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抗战,张乐平率领漫画抗日宣传队奋战在烽火连天、长江以南的大部分地区。抗战胜利后,他携妻儿回到上海,全家搬到了五原路288号。他继续创作三毛系列,很多三毛故事的四字题目,都是冯雏音起的。
儿童乐园
张乐平喜欢孩子,冯雏音就为他生了一堆孩子,大大小小男男女女总共7个,从高到低站一排,好排一场“音乐之声”了。上官云珠的堂兄韦布和张乐平是邻居,他们家里孩子也很多,有8个。张家住楼上,韦家住楼下,正好是“七上八下”。于是,他们那幢小洋楼成了五原路288弄里著名的“儿童乐园”。
1948年秋天,昆仑影业公司要把《三毛流浪记》拍成电影,制片人正是韦布。为了挑选出扮演三毛的小演员,他们看了无数孩子。最后,选中了一个叫王隆基的男孩。于是,赵丹、孙道临、上官云珠、吴茵等大明星都心甘情愿地为一个无名小演员当配角。片中有一个穿了公主裙子抱住三毛亲一口的富家小姐,是由上官云珠的女儿姚姚客串的,这个女孩子的不幸经历,后来成就了陈丹燕笔下的“上海红颜往事”。
张乐平家除了7个儿女,还收养了很多朋友家的孩子,比如上官云珠自杀后,她的两个孩子就被张家照顾,如同己出。女儿张融融有个同学叫熊耕发,家境贫寒,张乐平夫妇一直对这个小孩很关心,熊耕发家外公外婆去世后,没人管他,张乐平夫妇索性将他领回家抚养。熊耕发喜欢跟张乐平学画画,晚上张乐平工作的时候,熊耕发就在旁边认真观看,渐渐变成了“小助理”。画得累了,张乐平就给熊耕发二毛钱,让他下楼去买弄堂口的小馄饨,说:“你一碗我一碗。”
张乐平爱孩子,却不溺爱他们。他对每个孩子都说:“你们对保姆阿姨应该怎么样?她们为你们做事,你们都得对她们表示谢意唷。”女儿晓晓身体不好,却不肯喝牛奶,他会在牛奶瓶下压一纸条:“晓晓,牛奶在此,你为何不吃?”
漫画界的“老酒鬼”
除了最爱孩子,张乐平另一所爱,便是酒。或许这也是他童心的另一种表现,酒喝多了的人,不都像小孩子吗?
张乐平爱喝酒是出名的,尤其爱喝黄酒,家乡海盐出的一坛15公斤的黄酒,他一坛接一坛地喝。喝酒给了他画画的灵感,也许这是命中注定,他少年时在木材铺子里偷偷画画的时候,为了怕蚊子叮咬腿肚子,就是把双脚伸进两只酒坛子。
他喝酒喜欢和朋友一起喝,尤其是家里有人送来了进口白兰地什么的,他舍不得独斟,就喊朋友一起分享。一群人围着他的大画桌喝酒,却不坐沙发。因为他们家沙发布破了一直不补,多少年过去了,他的朋友丁锡满(原《解放日报》总编)还记得:“他们家沙发坐下去要夹屁股的。”
晚年的时候张乐平生病住在华东医院,医生不让他喝酒,他对病床边的小儿子说:“你明天带个热水瓶来。”小儿子一听,心领神会,医院里明明不缺热水瓶,父亲的意思,是让他带一只装满酒的热水瓶送进医院。
能与张乐平的嗜酒如命有一比的,是同样喜爱孩子的丰子恺,他也到了“偷酒”吃的程度。解放前,有一回丰子恺牙疼,牙医将他的坏牙拔了,为了不刺激伤口,关照他近期不得沾酒。丰子恺实在忍不住,便想出一个办法,他找来一支带有橡皮头的玻璃滴管,将酒吸入滴管,然后再一滴一滴注入喉咙里。“文革”期间,张乐平与丰子恺却变成了“反动学术权威”,红卫兵不许他们喝酒,更不许他们接近小孩。等待他们的,只有数不清的批斗会。张乐平本来胆子就小,在那样狼烟四起的年代里,他每一天都是惶惶不安的。有一天,张乐平因为发高烧被送进了华山医院,一个好心的医生偷偷告诉他,丰老先生也住在这里,患的是晚期肺癌,但红卫兵不让他住病房,只许躺在嘈杂的观察室里。张乐平就支撑着虚弱的身体,跑去观察室探望了一下丰子恺,那是他们最后一面。过了两天张乐平从医院回家,还是不放心,朋友徐昌酩去看他,他无限伤感地说:“今天不吃酒,我只吃两颗黄豆。你替我去完成个任务,到医院去看看丰子恺。”
