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狗小的时候,生日庆祝对他而言自然是比天还大的事,而对我们来说,这一天也是难得可以不克制地乱宠他的日子:玩几天就不再有兴趣的不便宜的玩具、只吃两口就扔的五颜六彩蛋糕、游乐场里低智商的游戏、剧场里好莱坞的傻瓜电影、可以放开肚子大吃特吃的垃圾食品,还有随便他闹到几点的sleep over。
这样的生日派对一直要持续到第二天吃过早中饭才散。疯了一夜的小伙伴们被家长一个个接走后,狗狗在房里倒头大睡,我则要面对一个被七八个精力过剩的男孩子大闹过的天宫。家里到处都是被踩得粉碎的土豆片、当做子弹来打的爆米花、滚到床底下的巧克力,当然还有每次必会在墙脚出没的陌生臭袜子。虽然我打扫得腰酸背痛,但是直起身来叹口气后还是预备来年再让他疯一场的。美国的孩子上大学就永久地离家了,我又能有多少次拾陌生臭袜子的荣幸呢。
原来我以为至少能把陌生臭袜子一直拾到狗狗读大学的。看到人家爸爸送给十六岁的女儿的生日礼物是一本精美的相册,里面是孩子从小到大的留影,封面印着“甜蜜的十六岁”这样动人可爱的字眼;或者看到有妈妈给十六岁的儿子的生日礼物是一条自己缝制的百纳被,上面精心拼搭的是孩子从小到大的衣服,我就感动得不得了,心里盼着等他长到十六的时候,我也能献出一样表达爱心的宝贝。但是想不到狗狗十四岁进入高中读九年级以后,他对生日庆祝的兴趣突然消失了。
说起来这一切都是来自不同朋友圈的影响。进入高中以后狗狗就参加了学校里各种各样的俱乐部。俱乐部里高年级的部长们都在为申请大学忙碌。谁说美国没有升学指挥棒的?其实任何一个教育系统规范化的国家都会有的。因为规范需要评估,有评估就会有标准,这标准不就是指挥棒么。只不过美国的指挥棒不是单单指向分数的这一根,它更有点像猪八戒的钉耙,一举起来就叉向四面八方。而长青藤们都是派天蓬元帅把门的,莘莘学子们一心渴望进入西天极乐世界,心甘情愿被钉耙叉开的九齿支使得团团转。
进了高中的狗狗目睹一心想去西天取经的学长们像陀螺一样被长青的蔓藤抽打,个个都兴兴头头地转个不停,也跟着人来疯起来。他顾不得脸上肉嘟嘟的婴儿肥还在,就抖擞精神加入了去西天取经的帮会,身不由己地高速旋转起来。从此,除了升学的“正经事”,狗狗再也不浪费时间寻开心了。问起他以前生日派对上的那些可爱的捣蛋鬼们,狗狗说他们的个子都比以前高出一个头了,但还是在把爆米花当子弹打着玩,至于大学是在西天还是东瀛,他们对此事一点也不关心。
其实看到狗狗累得一坐到我车里就像瘟鸡堕头一般睡将过去,我真希望他也能浪费点时间去扔爆米花的。简单糊涂地快乐着有什么不好呢?美国这个地方又饿不死人的,他长大后总会有一份错不到哪里去的工可以打。
当然,如果狗狗真的是一个凡事都不上心的孩子,那我又会有不一样的担心了吧。我们像是降生在生命长河里的水珠,每一滴都被动地随波逐流,无论被浪花带到河流的哪一边,都会觉得河对岸的青草更绿一些。扔爆米花固然是一种随大流,但是被成功的欲望指挥着绕着猪八戒的钉耙辛苦打转,何尝又不是一种随大流呢!
