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 (短篇小说)
就在地铁进站之际,手机叮咚一颤。
她刚打开屏幕,车厢门突然大开,人流汹涌而出,三个青年男女,背了巨大的露营背囊,在人群中挤挤挨挨地走着。她一个不留神,拿在手中的手机被背囊擦了一下,掉在地上。这是才买了一个多月的IPHONE4S,她在无数条急急迈动的腿当中蹲下去,看到手机在靠近自动扶梯的一个角落里,她甚至还听到设成小夜曲的铃声。
她的腰被某一个膝盖撞上,在晕眩中正要站起身时,脚下的高跟鞋崴了一下,脚脖子和地面形成九十度的角度,一阵疼痛袭来。还好她关节柔软,长年练瑜伽亦有帮助。有些人穿高跟鞋摔一跤,骨头都摔断。
好容易捡回了手机,屏幕已经蹭花了,她来不及心疼,按下接收键。一个扬手跳舞的印度女人出现了。
一条Message,莎妮来的;中午一点一块吃饭吧,老地方。我有重要事情跟你讲。
哦,这个莎妮,她专会在你两手端了滚烫的汤时来电话,或者你躺在浴缸里时来按门铃。这也算是死党的特权吧,莎妮说过:你老公如果敢欺负你的话,我会杀了他。她相信,莎妮真的做得出来。
可是,这种假设永远不会发生,她的婚姻幸福,她是个快乐的妻子。
她对快乐的要求就是;不贪多,实实在在地握在手里。完美的家庭,两个可爱的孩子,几枚谈得来的要好死党,家人身体健康,人生复何求?
老公是她等了十年等来的,不好的不要。一辈子的事,鞋穿在脚上舒服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现在这个老公不负所望,华尔街的精算师,兼职社区主日礼拜的牧师。聪明,体贴,人善良得一塌糊涂。老公常常呆呆地对了她出神,她转过身来莞尔:怎么啦?脸上被你看出花来了?
老公一声长叹:我在想,我前世积了什么德,这辈子娶了你这么好的女人当老婆?
孩子也乖巧懂事,六岁的小人儿,从幼儿园回来,还会把老师讲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复述给她听。她心花怒放,一把拥了小人儿:我家宝贝是个小天才,妈妈为你骄傲。哪知小人儿一本正经地说:妈妈,我不是天才,老师说你有多好才能说多好。你没有,就不能说。
莎妮,用死党这个词来形容还不够,她们是同学,闺蜜,邻居,露营爱好者,瑜伽发烧友,孩子们的干妈。一年前,莎妮听了她的鼓动,在她同一个社区买了房子。女人是不作兴说穿一条裤子还嫌肥的,但说同穿一只袜统管就文雅多了。莎妮说得更骇人:我跟你可以共用一把牙刷。
她的人生完美,快乐。到了这个境界,一个女人本性里所有的善良,贤惠,好人缘,好性格,全都会自动聚集起来。她参加主日礼拜,为童子军筹款,是学校PTA的司库。跟她打过交道的人都交口称赞,难得的好女人。但她还是那么Humble, 那么低调。
照她老公的话来说;我们都是上帝的造物。碰巧祂老人家在造她的时候多花了点心思,不是吗?
不过好人也有不顺心的时候,比如,她在经历METRO站上摔了手机之后,再踏进公司电梯时,一向运行得好好的电梯突然在半路上卡住了,先是停住,然后一阵抖动,再后来灯都灭了。在那一霎那,她心脏遽然紧缩,关于911黑色的念头如大雕的翅膀掠过。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所有的鲜花阳光都被隔在外面。被关在电梯里的人,不管你是华尔街大鳄,对冲基金的坏蛋,还是裤腿上夹了夹子的送信少年,或者是她这个与世无争的好女人全是同一命运。
看来这个世界不光是为了好人建造的,上帝老人家有祂公平的地方,也有祂糊涂的地方。
好在十分钟之后一切复原,大楼管理员在电梯门口跟大家道歉:一只老鼠咬坏了电线。保证下次不再发生。
能咬坏厚厚塑料套电线的,那老鼠的牙齿该是怎么样地锋利?