没过多久,丰子恺就“走”了。
三毛的爸爸绝处逢生
良师益友被逼上黄泉,不许喝酒的大字报被红卫兵贴到自己家里,日复一日的“改造”、“批斗”……那段时间里更让张乐平绝望的,是除去大人之间的争斗,连小孩子都把他当作了敌人。弄堂口的小学生们看到他,不再喊“一——二——三——张伯伯好!”或“三毛爸爸好”,而是喊“一——二——三——打倒张乐平”。连他走到附近的街心花园去散步,幼儿园的老师一看到他,就连忙带着小朋友如见瘟疫一般逃跑。灰心丧气的张乐平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活下去。一走了之的念头强烈争夺着他的意志。
有一天半夜里,他坐在画桌前,把所有的事情都想了一遍,觉得该走了。可是忽然想到,自杀前应该给自己画一幅“遗像”吧,想动手涂抹的兴致竟然又上来了。他拿出纸笔画了起来。他把自己的头发画得如刺刀般一根一根竖起来,画完后在“遗像“的角落里题名《爸爸》。捧着“遗像”,他忽然难过起来,想起了儿女,又想起了卧病在床的妻子雏音,纸上那个怒发冲冠的“自己”,似乎提醒了他,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让他舍不得的事情的。他想画画的愿望,始终是他对世相的巨大积极性,而他想画的动力,来源于他内心的美好与童心。童心真的是很伟大的东西,即便它不能改变四处横生的痛楚,却可以让人在一个又一个紧要关头逢凶化吉。
那个“遗像”之夜,张乐平救了自己一命,却曾眼见自己的孩子三毛死过两回。
一次,是“文革”抄家的时候,造反派逼他亲手撕毁三毛的画稿,这等于是让他亲手扼杀自己的孩子。可在当时,他只能撕,撕完后,自己扫进垃圾箱。等造反派走后,他跑到垃圾箱那里用手一张一张翻捡出画稿的碎片,一边捡,一边泪如泉涌。
另一次是在1991年1月,他的干女儿台湾作家三毛在台湾自缢身亡。消息传来,他欲哭无泪,那个时候他已身患帕金森症,手一直抖,画出来的形象已面目全非。在一夜未眠之后的清晨,他爬起来走到画桌前,屏着呼吸,颤抖的手捏住毛笔,以极慢的速度在纸上写下:“痛哉平儿”。
漫步五原路
漫步在上海最古老的一条马路——五原路,深深呼吸那份在上海少有的安详和宁静。五原路俨然一个大家闺秀,秋日午后暖暖的阳光,梧桐树枝叶斑驳的树影,踩在落叶上咔嚓咔嚓清脆的声响,老洋房墙面上粗糙的触感,某处传来若有若无的花香……一切都是那么的让人陶醉。
你可以走到老洋房的院子里面,当然就能看到更多的东西,看到厚重结实的大门,平整的褐色木头上泛出时光的颜色,铜黄的门把手,细细的铸着当年欧洲时髦的花纹,用了近一个世纪,还是坚固的感觉。如果真的走进房子里面,你能闻到一股陈年的味道,高大雕花的天花板,辗转的木质楼梯,从前主人生活的点点滴滴,精致而清晰可辨。
窗户也还是当年的那一扇,依旧能够推开,卡在楞楞角角的灰尘让你忍不住把那流转的时光洗牌般的一下抹去,回到从前一天一天的重新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