生日不再请大闹天宫的小朋友们一起来庆祝之后,狗狗的生日礼物也成人化起来。前几年他一直要求每年添一把琴做礼物的,结果十六岁的生日礼物是一把德国琴,现在家里墙壁上也挂得差不多了。
今天他十七岁了,非但不要聚会,连生日礼物要什么都支支吾吾讲不出,因为没什么兴趣。他说下课后已经和几个扔爆米花的同学去咖啡馆喝过甜水了,那几个同学合起来送了他一个三明治,这就算过完了生日。正是忙着准备大学申请材料的时节,生日怎么过也实在无所谓了。材料的其他部分都是长年的积累,现在一样一样填进去便好,让人头痛而又极为重要的,是那个650字的申请文书。
其实他已经写过几个版本了。一个本是十一年级里最后一次英文课的作业,他写的是学琴到半途换到一个凶神恶煞的老师门下的故事。那个美国女老师极为严厉,对学生和家长极尽嘲讽但不打击之能事,别的白人学生都逃走了,只有狗狗硬着头皮挺下来。当然后来就一路进步,于是从中获得人生领悟若干。英文老师说写得非常好,可以直接用了。我们读了是觉得好,但只是一般的好,没有特色的好。狗狗也同意我们的感觉。
另一个是他在全美高中生作文比赛中的得奖文章,写的是他自己的头发。从三岁时的蘑菇头,后来的板刷头、三七开,一直到现在的飞机头,据说每个发型的变化都是与他的成长阶段合拍的。写是写得蛮风趣的,字里行间充满了一个智慧少年的意气飞扬。本来题目倒是别致,但是如果缩到650字的话,剩下的恐怕更像是一个发型师的工作手记了。
最后到底应该写什么,我们已经讨论过好几次了。一开始建议他从自己是少数族裔的角度来讨论全球日益多元化这个趋势的。我们在挪威旅行的时候,遇到一个出租车司机,是以难民身份移民的索马里人,然而在交谈里这个司机对挪威的抱怨和敌意让我们大感意外。其实作为少数族裔的我们,更加明白主流社会的善意应该经由真诚而不伪善的表达,才能通往原本的崇高含义。然而这个题目太大了,狗狗虽然喜欢这个题目,但是写得很吃力,两个礼拜过去也没有什么进展,以至于生日都过得有点焦虑了。
匆匆吃过晚饭后我们三个人又讨论了几个小时,大家头脑风暴的结论是建议他写小时候打争上游的事情。狗狗那时拿到好牌就喜上眉梢来不及要赢,拿到坏牌就拉长脸发脾气乱打。爸爸一直跟他说,打牌就像人生,而牌品就是人品。拿到好牌的时候要谨慎,可能别人会更好;而拿到坏牌的时候也要把它当作是好牌一样认真打,不能自暴自弃。每个人的运气到头来都是均衡的,谨慎又积极地打好每一幅牌的人,才会最后赢。
我们讨论到后来,狗狗兴奋起来,大叫这个题目太好了。这不仅是个有趣的题目,而且爸爸的教诲是深深根植在狗狗心里的。写作就是这样的,常常会卡住,但是只要是一直在牵挂一份表达的,突然在某个时刻,文思就会顺畅起来。他一边飞快打字写下大纲,一边跟大家Hi Five,还学着黑人绕舌歌手的样子摇头摆尾起来,到底还是一个孩子啊。
虽然一直以来我对美国大学申请的科学性持有怀疑,但是在这一刻里我至少肯定了设定申请文书这一栏目的意义。在人生这个关键的转折点上,这份申请文书固然是大学了解学子的窗口,但更重要的是让孩子思考和总结之后前瞻:自己应该以怎样的姿态来面对未来。
我很欣慰在他十七岁生日的这一天,我们一起讨论选定了这个申请文书的主题。虽然我没有准备相册和百纳被,但我确信我们给了狗狗最好的生日礼物。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现在不像小时候的蘑菇头那么柔顺好摸了,全是硬帮帮的发胶。看着他面对电脑屏幕那个全神关注的样子,我明白这是他最后一个和爸爸妈妈一起过的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