今天注定有事。进了办公室,打开电脑瞄了一眼股市情形,TSLA公司,她一年前用401K账户的钱买进,每股三十块。上个礼拜到了一百八十七块,老公说她买对了,这是石油革命的前兆。她不是财迷,但看到投资顺利,节节高涨而心怀喜悦,也是人情之常。但上个礼拜起,TSLA节节败退,从一八七掉到一三六。看报道,大跌是因为一辆TSLA豪华电动车在墨西哥某个地方撞毁起火。世界上每天不知有多少汽车撞毁,但像这样撞进千百万401K账户的可不多。
整个上午在办公室里心神不定,一有间歇,就打开股市滚动屏幕看TSLA有没有反弹回去。
好容易挨到十二点半的Lunch break。她走过曼哈顿中城八个街段,来到Le Refuge。一家位于大都会博物馆附近的法国餐厅。她跟莎妮都喜欢这里的环境,一个树荫婆娑的小花园,铺了雪白台布的餐桌,优雅的食客群,是在阳光明媚春夏之际时,户外用餐的好去处。
还有,他们的纾芙莱甜点特别出色。
莎妮已经在座,埋头在手机上,一个人咯咯笑个不停。这是个走到哪儿都让人眼睛一亮的印度美人;丰厚的黑发编成一条粗大油光的辫子,额头一颗玫瑰色的红痣,深渊般的大黑眼珠,发亮的橄榄色肌肤。莎妮个子不高,手脚特别修长,穿起纱丽显得身姿轻盈,腰细一握。她双手戴了六七个硕大的宝石戒指,看她一双手在手机屏幕上点击跳跃,会使人想起风情万种的印度梵天舞蹈的节奏。她们两个年轻女人坐在阳光下吃饭,一深一浅,一动一静,一个像暗夜怒放的玫瑰,一个像清晨滴露的水仙,永远是Le Refuge花园里一道瞩目的风景。
她刚落座,英俊的侍者出现在桌边,笑眯眯地:女士们好,还是老样子?大吉岭冰红茶,两片柠檬?
她微笑着点头,这个金发帅哥真是善体人意,她需要一杯冰冷的东西来压压焦躁气,这个早上真是够受的。
帅哥一走,莎妮就把手机杵到她面前:看!
屏幕上是个五大三粗的白人老头,裸身着一件黑色皮背心,露出满身的刺青和一大截肥肚腩,乱糟糟的白胡子,戴一副巨大的墨镜,站在一辆哈雷机车旁边,伸出一根指头点着镜头。
怎么又是这个丑八怪?她把手机还给莎妮。
莎妮把手机推回去:你再看他写的Comment。
她无奈地再打开屏幕,读道:
喂,社区里的小布尔乔亚们,进来看看我的肌肉,别不好意思。这肌肉中蕴含着巨大的力量,你们所住的这块土地就是被这股力量开发出来的。别以为这个世界是由计算机所制造出来的,别以为你们土拨鼠一样的生活就是世界的全部。没有这股力量奠定保卫我们的国家,你们现在所有的根本不可能存在。
看看我身边的这匹骏马,速度!你们懂什么叫速度吗?速度是人类跟时间的赛跑,速度是生命的昂扬,速度是悬崖边上的体验。这可不是你们开着麦塞蒂斯轿车能体会到的,就像火鸡不能体会到秃鹰的飞翔那样。所以,闭嘴吧。别婆婆妈妈似地一天到晚抱怨,别碰不碰打电话麻烦我们的警察先生,让他们耽在暖烘烘的屋子里看电视不好吗?要记得这是块自由的土地,我有权过自己的生活。别来烦我。
她默默地看完,把手机还给莎妮:睬他干嘛!又不是冲你来的。
莎妮说:只是看着难受······
她无言。说起来这事跟她多少脱不了关系;当初她鼓动莎妮在这个社区买房子,说了多少美言,社区坏境是怎么地好,邻居又是怎么地和善,大家甚至在脸书上互加好友聊天。而且购物方便,设施齐全,到曼哈顿上城只要三十分钟。莎妮被她说得心动,在四条街外买下了房子。开始一切花好月圆,开House Warming派对时,四邻八舍都来了,欢笑满堂。连老丑八怪也人模狗样地出席了,还给莎妮送上一枝玫瑰。
