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表舅)家一支民国三十八年(1949)之前就去了台湾。几十年音信全无。“改革开放”后才有了联系。前几年舅舅的小女儿来湾区工作,终得与他相见。
舅舅五十多年前离台赴美求学,现和太太定居波士顿(Boston)郊外,三个女儿都已成年。年近八旬的他,精神矍铄,豪爽海派,风趣健谈。每每来湾区,必邀亲戚朋友一起吃饭,铁定是他买单。一来二去,我跟舅舅谈得十分投缘。一次席间,他兴致特好,酒过三巡,说有东西给大家看。于是,从包里摸出一个信封,几张经过翻印的老旧黑白照片,供大家传看。我无法像舅舅的同辈人一样对照片发表感想,只对一张他的单人照,印象深刻。那时他二十多岁,刚到美国,西装革履,靠在汽车旁。一副英俊潇洒公子哥的模样。
饭后送他回住处,本想坐坐便走的。不料,他又摸出那个信封,递给我另一张照片。是个漂亮的姑娘,当然也是那个时代的打扮。舅舅说是他的情人(lover),刚刚去世。我着实吃了一惊。愿意跟晚辈分享这类话题的人,应该不多。舅舅之后又在不同场合继续了这个话题。渐渐的,我知道了个大概。至于情节,既非“牛郎织女”式的浪漫,也无“梁祝化蝶”般的凄美,虽有几分“陆游沈婉”的影子,但文采望尘莫及。然而,其中的曲折绵长,确实令人叹息。舅舅为之叹息了五十年。
五十多年前在台湾,舅舅与一位 M小姐相恋数载互许终身。当时台湾环境艰苦,年轻学子们为了前途,纷纷出国留学。他亦只身赴美,随身带了一张伊人赠的照片。初起鱼雁往返频盛,后来读书工作两繁忙,逐渐懈怠。一年多后的一天,明尼苏达州某大学, 舅舅接到 M小姐来信。很高兴(其时信件均寄至学校由学校转入学生邮箱),急忙拿着信去图书馆拆阅。竟是一封绝交信。她说在台生活困苦, 加上舅舅的前途难测, 所以决定与他分手。要嫁给一位驻台美军十三航空队的美国军人,…… 读后舅舅非常失望悲痛交加,不禁两行热泪,透润信纸。可怜舅舅孤情梦碎, 强忍悲伤, 只好假装从来没有认识过她,继续埋头学业。
又是约一年后,舅舅转学Boston。一次因课事去哈佛大学的燕京图书馆, 图书馆柜台后,迎面站着的竟是 M小姐。四目相接,短短几秒,她转身恐惶地往里面跑。他也形同木鸡,手足无措。思索之下,觉得立即离开倒像是在追踪她,不如暂且坐下。
数分钟后,猜想 M小姐明白这大概全属偶然,姗姗而来打了个招呼。舅舅心乱如麻,真可谓剪不断,理还乱。如坐针毡的他,心神恍惚,匆忙离去。一路驾车,信马由缰,竟然在游人如织,颇具盛名的Harvard Square穿越红灯,落荒而去。深一脚,浅一脚,回到住舍,惊魂未定。伤叹寄身异域,穷途不知归路,地阔天长,腷臆谁诉? 更叹沧海桑田, 造化为何如此弄人?! 只好再次假装从来没有认识,遇见过她。
自那以后几十年,舅舅事业顺利,家庭幸福,安然退休。一直住在波士顿。唯独再未踏入燕京图书馆,因为在那古色古香的建筑里,似乎永远晃动着一帧年轻的倩影。
2010年4月4日星期日,舅舅照例安坐沙发,翻阅三份报纸:《Boston Globe》,中文《世界日报》,《New York Times》。《纽约时报》星期日是增版,厚厚一叠。他总是首先阅读Week In Review (此版已改称Sunday Review), 随后看大报的头版新闻及第二页的Index (此页已改称Inside the Times)。如没有感兴趣的刊载, 就不再往下看了。那天刚巧有几项关于健保改革, 移民改革及两党纷争的消息他有兴趣。双手打开大报,刚要细看。忽然报纸的上半端从中间翻拆下来,右手边掠过一张年轻小姐的相片。忽然觉得其人面熟,他赶快将报纸翻回,那页是讣告版(Obituaries)。循照看去,不禁目瞪口呆。原来是她,M小姐!逝世,享年七十有五。讣告上登载的相片,正是她留给他的那张青春脸庞!否则以五十年未曾相见,从青丝到白发,由清纯变沧桑,闪眼间他是绝不会认出来的!
那天,舅舅在沙发上坐了许久,报纸一眼都看不下去,只剩下叹息。
叹息之余,他相信了传说中的“造化弄人”。是什么让他负笈出国而她却要独守苦难?是什么让那十三航空队的美国大兵乘虚而入?是什么让他决定移学波士顿?是什么让他和她在燕京图书馆的时空偶遇?是什么让他拿起那份《纽约时报》?…… 根本就是“造化弄人”。
叹息之余,他相信了冥冥中的“上帝之手”。原本觉得自己巳届:“老冉冉其将至矣”。见到过太多的死亡和悲凉。故从来不看讣告版,即使本州本地的讣告也不查看,更不用说去看远在纽约的了。不看?报纸偏偏翻下,将他险些错过又不愿错过的版面,精准地摊在了面前。……若非“上帝之手”,还能有什么?
叹息之余,他相信了奥妙无比的“心灵感应”。五十年前离别时刻,她将自己最满意的照片留给了他;五十年后又是离别时刻,想必还是她(或家人尊从她)的遗愿,挑选了那张他唯一认识的照片。顾不上什么心理学的定义,他认定这就是所谓的“心灵感应”。
叹息之余,面对“自天而降”的讣告,熟悉又陌生的小照,无声且清晰的告别。舅舅惟有心里默念:M,妳去吧! 愿妳平安归向天堂,祝福妳的家人。我为妳祈祷!
后来,舅舅曾作诗为念,并寄给了我。(个别字有改动)。
別离悠悠数十载,
倩影亦曾入梦來。
千古仙逝方回眸,
弄人造化难忘怀!
有人说,男女之情是文学作品汲取养分,赖以成长的源泉之一。我虽不是研究这方面的专家,但认为这说法靠谱。究其原因,除了人类繁衍生息的原始动力外,更在于个案的千变万化,百花齐放。雪花片片皆六角,遍寻不见两相同。舅舅跟 M 小姐的故事,也是这样一片雪花。
(图片来自网络)
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