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荷堂”主和他的表叔以及那只“猫头鹰”等等-------
我看了黄永玉在京郊为自己建造的新家“万荷塘”,从建筑风格布局,倒很多细节都是他亲手设计的。既有北方皇家园林的对称布局,又有江南建筑的灵秀特色。园中美妙的一池碧水,更是邻人胸襟开阔。姜还是老的辣,自打国内房地产转型市场化以后,也见过不少富于创意的私家住宅,但象“万荷塘”这样有文化底蕴的,把江南江北园林融为一体,凝聚艺术家本人创作意图的私家新建住宅,可以说到目前为止,它是绝无仅有。说不羡慕那是假的,但更多的是佩服!佩服这个老头的“手笔”和旺盛的创造力。
黄永玉一生画画和写作无数,正如他不仅是一位画家一样,“万荷堂”也不是一座简单意义上的住所,而是这位卓而不群的艺术家平生最大的一件艺术作品。
黄永玉生于湘西凤凰县,早年习漫画,后学版画。转道香港后回到北京之后,于中央美术学院任教。他的作品,将中国画与西洋画结合,绽放出异彩。沈从文是它的表叔,这位表叔对于黄老大自然起到一定的影响,叔侄两对家乡的山山水水的眷顾,以及对文化艺术的痴迷,使得他们的感情更加深了一层。
对于中国的文物研究,过去一直是公婆各执一词,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规矩。权威与权威之间的争辩,只凭个人鉴别经验和修养知识。
一张古画,一位权威说是吴道子的,另一位权威出面否定的时候,只能从纸墨,图章,画家用笔风格,布局,年谱等诸多方面来引证出它的不真实之处。对方反过来又从另一角度,同样是就这些素材证明此画绝对可靠,最后争的面红耳赤,各退五十里偃兵息鼓。
沈从文从社会学,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方面分析和论证一些文物的真伪,排解了单纯的就画论画,就诗论诗,就文论文的纠缠局面。
记得<孔雀东南飞>里有;“媒人下床去。”这样一句。给不少人带来疑惑:怎么媒人也上床阿?但若从当时的社会学知识发现,当时的床相当于北方的炕,不光是媒人可以上,一般来了客人都可以上去坐坐,问题迎刃而解了。
又比如一幅周昉的手卷,人物的服饰中出现了宋朝的制度样式,此幅手卷不是唐代的肯定无疑了,因为老周他再有本领,也不可能在画中阐述这样的前期预见性。
沈从文对于文物研究的成果,反证了社会发展史的价值,而他的文学成就,更是引起了国内外的强烈反响。在他的创作中,故乡的风土人物无疑给了他最大的滋养和灵性,那里的山山水水,始终令他梦绕魂牵!
多少年前,沈从文在病床前对黄永玉说:“要多谢你上次强迫我回凤凰,像这样,就回不去了------。”
“哪能这样说,等身体好一点,什么时候要回去,我陪你走。我们两个人,找一只老木船,到你以前走过的酉水,白河去看看,累了,就在岸边一靠,走到哪算哪。”
“怕是要弄个烧饭买菜的吧------”
“还有一个书童!” (书童这两个字,让我想到70里的一个ID,不管你是谁,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记起你。)
沈老听了闭上眼,久病中的老人,仿佛又回到了故乡; ------------。
树阴下的老屋,大青石板铺就的院落,三面是树,堂屋里向外望去,看得到喜鹊坡,八角楼-----南华山下的文昌阁小学,是他念过书的母校。几里远孩子们唱的歌声能清晰的传到眼前:“三月杏花开,下点毛毛雨,远处杜鹃叫,哪都不想去-----”
早上,茶点摆在院子里,雾气没有散,在树的枝叶上结成露水掉在青石板上,显出一团一团的深斑,沈老指着它们说:
“----像漳绒啊。”
家乡的豆浆,清香的后面还带着一点点难舍的糊味。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锣鼓点响的地方,唱着“高腔”和“傩戏”头一出是<李三娘>
唱词道:
“------不信-----芳春-----厌老------人--------”
病床上的老人,泪水顺着闭着的眼睑淌到露出一抿笑意的嘴角-------。
沈从文在北京去世了,人死在北京,消息却从海外传来,北京的报纸最早公布消息是在一个星期之后了。
黄老大为此不胜感慨:表叔阿表叔!你给人家添多少麻烦,全国这么大的报纸,要用一个星期来估计你的斤两。
在那段文化断档的时代,黄永玉这匹画坛黑马,留下了不少的故事。也背负了数不清的骂名。但他生性开朗,凡事常挂在嘴边上的三个字:无所谓。十几年前在北京琉璃厂,平均画价标的最高的还是他,动不动起价就是四个零--------
为了回应雨点一般的骂声,其中,主要是指责黄永玉的画不是中国画,是不伦不类等等。好一个黄老大,搬着小马扎,大夏天的坐在水塘边上,画了一幅将近十米长,两米高的巨幅荷花线描。画卷上未着一色,根根细线如铁画银勾,笔笔墨痕似蚕食纸,,加上一笔晋人小楷的长跋,真可谓尽显功力。在美术馆展出的时候,观者无不为止动容。
在文化大革命正紧锣密鼓进行的时候,翻译浦伽邱<十日谈>的平方先生曾写信问候黄永玉,顺便向他提了一个有趣的问题:
“这几十年,你和共产党的关系到底怎么样?”
