山脚下。起初找了几次路,都走错了,后来我们找到一位老人,他愿意给我们当向导。半路上,史蒂芬和我开始怀疑这座山有没有顶。山上的小路因为最近下了雨而特别滑,我们几次跌倒。一个小时后,我们终于爬上了山脊。
当我开始考虑参观中国大陆、亲眼去看看佛教现状的时候,我断定:如果佛教在中国或其他任何地方还存在,那么它更多地会依赖于生活在茅篷(2)或岩洞里的比丘或比丘尼,而不是依赖生活在寺庙里的那些人。回顾佛教两千五百年的历史,我没有发现任何一位大师不是先经过一段隐居生活而开悟的。当我最终决定去参观中国大陆、看看佛教是否还存在的时候,我决心把精力集中在隐士传统上,而不是寺院传统。
当时我并不乐观。动身前两个星期,台湾“陆委会”行政秘书告诉我,共产党早就把大陆上的隐士连同真正的出家人消灭光了。我是谁呀,还敢争论?一个月后,与五个年轻和尚坐在那个小小的土坯寺庙里,看着门外绵延不尽的苍蓝的终南山,喝着热橙汁,记录着隐士们的地址,我只有微笑的份儿了。
他们中大部分是佛教徒,但也有很多是道教徒;大部分是和尚、道士,但也有很多尼师和道姑;大部分上了年纪,但也有很多年轻人。他们都很清贫,但是他们的微笑,使我们觉得自己遇见了中国最幸福、最有智慧的人。
我们所考察的山中,有一座叫太姥山,就在福建省东北部。在路上,我们碰到一位居士,他把我们带到一个山洞前,洞里有一位八十五岁的老和尚,他在那儿已经住了五十年了。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老和尚问我,我反复提到的那个“毛主席”是谁。他说,他是1939年搬进这个山洞的。当时这座山的山神出现在他的梦里,并且请求他做这座山的保护者。从那时起至今,他再也没有下过山。弟子们和当地村民给他带上来他所需要的为数不多的物品:面粉、食用油、盐,还有每五年左右一条新毯子或一套新衣服。他的修行方法是持名念佛,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意思是“无量光佛”、“无量寿佛”。爬过那么多座山,遇到过那么多隐士之后,我们终于慢慢地明白了“无量”的含义。
我们举棋不定,抛了两次硬币——两次都是正面。于是六个星期后的八月上旬,我们又回去了。很显然,我们不得不忘记拜访全中国隐士的计划,不得不把自己的行动限定在我们的经济能力所能承受的范围之内。权衡了各种可能性之后,我们选择了隐士的天堂。
隐士的来由
屈原是中国第一位伟大的诗人。他也是一位萨满。大约公元前300年左右,他以这种身份供职于楚国宫廷。在楚国附近,有沧浪河流过。由于批评了楚王的过失,以及遭到同僚的诽谤,屈原被流放到长江南岸的沼泽地带。就在那里,当他正沿着湘江岸边行走的时候,那位渔父遇见了他。屈原对楚王的昏聩感到失望,又不可能继续从政,所以他的前途怎么样,应该是显而易见的了。在《离骚》里,他写道:
何离心之可同兮,
吾将远逝以自疏。
邅吾道夫昆仑兮,
路修远以周流。
隐居和从政被看做是月亮的黑暗和光明,不可分而又互补。隐士和官员常常是同一个人,只是在他生命中的不同时期,有时候是隐士,有时候是官员罢了。
隐士是中国保存得最好的秘密之一,他们象征着这个国家很多最神秘的东西。他们那种化机巧为无心的返朴归真的智慧,没有比在中国最早的隐士传记《高士传》的开头部分记载得更清楚了:
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 缺,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 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心无求其故。”言未卒,缺睡寐。被衣大悦,行歌而去之,曰:
形若槁骸,
心若死灰,
真其实知,
不以故自持。
媒媒晦晦,
无心而不可与谋,
彼何人哉!
3.隐士现身说法
谢道长:老子说,要修静和不偏不倚。要自然。自然的意思是不强求。当你自然地行事的时候,你就会得到你需要的东西。但是为了了解什么是自然的,你必须修静。
作为一个道教中心,很久以来,华山如此出名,就是因为它安静。过去这里有很多隐士,但是现在这座山已经发展了旅游业。宁静不再,隐士也不在了。
问:他们到哪儿去了?
