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日，庆邸（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入京，传谕（告）明日午后一时，同在北城广化寺会面，并约赫德同来，余与诸大臣均到。河山风景，举目悬殊（差别很大），不禁相对饮泣。款议须俟（等待）文忠（李鸿章的谥号）莅（到）京始能著手。先商之赫德，转告各兵官，先行开放各城门，俾（使）四乡粮食、菜蔬照常入城，以维生计。并戒各国军队强占民房，抢掠奸淫，以保人格。赫德一一允诺。浃旬（整整十日）阴霾（天气阴沉，灰暗局面），已见一线曙光。此会诚（实在）大有造（造就，成就）于商民也。赫德谓城内有外兵驻扎，可保无虞（忧虑）。附畿（京城附近）各州县镇市，闻尚有议和团勾串（勾结）土匪、溃兵，肆行杀掠外人，啧（大呼）有烦言。此事中国地方官应负责任。倘（假如）外兵出而剿洗，玉石俱焚，所伤实多。庆邸谓余曰：“尔可行知（通知）顺（顺天府）属各州县，一律设防自卫。”几忘却余已卸京兆（京城地区的行政长官）任。余谓现任府尹（知府）王君培佑，不知逃匿（躲藏）何处。大、宛两县消息，亦复寂然，容即托人探访。庆邸莞尔（微笑的样子）曰：“我以为尔尚是顺天府。但虽卸任，此事总得帮忙。”余唯唯（应诺）。邸又嘱将此次会晤情形，详细拟（起草）稿，即日（当日）六百里驰奏。昆相起而言曰：“徐中堂（内阁大学士）桐以身殉国，从容就义，拟（打算）请附奏请恤（救济，抚恤）。”庆邸勃然变色曰：“徐相已死，可惜太晚了。倘早死数日，何至有徐小云尚书论斩之事。”因言十七日早间，徐尚书诸人已拿交军署（衙门）。军机（军机处大臣，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军国大政）入见，传旨片（皇命，圣旨）交刑部，即行（立即）正法。荣相（荣禄）碰头吁恳（呼求，恳求），谓外边消息甚紧，京师岌岌（危险的样子）可危，不宜骈戮（聚杀，大杀）大臣。即令有罪，亦须审讯明确。况本日系（是）文宗（咸丰皇帝）显（咸丰的谥号）皇帝忌辰，例应停刑，可暂交刑部狱中，讯明再办。上（皇上）不允，而徐侍郎（副部级）承煜已承命监斩。文忠（荣禄的谥号）退出殿外，与我相遇，即（就）曰：“今日又杀小云，骇人听闻。此人必须保全，他日议和亦得一臂助，拟（打算）与君再行请起（启奏），代为乞恩。”又曰：“此数日间，吾二人亦犯嫌疑，恐难动听（打动听者）。不如邀同荫轩、文山四人请起，力量较大。君在此少候（稍候），我立约彼等即来。”先商文山，谓与小云虽无深交，亦无意见，可以同往。迨（等到）约荫轩，渠（他）冷笑谓文忠曰：“君尚欲假作好人？我看此等汉奸，举朝皆是，能多杀几个，才消吾气。吾子奉命监斩，不能代乞请。”文忠废然（沮丧失望的样子）而返，曰：“事不谐（办妥）矣（了）。冥冥之中（有鬼神暗中起作用的境界），负此良友，奈何！奈何！”此七月十七日事。小云诸人之命，实断送于此人之手。假使小云尚在，今日议事，多一解事之人，岂（难道）不甚善。渠（他）死事遗折（留下奏折），我不能代奏。庆邸谈次（言谈之间），意极愤。余等闻之，均各怃然（怅然失意的样子）。此为全权入京第一次会晤洋员，商办和议之肇端（开端），余故详为之记。
拳民虽恣睢（暴横，放纵）暴戾（粗暴凶恶），寻仇擅（善于）杀，然亦尚知敬重长官。余署（任职）京兆尹（京城地区的行政长官）时，各城门、闹市均设神坛，虽亲贵（皇帝的亲戚或亲信的人）大臣经过，喝令下舆（车）行礼，不敢不遵也。独余车过时，知为顺天府（北京市区知府），谓系（是）父母官，转学西人举一手为礼。一日，余正在宅中与仲山尚书茗（品茶）谈，仆人来言，有大师兄求见。延（引）之入，立于阶下，持刚相（刚毅）名片一纸，谓现因会中人数太多，饔飧（米粮）不给（充足），所寓某寺与府中所设平粜（平价）局相近，拟（打算）借拔京米二十石备用。俟（等待）筹有钱米，即行（立即）奉还。余尚迟徊（迟疑不决），尚书谓，彼等亦君之子民耳（啊，也），不如给之。当即缮（抄写，起草）发谕（告）帖（文书），令其持向局中早（找）该局委员浃洽（疏通，洽谈），如数拔用。时天际浓云密布，大雨将至。该拳民仰天太息（叹息）曰：“我等亦系（是）好百姓，倘（假如）上天早半月降雨，四野沾（浸湿）足，早已披蓑（用草或棕毛做成的防雨器）戴笠（用竹篾或棕皮编制的遮阳挡雨的帽子），从事力作，那有工夫来京作此勾当。”所谓“盗亦有道”也。翼日（次日）谒（拜见）刚相，手出军机处（中枢权力机关，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军国大政）交片一纸，系（是）交仓场（仓库）拔米三百石备用，嘱余就中（从中）划还，余谓将来平粜事竣（完成），于报销册中声叙数语可耳（罢了），此时勿庸（用）汲汲（急切的样子）拔还也。