黄老大(黄永玉的外号或近称)回信说:
“------我不是党员:打个比方吧;党是个三十来岁的农村妇女,成熟,漂亮。大热天,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去赶火车------
社会主义的火车。时间紧,路远,天气热,加上包袱沉重,还带这个三岁的孩子,孩子就是我。
我,跟在后面,拉了一打段距离,显得越发跟不上,居然这时候异想天开要吃冰棍。
妈妈当然不理,只顾往前走,因为急着要赶时间。孩子却不懂事,远远的跟在后面哼哼唧唧。
做妈的烦了,放慢脚步,等走的近了当面给了一巴掌。
我怎么办?当然大哭,眼看冰棍吃不到,妈妈却走远了。
跟了一辈子!不跟她,跟谁呢?于是,只好一边哭,一遍跟着走。-----------“
被誉为画坛鬼才的黄永玉,除了他的画以外文学方面的才华也是不能忽略的,古代现代的杂文和诗词随口就来。记得他淡墨几笔画了一只家燕,画上题字:
一把春天的钥匙,
开启千家万户幸福的大门-------,
这是何等美好善良的欢歌祝愿阿!
黄老大和许麟庐是老交情了;
许麟庐曾是齐白石的入室门生,家里住着个独门的大院子,满院子的大小渔缸,养着各式的金鱼,还有几笼画眉。儿女众多可以从一数到九。因为有一对双胞胎姐妹;“嫦”和“娥”长的一样,所以客人从来数不清楚----,往往是数了几遍,还是到八--------。
这一天黄老大穿着拖鞋,懒懒散散的来看老许,老许拿出一本空白册页说:南京的宋文治要你在这上面画点什么。黄老大犯难,一时想不出画什么。老许说就画你平时顺手的,画只猫头鹰算了。顷刻之间;一只猫头鹰,别具一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跃然纸上了。谁也不曾想到,竟是这只猫头鹰,几乎撼动了70年代。
当时,为了北京饭店的装潢,吴冠中,祝大年,袁运浦和黄永玉一行四人,到南方搜集素材。年底到了南京。就听说北京美术界出大事了!搞出了一批反党的“黑画”,其中,有一幅“猫头鹰”尤其恶毒,疯狂的攻击社会主义。大家犹如谈虎变色,黄永玉不知大祸临头,还笑着说:“画个猫头鹰算什么,我也经常画吗。”他没想到说的就是他自己。
“黑画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了,确实很哄动!很多中央领导都到了展览现场。还组织基层干部群众参观批判,那幅被列为7号展品的<猫头鹰>从第7位改为第1位。这种位置上的领先,可不是什么好事,它意味着政治问题的严重性。画上面给宋文治的题款,被一张小纸条盖住了。真是欲盖弥彰啊!这幅画被指为对待社会主义睁一支眼,闭一支眼。这对当时很多人心灵震撼极大,人们不说,心理却在想:面对当前很多叫人无法理解的社会现象,这到不失为一种有效的世界观啊!
一时之间,黄永玉连同它的猫头鹰,传的是家喻户晓!
等黄老大回到北京,麻烦大了。一连开了两个月的批判会,要他老实交待,为北京饭店画的猫头鹰是存心攻击社会主义。还有人告密,说他这次去南方拜会林风眠是搞小集团串联活动,是在“煮酒论英雄。”
这里不妨穿插讲一下,林风眠20岁任国立艺术院(杭州艺专)院长,对艺术孜孜矻矻的探索一生,是在中西绘画结合的创作道路上,最为有成就的先行者。文革中曾被关进监狱,1991年于香港逝世。
在黄永玉怀念林风眠的文章中,最后的句子是这样写的:
92岁的林风眠于91年8月12日上午10点来到天堂门口,
“干什么的,身上多是鞭痕?”上帝问他。
“画家!”林风眠回答。
让我们回到批判会现场,黄永玉说:“我从来没给北京饭店画过什么猫头鹰啊,那么高的大楼,小小的一张册页,往哪挂阿?-------林风眠做我老师怕还攀不上,怎么能说我和他老人家论英雄?”平时一向豁达乐观的黄永玉,面对这样的阵势,和蒙昧,索性把心一横,来就来吧--------。
晚上,散会之后,黄永玉悄悄的来到许麟庐的家,告诉老许夫妇和孩子:“千万不要说那幅猫头鹰是在你家里画的,就说是你叫孩子把册页拿到我家里,我自己想着画的。你家大,孩子多,没必要为这张画扯进去。”
果不其然,没过几天,上面派人来找老许做外调。幸好事先有所准备,不然又多一个冤屈的。用黄永玉原话说:“风就这样从老许家的房顶上掠过去了。”
据说后来批黑画的事件不甚了了的原因是因为毛泽东发了话:
“国画,大泼墨吗,怎么能不黑?”
对那只猫头鹰,也说猫头鹰就是睁一支眼闭一支眼的习性之类的道理。热热闹闹的一场运动就这样冷却下来了。不过从此以后,这幅画倒是告诫了人们一种应变的视角-------
行文之间,先行者们已是入土的入土,年迈的年迈,每一位都历尽艰辛和磨难。故事一串串的像冬天挂在树梢的干果,有些已经痛苦的提不起来了,有谁会记得他们曾经是艺术最真实,,最得力的开拓者呢?
这里不免想起了郁达夫的两句诗:
“为何八卷临安志,不记琴操一段情。”
注:上图为“万荷堂”全景,以及黄永玉的“猫头鹰”
赘言:若有不喜欢黄永玉作品的前辈或朋友,还望包函,前两天,我在网上贴了三张黄永玉的猫头鹰,想到了这串罗罗嗦嗦的故事。不牵扯到绘画派别和学术的研究问题。
在这里要向大家坦白的说一下,若严格按线来划分,我不能算是70的人了,但这里的朝气曾令我流连忘返,不过还是要把自己越俎代庖的行径揭发出来,心理才少许踏实一些。也曾多次为自己的话题老旧而不安,今天想到的这个发生在70年代的“猫头鹰”事件,不知能否算是一点牵强扣题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