谢:这很难说。隐士们想一个人待着,所以不容易找到他们。他们更喜欢离群索居。他们中一部分人回到了城市。另外一些人搬进了终南山的更深处,那儿还很安静。但是即使你找到他们,他们也可能不愿意跟你说话。他们不喜欢被打扰,而是更愿意坐禅。他们对谈话不感兴趣,可能对你说几句话,然后就把门关上,再也不出来了。
问:但是他们要吃饭呀。他们迟早还是会出来的,不是吗?
谢:那可不一定。有时候他们一天吃一顿,有时候三天吃一顿,有时候一个星期吃一顿。只要他们能够滋养内在的能量,就会活得很好,而不需要食物。他们也许会入定一天、两天、一个星期,甚至几个星期。他们再次出来之前,你可能不得不等上很长时间。
问:他们对教导别人不感兴趣吗?
谢:感兴趣。但是在你能教导别人之前,你必须先自己修行。在你教什么东西以前,你必须先了解它。你不能只靠在书本上看到的话来解释内在的修行。首先你必须搞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
问:如果人们不能跟隐士学道,那么他们可以跟道观里的道士学吗?
谢:你不可能只逛逛道观就能学到东西。你至少要在道观里住上三年,而且要做日常杂务。如果你能够忍受这份艰苦,那么三年后,你就可以请一位道士做你的师父。这是不容易的。你必须头脑清醒、心地纯净。就像我刚才说过的,至少要有三年的体能训练,你的心才会变得足够宁静,才能够理解道。
问:你住在山上的时候,肯定需要山下的一些东西。你是怎么得到它们的呢?
谢:什么东西都靠我们自己背。我岁数小一点儿的时候,经常上下山。现在,游客们有时候会给道士钱,道士就付钱给别人,让他们把东西背上来,这样他们就可以专心修行了。
问:住在这儿的道教徒的数目有很大变化吗?
谢:我刚来这儿的时候,山上有四五十位老师父,有两百多道士和道姑,小道士们多得数不清。现在,只有一部分人还待在这儿。
问:他们都怎么啦?
谢:有些人死了。很多人走了。还有很多人还俗了。
薛:他们那儿的游客不像华山这么多,但是住在那儿的人太多了。这也没有什么好处。他们的生活太舒适了。如果你想找个地方修行,你就必须到山里去。但是如果你进山了,衣食又成了问题。要么你得亲自出山买东西,要么你得靠别人。这是个问题。但是在山里修行的人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他们辟谷,也不穿衣服。也许披几片破布。他们练习气功,这样他们就不会觉得饿或者冷了。不过大多数人是不能住山的。这个不容易。
问:人们怎么能学到这样的修行呢?
薛:基础的东西你在哪儿都能学到。有书。要学更深的秘密,当你的修行达到一定层次的时候,你自然就会遇见一位师父。但是你不能着急。你要有终生献身于修行的准备。这就是宗教的意思。这不是一个付出金钱的问题。你必须付出生命。没有多少人愿意这样做。如果你准备好要学道,你不必去找师父,师父会找你的。道教是非常深奥的,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你不可能一蹴而就。道是不可以言传的。悟道前你必须修行。老子教我们要自然。你不能强求,包括修行。悟是自然发生的,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同的,主要是要清心寡欲。修行要花很长时间,所以你必须保持身体健康。如果你有很多念头和欲望,你就活不到实现目标的时候。
我喜欢薛道长。他说话直截了当,而又优雅柔和。我可能跟他谈了好几个小时。已经是中午了,又有几位游客到了。后来,我在道教协会的杂志上读到,最近薛道长把他过去四十年来从供养中得到的所有积蓄,全部捐给了道教协会,用来修建新道观。总额是两千元人民币,大约相当于四百美元。
当史蒂芬和我动身要离开的时候,薛道长进了卧室。出来时手上拿着一袋松子,是他从长在顶峰的松树上采集的。华山松是一个特殊的品种,只在终南山较高的山峰的顶峰上才有。它们在中国、朝鲜和日本的森林种植者圈中享有盛名,而生长在华山西峰上的那些松树,又是华山松中最为著名的。它们的种子、花粉乃至松针,都是过去生活在华山的道教徒们的主食。古书中说,华山松的松香经过一千年就会变成琥珀,吃了它能够转凡成仙。薛道长说,吃了这些松子,或者种了它们,让它们长成树。我告诉他,我是松树家族的老朋友了,更愿意种它们。