何曾几时,一切都变味了。莎妮说那个住在斜对门的白人老头是个摩托车发烧友,常常在深夜清晨发动他的大型哈雷,隆隆驶过街区,排气管巨大的声浪惊扰了整个社区的好梦,莎妮一直说她前辈子是只大母猪,最喜欢睡觉。一天如果没睡够九个小时浑身都不舒坦,脾气也会变坏。开始还忍着,想在周末补回来。哪知从周六早上起,几十辆哈雷开进她们的社区,一排排地在路边停满。老头的后院开烤肉派对,狼烟四起,加上播放声量巨大的滚石乐曲,喧哗无比。一群群穿奇形怪状皮衣,戴墨镜的人进进出出。不胜其扰。
我现在一听见摩托车,头发都会根根竖起。莎妮道。
她知道这种感受;如蛆入骨,挥之不去。
莎妮上脸书社区互动提出过抱怨,老头马上跟了一条:女士你得明白!不是社区选择了你,而是你选择了这个社区,你如果不喜欢,尽可以卖掉房子搬走。不是说房价在节节上升嘛。
房贷风暴之际叫人卖房?老头含讥带讽的话语把莎妮气得要死。实在受不了之际,也打电话叫过警察。警察说老头的摩托车没有违反机动车规定。周末在自家开派对也无法干涉,他们能做的只是劝告而已。
樑子就这么结下了。
她自责:我如果知道对街住着这么一个活宝,绝对不让你买这房子。
莎妮说:房子本身没问题,全家都喜欢。我们一起来看房时周围都静悄悄的。你也不是神仙,不可能知道对街住了这么一个怪物。
虽然莎妮这样说,她心里还是不好受。一顿轻松的午餐,也因为老头嚣张的挑衅宣言变得食不知味,桌上的手机每次响起,她们就不可抑制地心神涣散。隔墙街上一辆摩托车驶过,听着那排气管啪啪的声响,她俩不约而同地放下刀叉,连她一向嗜之如命的纾芙莱都失去了味道和颜色。
面对三分之二没动的盘子,金发帅哥侍者挑起眉头:有什么不对劲吗?两位女士。
她挤出一个笑容:没有,一切都像往日那般完美。
当她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瞥了一眼股市,妈呀!TSLA跌到一二七了。
一整个下午心情没有缓和过来,下班时,天下起了雨,从公司大楼到METRO的五分钟路,被淋了个精湿。地铁上又挤,高跟鞋不知被踩了多少脚印,回到家奶油色的麂皮面子都变成咖啡色的了。
老公也看出她心情不像往常:你今天是否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工作上的麻烦?
没有。她一口否认:路上交通烂得要死罢了。
老公有点不相信地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吃过晚饭,正在把碗盘放进洗碗机之际,手机又叮咚一声,她心不在焉地拾起,脸书的页面跳了出来;你有一条新的信息。点进去,竟然是那个白人死老头的,照片上老头骑了机车,面对了镜头,一条手臂伸出,竖起大拇指。下面倒是没有长篇大论,只是两个字;速度······
一刹间,一天之间所有的不如意像是乌鸦炸窝,受损的手机屏幕,箭头朝下的TSLA,那只咬坏电线的老鼠,满天翩翩黑影在她眼前飞舞。她想都没想就写下:Who cares your bullshit speed。Maybe tree care,may be stone wall care。Go ahead。KISSING THEM。
她的脸书头像是个哈罗凯蒂,她很少在网上发言,只看不说。更没有对一个连话都没有讲过的人跟帖,可以说跟人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次。今天怎么啦,一切都好像逸出她的常规了。
是夜,她躺在床上顺手翻阅弗吉尼亚·伍尔芙的‘戴勒蒙夫人的一天’,那种如水的流动,在时间每一个片段中都呈现出我们不同的自己。喜怒哀乐真是我们自己能控制的吗?也许,我们自以为能。但实际上,世界是个巨大的共振器,我们每一个居住其上的人,莫不受到同样的振动,摇晃,碰撞,而互相挤压,摩擦······
老公进房来:还没睡?
