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傍晚,我去了茅屋后山,爬上山顶,坐在高崖边,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沟壑。天际如火如荼的晚霞燃尽了最后的绚丽,远方宽广苍茫的河流也被一点一点地吞没进暗夜的兜囊,我坐在儿时喜欢坐过的山石上,眺望着山脚下灯火如菊的臧城。漠笛此时在做什么呢,即将开始的婚宴一定盛大而喜乐,我听不到掀天的喜庆炮竹声,看不见宾客如潮的欢笑和祝贺,我只是坐在逐渐黑沉的山林中独守我的记忆,几颗孤星挂在天际,沉默地俯视着广袤的大地。我吹起骨笛,笛音飘渺而哀伤就如同我的思念在这片漫无边际的黑色时起时落飘飘荡荡。
还记得十岁的时候,到了夏天的夜晚,孩子们手牵着手爬上山顶,我们喜欢坐成一排,满心羡慕地眺望着山洼后那片璀璨的灯海,山下闪着金光的市集和城镇让我们无比向往,好像那是个放满金币的百宝箱正等着我们去发掘开采。小蛮,大眼小眼兄弟俩儿都跟家人去过臧城,市集上好吃好玩的零零碎碎可以让他们炫耀一整个的夜晚。每次我听着他们吹牛,我都很羡慕。
有一年过年阿云在臧城做布匹生意的叔父愿意带上我们所有的孩子一起去臧城玩上两天,别的孩子家父母都同意了,唯独阿爸阿妈不肯。无论我怎样哀求使性子,他们就是说不行。阿妈给我做了很多好吃的,阿爸带我进山抓兔子,用尽心思地逗我开心,可是对于一个喜欢繁花热闹好奇心十足的小孩子,有什么比山下的世界更精彩的呢?
每次我央求阿爸下山的时候带我去臧城看看,阿爸每次都说现在还不是时候,要等我过了十五岁,我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了十二岁,可是十二岁那年春天阿爸下山后再也没有回来。
十五岁的时候,我终于去了臧城,终于拥有了浩渺灯海中的一叶灯火,可是很多次我又会坐在窗下,看着远方的山岭,思念着和阿爸阿妈在一起的山居时光。我喜欢那些有阿爹和阿娘守候着我的日子,一起在灯下吃饭,在院子里闲聊,帮阿妈用各种花草熬制不同的熏香,虽然寂静却也平安喜乐。臧城虽然热闹,却没有我的父母,我曾经有的只是对漠笛的一腔爱恋。
人和人的缘分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如果没有后来银雪的死,漠笛也不会在我家养伤,我和漠笛或许就止于童年的那场误会,或许我们的人生不会有交集,如果是那样的话,此时的我或许依旧在臧城那座戒备森严的小小庭院中安心的当一名香女,熬制着一味又一味的迷香。
那天,银雪叼着一个青青绿绿的东西出现在我家的药圃边,我正好坐在窗口,看见它弓着身子两个前爪在土里刨个不停,很快它在地上刨出了一个坑,将口里的东西放进去,然后手足并用的把坑填平。它机警地四下打量了一会儿,一反身就跑得没影儿了。我好奇心大起,跑过去挖开土,不一会儿摸到一个青色的无花果,原来小松鼠在我家药圃藏食物呢。我将无花果放回坑里,又将土盖回去,等着小松鼠来取它的食物。因为它的毛发是银亮雪白,我叫它银雪。
银雪在我家的院子里住了下来,很快它有了女伴,一只毛发光亮的黑松鼠,它们相互追逐,出双入对,在储物间的架子下面建了窝,又过了些日子,我看到几只蹒跚学步的小松鼠宝宝从花坛后颤巍巍地跑了出来,我取来食物喂它们,大松鼠不肯轻易过来,但是小松鼠却毫不怕人,一对可爱的银雪宝宝甚至敢在我的手上抢夺食物。
松鼠繁殖的很快,大概不到两个月的功夫,我看见家附近的山野到处都是松鼠,银色的,灰色的,棕色的,黑色的,它们敏捷地在树木间窜高走地,相互追逐,我总是喜欢将家里的食物拿出去喂养这些新邻居,银雪一家永远享有特权,两只银雪宝宝长大了不再回来,但是银雪夫妻依旧每天回到药圃下的窝里一直住了一年多。那时我和朋友们天天在山地和石头溪边嬉戏,一个夏天过去,我也长健壮了很多。