我们没有继续逗留。两个小时后,我在群仙观停下来,等候史蒂芬。在谢道长得关节炎之前,他一直是这座道观的当家。1919年,谢道长的师父建起了这座道观。现在里面是空的,只有一位年轻的道士在给一群游客张罗午饭。当我在台阶上休息的时候,这位道士走了出来,我们聊了聊。他说,年轻的道教徒正处于困境中。他们所做的一切就是照顾游客。他说,大部分师父在他们的一生中,只把核心的秘密传授给一位弟子,而且大师们都已经隐居到山的更深处去了,拒绝在这个物质时代教化人。他说,道观里的教导是肤浅的。他叹息着,回到里面去继续招呼午饭了。
续洞:所有的法门都适合。法无对错。这只是根基的问题,也就是你在过去世的习性。一旦人们开始修行,他们就会认为其他的修行方法是错的。但是所有的法门都是正确的。哪一种修行方法更合适,它取决于那个个体。
一切法门都是相互联系的。它们彼此含融。它们殊途同归。比方说,净土法门包括律宗。如果你不过一种合乎正道的生活,你就不能念佛。净土法门也包括禅。如果你不能一心,你也念不好佛。它与禅是一样的。目标是一样的。法门就像糖。人们喜欢不同种类的糖。但是它只是糖。法是空的。
这些山里住着多少出家人?
宽明:自从我到了这儿,我把周围的好多山都爬遍了。仅在长安一县,就肯定有五百多人。但是这些人有两种。大部分人来山里是来修行的。但是还有一些人——我该怎么说呢——他们照管着寺庙、殿堂,只是为了让人们供养他们。
问:你还计划在这里住多久?
宽明:再住两三年吧,等这座寺庙修好了。然后我愿意把它交给一个有道心的人,一个能够复兴律宗修行的人。之后,我想花几年时间去跟梦师父或者妙师父学习。梦师父在美国,他希望我到他那里去。
问:一个人不守戒能开悟吗?
宽明:不能。如果你不守戒,不管是一条戒还是二百五十条戒(比丘戒),你的生活都不会有安宁。你守戒的时候,就能够清除障碍和执著。只有到那个时候,你的禅定才能够深入。而只有通过禅定,你才能开悟。这就是律宗背后的逻辑。
圆照:密宗修行更接近于禅。它是禅的极致。但是它不是给普通人修的。它就像开飞机,很危险。净土宗修行就像赶牛车,很安全,什么人都能修。但是它花的时间要长一些。
这么多年来,圆照曾经教了那么多弟子,我想她一定记住了自己的演讲,或者至少她诵的经的引文。于是我从包里拿出一张书法纸,问她愿不愿意把佛教修行的本质给我写下来。她把纸放到一边去了,于是我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两个月后,我回到台湾以后,收到了她寄来的那张纸,上面写着四个字“慈、悲、喜、舍”。她的书法清晰有力,就像她的心一样。
回去的路上,我的向导告诉我,他和西观音寺的一位和尚曾经一起住在少林寺(少林寺在河南省,菩提达摩就是在那儿把禅传给中国人的。还有些人说,也传了武术)。他说,少林寺和尚的名声很差,那些离开的人很难在其他寺庙找到地方。被净业寺收留了,他感到很幸运。他的朋友就被拒绝了。他说,问题是,旅游已经把少林寺变成了一座养老院了,任何待在那里的人,都被认为对名闻利养比对佛法更感兴趣。
当时传福三十七岁。她在十七岁的时候,出家当了道姑。三年后,她转到佛教门下,在丰德寺和草堂寺过了五年。后来,她曾经试过住观音山,但是差点儿饿死了。过去的三年里,她一直住在我们遇见她的时候她住的那座小茅屋里。她说,她可以用采草药卖的钱买她需要的东西。我想,除了当地的农民,以前可能从来没有人来看望过她。谈起她的生活和修行,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她很孤独。而且她的屋顶漏雨了。她说:“如果你还很执著,如果你还没有看破红尘,你就不能住山。山里的生活很苦。但是一旦你看透了这个世间的虚幻,苦也就无关紧要了。唯一要紧的事情就是修行。如果不修行,你永远也摆脱不了妄尘。”
光善:我不诵经。我只念佛,阿弥陀佛。我还打坐,修禅。禅宗的和尚不诵经。
为什么当隐士
