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还没睡,在门口拨弄半导体收音机。同跃走近:“木堆那儿有风,我们去那里乘凉。”
月光下的男孩闻言笑逐颜开,随即站起,略弯双腿,双手交叉胸前,摆好了等待同跃抱他的姿势。
同跃抱着春生来到一堆初步加工的厚木板,同跃和春生坐在正对的两块木板上。阵阵微风拂过,好凉爽。
同跃问:“你听过别人讲故事吗?”
“听过,我们村许会计最会讲故事,黄胖子有时也讲。”
“你都听过什么故事?”
“嗯……”这个问题有点难。农村娱乐甚少,难得几次许会计为大家说书,大人们围了一大圈,春生只能在外围听到一点片段,没头没尾。不过春生记得几个常说的人名。“有关公、曹操,还有杨七郎……还有……”
同跃心想:虽然文革这么多年,农村人还是喜欢帝王将相。
“黄胖子还讲过孙悟空。”春生睁大眼睛,有点激动。
同跃却有点失望:“这么说你听过《西游记》了?”
“西游记是什么?”
“写孙悟空的的书就叫作《西游记》。”
“没有,没听说过。”
“那你都听过孙悟空的什么故事?”同跃的情绪回升。
“什么也没听到。大人要讲故事从来不告诉我们小孩,我只黄听胖子说孙悟空打妖精,孙悟空会变,还有……”
“想听孙悟空的故事吗?”同跃问,春生的头立刻点得像鸡啄米。
文革后期《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等古典名著一解禁,同跃父亲马上就把几本小说都买了。《西游记》同跃读过不止一遍,他还给邻居李老师家的几个孩子讲过,已经能讲得绘声绘色,高潮迭起,引人入胜,扣人心弦。
听同跃讲《西游记》,春生仿佛一下子从糖罐子里蹦了出来,飞上了天。这个物资精神生活都极度贫乏的孩子现在不仅能吃饱,受到关爱,还有人专门为他讲这么好听的故事,简直就像天上的神仙。
同跃一边讲,一边观察,根据男孩的表情选择何时停住。每讲完一段,春生就会马上求他再讲一点。同跃像马戏团的训兽师训练动物的条件反射,春生的要求越迫切越生动,他讲得就越精彩。
“......如来佛笑骂道, 你这臊猴子,写到此一游也就罢了,还在我手心撒一泡臊尿。孙猴子大惊失色,有这等事?我绝不信!等我再去来!孙猴子说话不算数,又想跳出如来佛的手心......”
同跃没声了。春生眨巴眨巴一直紧张瞪圆的眼睛,期待接下去的故事。
同跃说:“好了,这段讲完了,该睡觉了。”
“同跃哥,求求你,求求你再讲一段,就最后...... ”春生迫不及待地哀求,突然想起刚刚已经说过同样的话,马上改口道:“就最最后一段。”
“最最后...... ”同跃乐了,加重了语气。“那讲完了是不是还想最最最后一段。”
春生听出了嘲讽的意味,“孙猴子说话不算数”不就是指他吗?小男孩讪讪地垂下头,眼珠却向上斜瞟同跃。
“同跃哥,明天还会给我讲孙悟空吗?好听死了。”
同跃微笑着,满足地点点头。
次日是公社的集市,同跃去买了二两肉,剁碎捏成三个肉丸,烧了一道母亲教他最拿手的一道菜--红烧狮子头。
诱人的肉香味从被油炸得焦黄的狮子头飘来,春生瞪圆了眼珠,垂涎欲滴。天哪,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男孩扇动两只大耳朵,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很快吃完了自己这份,春生意犹未尽,舌头来回舔碗边的残汤。白瓷碗被男孩的舌头舔得干干净净,实在舔不出味道了,春生仍不甘心伸出舌头舔自己的嘴唇。
“好吃吗?”同跃对男孩的表现很是受用。
“好吃死了!”春生的回答带着遗憾。
同跃将自己碗里剩下的半个肉丸夹倒春生碗里。
“不......”春生客气,可‘用’字微弱得听不到。他伸出筷子假意要谦让,却更像护着碗里的半个肉丸,生怕同跃改变主意。
俗话说得好,乐极生悲。晚饭后同跃对春生说:“明天牛老师要去你们村代课,他会骑自行车把你送回家。”