她放下书本:等你啊。今天怎么这么晚?
老公疲倦地摸了一把脸:佛罗里达发生了崔旺·马丁事件。我要在这个周末做一个关于和解和容忍的讲道······
周日,她坐在社区教堂的前排,小人儿坐在她两腿间。早晨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缤纷斑斓。祭坛前烛光摇曳,管风琴的背景音乐低低回荡。人们陆续来到,教堂里已坐下七八成教众,互相低声问候,寒暄,等牧师上台布道。
坤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按键一看,是莎妮,没接。同时消掉声量,把手机设成振动。但没过半分钟包里又一次振动起来,她按掉。再过一分钟,手机不屈不饶地又一次振动。
她看手表还有几分钟,正式布道才开始。于是把小儿放在座位上:妈妈去个洗手间。到了洗手间,拿出电话打回去:莎妮,怎么啦?心急火燎的,我正在做礼拜。
莎妮在那头唱着茶花女的咏叹调:我有太好的消息,来不及要跟你分享。我的宝贝。
她笑道:中了彩票了?
莎妮:比那个还要好,比中彩票痛快。你知道,对街那个死老头,昨晚摩托车撞到树上去了。
她心里一颤:受伤了吗?
莎妮:你想还能怎样?他不是吹嘘速度吗?速度越快,撞得越狠。听说腿撞断了。大家可以有一段清净的日子了。
她不作声,心里突然浮起前天她写的那条跟帖。
莎妮还在那儿欢庆:你说是不是报应······?
她神不守舍地回来,小儿埋怨:妈妈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她‘嘘’了一声要他安静,专心听台上爸爸的布道演讲。
老公低厚的嗓音在麦克风里带着点回音:······如果在你眼里有刺,那么,你看出去别人就是一根樑。当你把指责的手指伸向一个人时,你是不是会想到;我们都是凡人,有这样那样的弱点,短处,甚至缺陷。谁能评判我们?谁能说谁更靠近神一些?谁有资格来评判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蛋?不!没人有这个资格。你现在是个好人,也许下一分钟就会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恶。耶稣钉在十字架之际,抹大拉一直陪伴在他身边,这是一个曾经被人低看的女人。我们都会犯这样或那样的错误,会失控,抵挡不住种种诱惑。最后评判的权力——只掌握在主的手上。在祂的眼里,我们都是罪人······
这个社会,并不是只为具有与我们相似世界观的人所建造的,我们有权生存,别人也有权生存。我们有权发言,别人也有权发言。我们可以选择生活方式,别人也有同样的权利。也许,某种言论,某种观点,某种表达的语气,甚至某种谬误,并不是我们的价值观所能接受的,但我们必须容忍。这个世界就是在谬误中一步步走过来,逐渐完善起来。耶稣对子民有无限的耐心,我们为什么不能对身边的人多一点点耐心呢?要知道,我们住在同一个社区,同一个国家,同一个地球。
崔旺·马丁的悲剧说明了我们是多么需要容忍······
手机又一次地振动,她神思恍惚地站起身来,从天顶上彩色穹窗透进的强烈阳光使她目眩。身边的小儿拉拉她的衣襟:妈妈,你又要去洗手间吗?
到了宣讲厅外面,手机还在振动,她却不想去接了,她怕看到手机里那个童稚的哈罗凯蒂头像跳出来,可爱的猫咪脸,戴着粉红色的蝴蝶结,不带半点杀伤力。
哦,粉红色,最温柔的,最柔可绕指的颜色,小夜曲般地安宁。资生堂系列中的春天绝色,闺房中的午夜梦回。草莓圣代,法国茶点马卡隆般的精巧。同样带有巨大的杀伤力,只要,一个女人一凝眉。
身后的宣讲厅里,牧师老公的布道已经讲完,教众们纷纷起立,准备开始唱弥撒,管风琴奏起了前缀——主啊,我们是您柔顺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