转眼到了又到了十月,小蛮忽然说起过去随处可见的松鼠怎么少了,我听了也觉得有些奇怪。想起似乎这几天都没有见到银雪。我跑回家特意去查看银雪的窝,没错,银雪夫妇不见了。马上要过冬了,银雪在我家住过一个冬天,是没有道理忽然离开的,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和小蛮一路走一边四下在树丛中张望,大眼追过来告诉我们,在石头溪边看见了松鼠的尸体,我大吃一惊,慌忙跟着跑去看,果然在石头溪边的一棵参天大树下看见了翻着白色肚皮倒在地上的银雪,此时它毛发松散,全无光泽,身体冰冷,四肢僵直,看样子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我又惊又怒,俯下身细看,银雪紧闭着眼睛,嘴巴微微张开,嘴角边的地上是一颗被咬了一半的紫色李子。
松鼠是被毒死的!有人下毒!孩子们七嘴八舌地猜测。而说来说去,大家都认定能干出这种事儿的只有漠笛。这种紫色的李子只有漠笛家附近有,结出来的李子是罕见的紫红色的,据说是外来的品种。过去秋天经过漠笛家的院子里都能看见沉甸甸的李子压弯了枝头。很多次也看见漠笛常常将李子摘下来喂养小动物。
阿云说昨晚看见漠笛在石头溪边晃荡踢坏了大家辛苦搭建的石塔。小眼说,一定是漠笛恨我们欺负他,所以就毒死了松鼠以泄私愤。几个小伙伴们越说越气愤,越说越觉得有道理。
大眼小眼自告奋勇说要去把漠笛找来对质。不一会儿漠笛果然被兄弟俩一左一右地“押”到了石头溪边。漠笛见到我们,和往常一样一脸冷漠,也不打招呼。我们将他围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地逼供。
这是怎么回事儿,是不是你干的?大眼瞪大了眼睛气势汹汹地问。
不知道....漠笛皱起眉头地瞪着地上的银雪的尸体,摇摇头问,它死了吗?
你还装!就是因为吃了你家院子里的李子?是不是你下了毒?
小眼生气地推了一把漠笛,漠笛看似瘦弱,其实力气并不小,反手一挥将小眼的手拨到一边。一脸的不屑,怒道,你们不要冤枉好人。
你算是什么好人?大眼看见弟弟被推开,抢步上去抓漠笛的胳膊,三人扭到一处。漠笛这几年也长强壮了不少,气力也大,三拳两脚,大眼小眼兄弟被他推倒在地上,小眼的额头撞到石头上痛得嗷嗷直叫。虞山,大海几个都是向着小眼的,看着大眼小眼兄弟吃亏,也都不客气,抓手的抓手,抱腿的抱腿,将漠笛牢牢制住。虞山逼着漠笛跟小眼磕头道歉,漠笛死活不肯,几个男孩气愤不过,挥拳就打。
漠笛的倔脾气上来了,死死挺住脖子,鼻血流了出来依旧不肯认错低头,拉扯间,一块浅黄色的木雕从漠笛的怀中掉了出来,小蛮眼尖,跑过去捡起来,漠笛发出低吼,放下,我的,不许碰!
小蛮托着木雕,一脸疑惑地问,这是什么?你怎么会有这个?
漠笛并不回答小蛮的问题,眼睛里快要冒出火来。
小蛮看见漠笛很紧张木雕的样子,反而来了兴趣,将木雕拿到我面前一起细细端详。只见木雕上绣着一棵栩栩如生的蒲公英,蒲公英被刻得细致入微,毫末尽现。我问,是你自己刻的吗?漠笛大吼,把东西还给我!
虞山用力压住漠笛的胳膊,逼问道,你说实话,银雪是不是你毒死的?是的话,就承认,给青楹磕头谢罪。
不是我,我没有下毒给松鼠!漠笛吼道。一边用力想挣扎开抓他的臂膀。
你还不承认....你不说实话我就把这块破木头给扔了。小蛮发觉漠笛很看重这块木雕,便虚晃着做出要扔下山涧的动作。漠笛果然气急败坏,手足并用地挣扎着,行同猛兽。几个男孩子竟然也有些压他不住了。
小眼捂着的额头气愤愤地说,什么破玩意儿,给他扔了!看他说不说实话!
