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罗中立的油画里走来,在朱自清的《背影》中定格……
1994年的最后一天,大雪纷飞,寒风凌厉。眼巴巴看着父亲化作一缕青烟轻飏直上重宵九……那年,父亲才六十六岁! 最后一面: 一大早,在殡仪馆见到安详静卧的父亲,头戴呢帽,身着呢子大衣睡熟了一般。忙上前轻轻地拉着他的手,僵硬,冰冷,生命已不再!泪水喷涌,撕心裂肺的痛从心窝直冲脑门! 父亲属龙,今年是他的本命年。父亲出生于安徽舒城(自然格局:“五山一水二分田”,显然属于贫困地区),排行老三。那时家里并不富裕,有几亩水田和一个榨油坊。别看这家底,在穷山僻壤也算得上“大户人家”了。大哥念书不多,一直在家里帮衬老父。世事艰辛,老父亲和大哥相继病逝,继承家业的重担自然落在老二身上。早就不愿意读书的二哥,兴高采烈告别校园回到乡下,只留下小弟一人在城里念高中。不过,二哥高兴的早了点。舒城解放了,二哥被划为地主(有点冤),小弟却成为新中国第一代大学生。 听父亲的同班同学(母亲、二姨夫,还有在武汉工作的几位叔叔阿姨)说,父亲在班上是优等生,老师曾经这样夸他:想从储支国的卷子上扣除一分都困难!储支国就是父亲。很奇怪吧,我不姓储。父亲很开明,给我们两姊妹起名字时,他是这样说的:儲字笔画太多了(当时还是繁体字),以后孩子上学,写自己的名字会很困难。跟妈妈姓王,简单!于是儲亭亭和儲立立变成了王亭亭和王立立。顺带说一句,名字是外婆给取的,取自“亭亭玉立”。外婆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也是个文化人。 一九五三年大学毕业,父亲被分配到河北唐山教书。母亲不简单,为了爱情,她放弃了南方省城食品研究所的舒适工作,跨过长江、黄河,去追父亲。那里没有米饭,啃窝头吃杂粮的日子的确难为她了。母亲出身富裕的书香门第,十足的大小姐。南京解放时,她正在慧文女中读高中,是带着保姆去的。一九五六年,父母调到河南郑州。 父亲十分敬业,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总是待在实验室。总能远远看到他,从锅炉房出来,一手拎一个装有五十公升蒸馏水的瘦颈瓶,三步两步爬上三楼的有机化学实验室(妈妈在二楼无机化学组)。他说,这二百多斤的蒸馏水做溶剂,顶多用一个星期。拼了命的干,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当然,也没有加班费。父亲不是党员,但他很敬重共产党员。“党员干部总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父亲说。系里的总支书记就是范例。不过好人不见得有好下场。五七年反右派,上面派下硬指标,每个单位必须抓出百分之几的右派分子。这位好人书记完不成任务,又不愿意随便抓一个右派,只好自己顶了上去。o(︶︿︶)o 唉,下场不必赘言,三十年不得翻身呐!学院的党委书记是“三八”革命老干部,和蔼可亲。他自己文化水平不高,却十分器重知识分子。父亲是系里的业务尖子,五八年评职称,父亲连跳三级。所以,父亲一直比母亲的工资高三个等级。还有一位共产党员,让父亲感恩一辈子,他是学院的工会主席沈伯伯。五六年,母亲发现自己又怀孕时,父亲刚刚被派出外地学习,妈妈怕耽误工作,决意不要第三个孩子。那个年代,做人流是需要报告工会批准的。报告递到沈伯伯手里被卡下来。于是,妇女委员、工会小组长还有居委会大妈,连番来做妈妈的思想工作:前面俩女孩,这次肯定是男娃;要为储老师考虑一下,后继有人嘛;学习苏联妇女,做一个英雄妈妈(五十年代的口号)等等……沈伯伯亲自出面,还把外婆请来了。最后的结果,妈妈不得不屈服。一年后父亲学习归来,看到外婆手中的大胖小子,那个高兴啊,连给沈伯伯磕头的心都有了,哈!对了,弟弟的小名:大胖!一九六四年,全国大专院校院系大调整,教育部决定放弃苏式体系和教材,着手准备中国自己的高等教材。肩负着“煤化学教材”编写任务的父亲,带着两名助教,来到煤炭部下属的科研所,一边做科研一边收集第一手研究资料汇编教材。一九六六年,是约好交稿的年份。可就在这一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父亲是第一批被关进“牛棚”的黑帮。67年元旦节,想给父亲送一份热饺子吃(在牛棚里天天喝苞米茬子粥)。我避开看守,趁天黑翻墙跳进牛棚,不料墙头冰凉湿滑,人跳过来了盛饺子的饭盒却掉到墙外。