然后又回家住一段时间,然后又回到寺庙。有时候很难说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和尚。现在进寺庙的人,没有多少人抱定终身住寺庙的主意。
问:隐士怎么样?据我所知,终南山里有好多出家人,把他们一生中的一部分时光用来自己修行。
许:我也不知道有多少隐士。终南山里有隐士,至少已经三千年了。但是隐士有几种:道教隐士、佛教隐士和知识分子隐士。当然,我对佛教隐士更熟悉一些。但是即使在佛教里,也有不同类型的隐士。比方说净土宗隐士,通常终生隐居在山里。而禅宗隐士,可能会只隐居几年或几个月。禅宗隐士只在山里待到见道为止,然后他们就下山了。
但是在出家人成为隐士之前,他们通常要在寺庙里待上几年。比方说,很多和尚去扬州的高旻寺,在那里修行三四年。当他们终于在修行中找到入手处的时候,他们就去山里住茅篷。再住上三四年,迟早会开悟的。有些人花的时间要比别人长些。但是刚开始的时候,一定要住在寺庙里学习。你必须学习,然后才能知道怎样修行。
现在有很多人开始对修习道教禅定和气功感兴趣。有很多书教人们这方面的内容。但是它们没有教给人们的是,这不是真正的道。在禅定和气功中,你要经过一个个层次。但是道没有任何层次。很多人被书本、名相和神通误导了。他们才修了一会儿,就认为自己得道了。但是实际上他们没有。道没有名字。修道就意味着回归于无。
当人们努力去寻找道的时候,他们就失去了道。他们混淆了有和无。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只是修德(美德,精神力量)。德包括我们的精神、我们的心、我们的想法。真正的德会导致真正的道。但是大多数人修的不是真正的德。他们修炼的是神通和心念,于是他们以为他们已经得道了。但是他们错了。修习真正的德就是要去掉所有的神通和念头,像一个婴儿一样,无看而看,无听而听,无知而知。首先你要修德,道自然就来了。
太白山不仅是想成仙的道教徒的家,也是儒家隐士的家。中国隐士传统的一个循环论题是,与其说隐居意味着放弃社会,还不如说它意味着放弃贪欲。作为一个原则,隐士们首先通过改造自己,进而寻求改造社会,因此他们中的很多人来太白山是为了冷却自己的热情的。
早在公元1世纪末,儒家隐士就已经出现在太白山麓。这段时期,选择隐士茅篷而放弃宫廷职位的学者的数目大量增长。这段时期,学者们不再仅限于掌握通常的一两部儒家典籍,而是对接受更广泛的教育产生了兴趣。
在中国古代,选择隐居生活并不总是意味着艰苦的生活。除了宗教苦行者和正直的穷人之外,还有一些富有的隐士,他们的艺术感受力促使他们走出城市,走进附近的山里。住在离长安一日行程之内的清贫的终南山隐士们偶尔会发现,他们正在与中国最有教养的人们分享自己的茅篷——为了寻求宁静和安慰,这些人也转向了终南山。
那些走世间成功道路的人,虽然也能得到快乐和荣誉,但是总有一些人中途转了方向:厌倦了宫廷生活的贵族,没能通过考试的未来的官员,不愿意放弃自己原则的学者,精疲力竭的官僚,遭到放逐的大臣,比刽子手抢先一步的罪犯,等等。在每一个朝代,那些有教养的隐士的住宅,都散见于乡村各地。在那里,它们的主人花费时间去学习遗忘。
有时候,这些有教养的隐士把他们原来在城市所享受的豪华,也带到乡村的家里来了。但是一般情况下,他们更愿意(或者被迫)把豪华置之脑后,而去追求俭朴生活的快乐。这样的人在中国的山里生活了几千年了。尽管他们在乡村所逗留的时间,从短暂的拜访到终身的居留不等,但是在盛衰之时,他们的存在会变得格外地引人注目。
在《中国诗歌的伟大时代:盛唐》(The Great Age of Chinese Poetry: the High T'ang)一书中,史蒂芬·欧文解释说:“公元8世纪,在高官和隐士之间,开始真正出现了一种特殊的亲密关系。这种关系,在整个传统的中华文明的余下的很多个世纪中,以多种形式得到了延续。”(第27页)实际上那个时候,这种关系已经很古老了。但是8世纪的时候,这种关系确实出现了一个新的变化,那就是有意识地把隐居在乡村作为在社会上出人头地的手段。唐朝的时候,这种吸引朝廷注意、从而弄到一个官位的方法变得如此流行,以致人们称它为“终南捷径”。8世纪期间,终南山上的茅篷和别墅,大概比此前或此后的任何一个时期都多。看起来似乎每一位重要人物,以及每一位想成为重要人物的人,都有一座终南别墅。