此时漠笛挣扎得太厉害,竟然真的挣脱了出来,他如同猛兽一样一头向小蛮扑过去。小蛮不提防漠笛如此凶猛,或许是给吓坏了,手一挥木雕真的脱手而出,直勾勾地掉下了山涧。漠笛眼睛盯着木雕,大叫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跟着往山涧里跳了下去。
一切发生的太快,大家都有些傻眼,虽然想惩治一下漠笛,可是谁也不想闹出人命来。谁也没有想到漠笛为了一块木雕如此拼命。这山涧虽然不高,但是漠笛如此硬生生地跳下去,河滩上都是坑洼不平的石头,撞上了非死即伤。虞山勾着头往山涧下看,远远地看见漠荻倒在石滩上,一动也不动。
虞山让惊魂未定的我赶快回家去叫人,他自己带着孩子们从缓坡处下去山涧看看漠笛的伤势,我慌慌张张地跑回家,阿爸正在药园中除草,听了我的话连忙放下手中的农活,阿妈带上药箱跟着我往石头溪赶。等我们来到石头溪边,看见孩子们围着漠笛正一筹莫展。
漠笛咬着牙一声不吭地躺在山涧边的石滩上,痛得脸色发白满头大汗,腿摔断了。
阿爸阿妈让虞山带着孩子们给漠笛做个简易的担架,一会儿方便把漠笛抬回家去。自己一边为漠笛清理伤口,涂上止痛消炎的伤药,又用木棍暂时固定住他的伤腿。阿爸寻思着漠笛平素一个人住,担心他回家乏人照料,说不如将漠笛带回我家方便看护,阿妈立刻同意了,回到家里将漠笛安置在西边厢房里养伤。
晚上吃饭的时候,阿爸问我事情的经过,我如此这般地说了,最后气鼓鼓地加上一句:都怪漠笛毒死银雪在前,我们可没有逼他跳崖!
小楹,这错怪漠笛了。毒药是山民问我要的,因为松鼠繁殖太快,最近村里发现好多郊狼在附近游荡,给村里的孩子和家畜带来了威胁,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
啊?!我完全糊涂了,大声地质问阿爸, 银雪一家那么温顺那么可爱,你们怎么能狠心毒死它们?
我不是有意要毒死银雪的,它可能误吃了诱饵....小楹,不管怎样,松鼠还是松鼠,人比松鼠重要,我们不能因为松鼠而置人的安危于不顾,村子里老人孩子很多,如果郊狼吃了谁家的孩子,谁家都受不了。
我觉得阿爸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心里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埋怨阿爸说,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呢?早点告诉我们不就没事儿了?害得我们....
对不起,小楹,是阿爸不对,本该早跟你说的,可是又想你们毕竟还是孩子,喜欢小松鼠,没告诉你们就是不想多生枝节。
那现在怎么办?银雪死了,漠笛也摔伤了!漠笛以后肯定更加恨死我们了。
阿妈说:漠笛这孩子小小年纪孤苦一人,怪可怜的。等他醒了,你去跟他道个歉,他要是不介意,就在我们这里住着慢慢养伤。而且也可以顺便让你阿爸给他治治病。
治病?治什么病?
漠笛有夜游症,昨天晚上他不顾腿伤从床上下来,眼睛还闭着就想往外走,看样子神志也不是很清醒。他应该是有夜游症,所以晚上睡着了会四下走动,做一些自己都不知道事情。
我听阿妈如此说,忽然想起那些关于漠笛的怪诞说法。有人说看见漠笛在石头溪边自言自语走来走去,将我们的堆石一个一个的推倒,嘴巴里还念念有词。还有人说常常看见漠笛大半夜金鸡独立站在自家的屋顶上发呆,见到村人也不搭理.....为了漠笛的这些怪异的举止,孩子们好多次去漠笛家门上偷偷写骂人的话,或者一群人整蛊他,在漠笛出门的时候设埋伏和圈套,看他摔跤上当,最后哈哈大笑。每次,漠笛的脸涨得通红,很是窘迫;甚至有几次,他眼睛直直瞪着,流露出强烈的恨意。
原来是我们错怪了漠笛。我的心里仿佛打翻了五味瓶,感到愧疚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