连滚带爬,赶忙翻回去,发现热乎乎的饺子散落在土堆里,已经没法吃了! 69年夏天,整个单位准备搬离郑州 “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在毛主席的号召下,煤研所准备搬到南方偏远山区。动员大会上,工宣队领导这样说:“郑州是交通枢纽,万一苏修挑起世界大战,那我们的煤研所将毁于一旦……”是呀,所有设备器材都是德国进口的,花国家的外汇,每一件都是天价,绝对不能毁在敌人手里!于是,全所上下齐动员,搬家!实验大楼的后院,有一个通往地下的小门,小门常年紧闭,门上画着打着红××的骷髅头,是严禁外人及孩子靠近的。多少年,我们这些小伙伴都很好奇,却没有人敢越雷池。直到大搬家,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地下室藏着放射性物质!一个个铅筑圆柱体被推出来,爸爸告诉我,一米厚的铅壁中间的小洞洞里装着“钚”什么什么的。听工宣队的干部说,原本是要搬到长沙的,后来因为江西有一座“江南第一”老字号煤矿——安源煤矿。这才将“贵重的”煤研所搬到了江西萍乡。 安源煤矿,先是因电影《燎原》而出名,后是因《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画名声大噪。当年油画发行9亿份,全中国人民人手一份,创吉尼斯世界之最!这是后话。 本以为从高高在上的科研单位,直接下放到最底层的煤炭基地,应该能受到工人阶级的欢迎。谁料,程世清(当时江西省革委会主任)一句话,断送了整个煤研所:煤有什么好研究的,老表说好烧,就是好煤!于是乎,所有科研人员被遣散。父母运气不错,被分到安源煤矿(父母当时十分高兴,红色安源,是毛主席去过的地方!)正因为是红色安源,所以好设备也跟着下放了,包括:全自动万分之一天枰、全自动蒸馏水制取器、马弗炉、恒温箱、十个白金坩埚、三十个银坩埚、玛瑙乳钵……各种化学实验器皿和试剂、包括当时稀有的电风扇(扇叶是橡胶皮制的,手感很好,不转时耷拉着,像猪耳朵)等足足装了几卡车。因为东西实在太贵重,父母在第一时间,就把十个白金坩埚交到了安源煤矿保卫处,连个收条都没给。这合起来有半斤重的白金子,如今下落如何,不得知之。其它那些东东,随后跟着父母进了炼铁厂实验室,铁厂倒闭后,又把它们带到矿中。价值上百万美金的东东……连最普通的试剂Nacl都是“分析纯”级别(99.99%纯度)……可惜呀真可惜!爸爸直叹息。那时候,没人在乎它们的价值! 在中学教化学,对父亲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课余时间,他又一头扎进实验室。一般来说,中学实验室都是十分简陋的,可是安源矿中的实验室,嗯嗯……父亲在那里研究活性炭、煤的干馏、煤焦油中提取芳香族有机物……诸如此类。 71年,参观长沙清水塘。下放才一年,就老了许多。 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全国各高等院校急需年富力强的教师,那年父亲49岁,正当年!很快,父母连续收到江西大学、江西师范大学的商调函。不料,安源矿宣传教育科的一个小科长跳出来阻挠:他们属于统战对象,统得了就统,统不了就不统。结果,没去成南昌。一句屁话,决定了了父母的后半生,也改变了我们全家的生活轨道。只能返回原单位!父母都是南方人,是不太愿意回河南的,但是没办法。 回到大学讲堂整整12年。60岁的老爸儿孙满堂,退休了。 一九九二年,老爸住院了,癌症!手术、化疗、恢复、出院;再手术、再化疗、再恢复、再出院:又一次手术、化疗……反反复复折腾了三年,老爸被熬干了!幸亏我下海捞到了第一桶金。手上有钱(10万元现在看来不算什么,但那时普通人工资才一百多元),就能尽量满足老爸的任何要求。我尽力了,但回天乏术! 93年,从医院化疗回来,恋恋不舍的老爸,在学院门口留下最后身影。 这是和老爸的最后一张合影。66岁的老爸,被化疗折磨的像90岁的老头,看着让人心痛!我搂着老爸并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但老爸还是走了,永远的离开我们…… (父亲大学毕业时的留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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