春生一怔,脑袋耷拉下去。神仙日子就这么快结束了,又要回到饥寒交迫、挨打受骂的养父母家去了。白天收音机里听到过一个词“最后的晚餐”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男孩两行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同跃赶紧安慰道:“别哭,别哭。以后有时间你就到我这儿来玩,我还给你讲故事,做好吃的。想听孙悟空的故事吗,我接着给你讲。”
春生破涕为笑,使劲点头,毕竟回家是明天的事,眼下又能听到孙悟空的故事了。
不到一年,恋人出嫁,母亲去世,两个最亲近的人从同跃的生活中消失。父子俩从小感情隔阂,缺乏交流。肖福通陪伴妻子住院期间染上肺结核,因误诊耽搁了治疗。他怕传染给儿子,尽量不让同跃靠近。同跃现在每日出工务农,山里的农民打情骂俏、家长里短,他没什么兴趣,本来就内向的他更加少言寡语了。
孤独,强烈的心灵孤独笼罩着同跃。
双抢还没有开始,农活不是太忙,中午收工后有四个多小时休息得以躲避烈日,近傍晚才会出工。同跃做好饭端给父亲,自己却没什么食欲。他拿了一本书坐在中堂门前,眼睛望着书本,思绪却在漫无目的飘逸。这时候他又想起了春生,都一个星期了,怎么没有来玩,是不是已经把我忘掉了?不想听孙悟空的故事了?
相比春生,同跃感到惭愧。只有七岁的孩子,没有温饱,没有关爱,在养父母的虐待下度日。小小的男孩却能在恶劣的环境里顽强地成长,积极地寻求生存自助的方法。
同跃后悔没有留春生多住几天,脚伤彻底养好后再让他回去;后悔当时邀请春生再来玩的语气没有更热情、更具体、更真诚一些。其实北坡村并不远啊,走山路近道最多半个小时。同跃变得兴奋和焦虑,想去看望春生的冲动一旦产生就难以平静。他看了看座钟,抓起草帽戴在头上,向父亲打了声招呼便顶着烈日上路了。
春生见到我会有什么反应?吃惊、高兴、激动、还是无所谓?分别只不过一周,总不至于不认识了吧。
他兴冲冲来到北坡村却扑了个空。养母说春生不知死哪儿去了,一天到晚不着家。同跃好生失望,甚至有点怨恨,能到处乱跑也不去看看我,无情无义的小东西!可转念一想,终归是个小孩,怎可能有大人那样的思维和情感。
回家的路上无精打采,同跃多花了近一倍的时间。到了南岭村口,同跃仍不死心,顺公路极目眺望。远处的一棵大树下隐约躺着一个小人,走近点同跃确定是个男孩,不由欣喜若狂,飞奔过去。
春生在树荫下面睡的正香,同跃激动地伸出双手,想将男孩抱在怀里。刚触到春生身体时,他又忍住,怕吓着孩子。
“春生,春生,我是同跃。”同跃轻柔地摇醒春生。
“同跃哥,我刚梦到你了,我还在做梦吗?”春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接着做你的梦吧。”同跃乐,把春生托在怀里。他哼着小曲,摇晃双手,向村里走去。
小男孩舒服死了,眼皮眨了几下又闭上。
春生一直惦记着听同跃讲孙悟空的故事,回家两天后就试图来南岭村,结果迷了路。上次是同跃背他,觉得很近,没有注意大樟树前面不远有三个分岔口。春生分别试了试,但不敢走太远。他有过迷路的经历,差点回不了家。后来他向村里几个大人打听,沿公路一直走就能到南岭村,但要多花很多时间。
今天上午,春生帮养父干完活,再次踏上去同跃家的路途。公路很好走,但好像遥不可及,加上晌午的烈日,男孩好几次想打退堂鼓。春生走走停停,每逢有大树就坐下来歇一会儿,最后疲惫不堪的他在树荫下睡着了。
同跃十分殷勤地款待了这位小客人,做了一大碗鸡蛋面条让春生吃了个肚圆,继续给他讲《西游记》。离开时塞给男孩两块红薯干,带他把这段近路认熟,反复叮嘱他再来玩。
三天后春生又来了,这次下午出现了雷阵雨,同跃留他住了一宿。打这以后,春生对天气变化有了浓厚的兴趣,每天定时站到村里的有线喇叭下听天气预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