在这些隐居在终南山的有教养的隐士中,有一个人不是在寻求通向都城的捷径,这个人就是王维。王维选择了终南山作为出世的捷径,而不是入世。就是在这里,在辋川别墅的相对的隐居生活中,他把生活和艺术用这样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方式融合到了一起,以至于创造了一种标准,从那以后,受过教育的中国人,都一直受到这个标准的吸引。王维是一位无与伦比的有教养的隐士。他认真地对待自己的隐居生活,把隐居变成了艺术,又把艺术融入了隐居生活。
因为王维而爱上隐士
我去台湾之后不久,就开始读王维的诗。我在一座佛寺里住了两年,每天我都要去爬佛寺后面的小山。爬山的时候,我就背王维的诗。我喜欢它们所唤起的心境。每记了一首之后,我就会坐下来,在一座坟墓上打坐。从那里,从山的边缘望出去,能够看到台北这座飘浮着的城市。有一天,当我正想放平腿脚时,我发现一条有花纹的环蛇正盘在我旁边——环蛇是世界上最致命的毒蛇的一种。我极其缓慢地站起来——从那以后,在我待在那座佛寺的余下的时间里,我再也没有背过任何王维的诗。不过,我对于这个人的兴趣却一直保持着。十五年后,当史蒂芬和我来中国内地寻找隐士的时候,我想起了王维。
我在香港买的一本书上说,在王维昔日的隐居地,他手植的一棵银杏树仍然活得很好。一个阴雨天,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好干的,我们决定去看看王维的树。我们雇了一辆车,沿着灞河向东南开去。行驶五十公里后,我们在蓝田掉头向南,然后沿着辋川穿过终南山的一个山口。昔日当王维去辋川别墅的时候,他要在这里下车,然后剩下的路都坐船。过去这里没有山路,更不要说大路了。直到20世纪50年代,政府才在山谷的东部边缘炸出了一条路。
我们在中国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想知道史蒂芬多大了。他们一瞥见他的胡子,就确信他一定很老了。我笑了,说史蒂芬五百岁了,他来中国就是为了找比他更老的人的。这句话在道观里掀起了一个冲击波,眨眼之间,这里所有的道士都聚拢过来了。我试图挽回损失,告诉他们,我只是在开玩笑,史蒂芬是一个不到五十岁的胡子。这句话使得众人像泄了气的皮球。所以,你们可不要跟道士开关于年龄的玩笑。
4.写作的问题
自知没有慧根,对悟道修行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对禅宗、佛教的理解也较浅显,但最吸引我的是书中这些故事。这里仅谈谈读完后我对这本书、隐、传统文化的一些看法。
这是一本很安静的书,跟随作者的文字,置身于仙气缭绕的终南深处,也是一次愉悦的体验。原版英文名《Road To Heaven,Encounters with Chinese Hermits》,中文版意译为“空谷幽兰”,境界确实提升一截,但很遗憾本书并非是对隐士文化的追根溯源,对道的兴起、修行等的深度剖析,相比之下更像一本游记,记录了两个美国人在中国的寻隐之旅,作者的毅力以及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都让我感到惊叹,除大量引经据典外,书中还记录了很多山中隐士的起居、修行状态、以及与修行者问答式的对话。自序中”我总是被孤独吸引,当我还是个小男孩时,我就很喜欢独处。”我想作者骨子里也是在追求隐逸之美,这应该也是他千里迢迢追寻隐士的初衷。
还别说,敲字的时候每次“钟南山”都在“终南山”前面,一不小心就TYPO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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