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Whisper
初次见雪姨的时候,她刚结婚。一个江南的雨天,她和丈夫合撑一把大伞。伞很大,天很暗,几乎看不见他们的头部,只能看见他们挤着的肩头。他卷着的右臂柔柔地夹着她的左手。他的背影方厚凝固,她的身影曲水流动,伞边淅淅沥沥地下着新婚燕尔的幸福雨。他们亲密无间,虽然那时她四十多,丈夫七十多。
雪姨年轻的时候,作为服装系的大学生,从江南被分配到边城。文革期间,志愿支边的大学生很多,其中来自全国各大艺术院校的学生不下三十人。母亲就是在那是认识的雪姨,母亲说那时的雪姨,随便套一条蓝色劳动布的背带工装裤,一双电工靴,就显出那么好的气质,那么洒落的个性。当时追雪姨的艺术青年很多,现在全都是艺术学院院长级了。但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嫁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雪姨终于嫁了,二十年后,在一个不是谈婚论嫁的年龄。她的丈夫是一位学识渊博,备受尊敬,思想开明的老教授。无论是老师学生,能听老教授说一段艺术理论,全都是高山仰止,五体投地。教授新婚,脸上更是如春风拂面,活得越发爽朗精神。偶而从教授楼路过,能看见教授家书房的书柜顶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青春宝。雪姨的衣服仍旧别致,黑色,裤子和衣服连着的,象这里的猫服。没有好的条杆,根本穿不出那样的效果。
不久,雪姨出国了,担保人是一位名人,也是老教授的好友。再不久,老教授去世了,雪姨从美国赶回来,匆匆处理好后事,一袭黑衣又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
真正看清雪姨的模样,可能是几年前妈妈来美国探亲访友的那个夏天。雪姨执意要请我们在纽约华埠一家叫胖仔店的海鲜店吃饭。雪姨从地铁上飘下来,还是一件黑色短袖衫,一水黑色薄裤。没有任何点缀,仍是风姿绰约。她的面容白皙标致,眼神明亮锐利。似乎是她周身的神秘感,竟让人总是目光追随着她,被她左右。那位老板胖仔仿佛也知道是贵客临门,乐颠了,服务极其周到。
雪姨说,胖仔,我可是这里的常客。我看老板是巴心巴肝地希望她是常客。雪姨点了最贵的鱼,最贵的蟹,最贵的虾,抬头,正菜,汤等。我边吃边听她和妈妈叙叨着故人往事。
雪姨说她从这里的服装学院毕业后,就一直在做服装生意。她对国内的加工质量有很多抱怨。后来她的老板忽然去世了,留下妻子和孩子,还要很多散落在地,无人整理的旧照片。雪姨说,从那时候起,她再也不拍照了,拍什么,以后走了,还不知道会被多少陌生人经手传看呢?她看见妈妈和我都戴着细项链,急忙说,戴这个干什么,地铁里要招抢的。可是我心想,这是妈给我的护身链,我从来都不摘的。那天我穿了一件苹果绿的尖领无袖衫,米色短裤,正当学生的我,除了朝气和幼稚,大概没有什么可以自豪的。但雪姨对我很好,也许是赞许我的独立吧。
吃罢,雪姨要送我们回住处。在纽约,我们住在妈妈的朋友家。送到后,大家又稍微聊了一下,因为都是同行。见天色已晚,雪姨起身告辞,大家送出门外,妈妈朋友的丈夫说,外面不太安全,我再送你一段,好象我们住得很近。雪姨一边匆匆走远,一边摆手拒绝了,仿佛不想让人知道她住在哪里。
后来妈妈回国,我继续着我有趣而紧张的学生生活。转眼就是新年除夕,就在晚上十二点正的时候,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原来是雪姨打来的,我又惊又喜。雪姨淡淡地和我寒喧起来,不象长辈,更象朋友。平时,我顶烦那个敲钟时刻的到来,平白生出许多新旧交际的惶惑和尴尬。雪姨的电话,让我拭去对于旧岁的忐忑,分分妙妙不知不觉地滑向新年,在从容和籍慰中,我向新的早晨,新的一年问好。
以后的几年,每当除夕和元旦交接之际,我都会收到她的一个贺岁电话。平时,我们没有任何联系,似乎彼此的惦记都积攒在那短短的几十分钟的问候里。有时到了那最后一天,我会数着电视里时间广场的大苹果,期盼那个来自纽约的神秘的电话。大多时候,我在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谈情说爱,学习画画,毕业工作,几乎不到她的电话打来,我全忘了我们之间这份准时而持续的忘年交。
有一年,新年钟声敲响了,又过了几个小时,电话始终没有响。第二天晚上,雪姨打电话过来,告诉我,她病了,头天没能打电话。终于知道雪姨真是过着形单影只的隐居生活,平时身边也没有什么人照顾她,偶而她的侄子会去看她。
再后来,我结婚了,雪姨也许是怕打搅我们,也许她觉得我不再需要她的照拂了,总之,新年的那刻,我不再收到那个我们默契多年的电话。取而代之的,是每年圣诞来自雪姨的一张圣诞卡,在我收到的所有圣诞卡中,雪姨的那张,每次都是最出跳的,有时是折叠的,有时是纽约一个最新画展的纪念卡。那卡片就象她一样,总是鹤立鸡群,出类拔萃。后来大家都寄电子卡了,我们还是照例邮寄我们贺卡。
近来,在八二二八的沸沸扬扬中,我又想起雪姨,想起她的种种出人意料。当时夫妻差三十岁,在旁人看来,也是很显眼,她却让周围的人没有什么闲话可说。按常理,她也是站在巨人的肩膀,可以享受现成的福份,可是她却孤伶伶地打拼和坚守着她的世界和她的事业。她不需要人们的同情,因为她具有超常的生存能力,就象很多纽约人。她选择自己的生活,选择寂寞。每次我给她寄的卡片,都是纽约的一个信箱,仿佛她根本就不住在纽约。她和四周的联系少而又少,但她却在每年的暗夜,替我挑亮眼前的烛芯,远远地,她仿佛神秘的手,会在关键时候,托我一把。
现在的新年,总是在热闹忙乱中一晃而过,但是出于惯性,我在倒数的那几秒,会生出一阵期待,紧跟着一片安宁,我会想起雪姨,仿佛一条心线,同时波动这边的我,也可能牵动那边的她。打不打电话,又有什么关系。彼此,我们都没有忘记。
想来这位雪姨是具有这样风韵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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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水照花人,对文如对人
想必whisper前辈也和雪姨一样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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