古语有之：“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此言良信（的确可信）。当拳匪肇祸（制造祸端）时，崇尚书礼时任步军统领，责司（负责管理）地面（当地），与右翼总兵载公澜臭味差池（意气不投）。载公言之端邸（端亲王爱新觉罗·载漪），意欲惎（忌恨）之而未有间（机会）。适（刚巧）四恒（东四牌楼著名钱铺）歇业，两宫（皇太后和皇帝）召尚书维持市面，尚书诿（推托）之于余，上（皇上）意颇不怿（喜）。端邸以（因为）有间（机会）可乘，遂（就）谋去（罢免）公（指崇礼）。言旨（皇命）开去（罢免）步军统领，以庄亲王载勋补授（任）。勋固（确实）谄事（巴结）端邸惟谨（小心翼翼，恭敬），而迷信拳教者也。步军统领又名九门提督，即古之执金吾，管理京师地面（当地），权势重要，驺从（贵族、官员出行时的骑马侍从）尤极煊赫（声势盛大）。公御任之次日，以理藩院（清朝统治蒙古、回部及西藏等少数民族的最高权力机构，也负责处理对俄罗斯的外交事务）尚书入直（入宫值班供职），遇余于东华门，一同下车进内。尚书（指崇礼）往昔入直，材官（勇健的武卒）、箭手、左右侍从约数十人，每过九陌（街道），软尘（飞扬的尘土）飞扬十丈，朝野群相艳羡（十分羡慕）。至是（此）入内，侍者仅仆役（仆从）二人，与余相似，意颇萧索（冷落）。顾（回头，转头）谓余曰：“今日太不成局面（境遇不好）。”余谓京师拳民充斥（充满，遍布），弹压（压制）非易。提督一官，尤难称职（承担职守）。公已轻轻摆脱，岂（难道）不甚善？尚书默然。厥（其）后，载勋任事，一味纵容拳匪，杀人放火，靡（无）日无之，卒（最终）造成蒙尘（帝后流亡在外，蒙受灰尘）之祸。各国公使在京议约，惩办罪魁，载勋首罹（遭）其殃（祸），适（刚巧）为尚书替人（替罪之人）。犹忆洋兵入城时，以（因为）尚书曾任提督，祸几不测。邸第（王公贵人的住宅）为东城之冠，已为洋兵占据。原存四恒（东四牌楼著名钱铺）银七十万两，无从索回，只身寓西北城穷巷养疴（病）。余曾往存问（问候），尚书惟有太息（叹息）。余曰：“当日公若久任提督，则今日罪名恐不属之载勋矣（了）。余方（正）为公贺，公何戚戚（忧伤的样子）为？”
庆邸（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入京后，各官民避难离京渐次（逐渐，渐渐）来归。大、宛两县由京西来谒（拜见）。探知王京兆（京城地区的行政长官）培佑尚在固安，函约来京，与余同见庆邸。王君贸然曰：“此时北京太不成局面（时局混乱），各国弁（低级武官）兵纷纷占据，幸得邸堂（即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到京，请令各公使速将洋兵全数移扎城外，不得在城内居住。”庆邸无词以对，旋即（马上）送客。继谓余曰：“此人太不晓事，如何能作府尹（知府）！”即日（当日）专折，请以余补授（任）。疏（臣子向帝王分条陈述的意见书）入允准，并令随同全权办理议款（议和）。又旬（十）日，李文忠（李鸿章的谥号）抵京，余遂（就）秉承（承受，接受）两全权襄（辅佐）办和议。京师（京城）每届（到）冬令（冬季），贫民众多，顺天府（北京市区）向设粥厂，兼放棉衣。兵燹（因战乱所造成的焚烧、破坏）之后，库帑（府库的财货）无存，不得已，电寄山东袁慰亭中丞（官名，掌管接受公卿的奏事，以及荐举、弹劾官员的事务，明、清常以副都御史或佥都御史出任巡抚，清代各省巡抚亦例兼右都御史）、上海盛杏荪京卿（京城高官），请各助棉衣裤五千套，即日（当日）运京。一面商之日本军官，索回禄米（用作俸禄的粟米——古代官员俸禄,以米(粮)计算，故称“禄米”）仓小米两廒（收藏粮食的仓房），分设粥厂十余处。孑遗（残存者）之民免受饥寒，私心稍慰。维时（当时）公约未定，俄使请另订俄约，先行结束东三省要案。各使不谓然，日本公使争之尤力。而俄政府不顾也，速电俄公使催促文忠（李鸿章的谥号）办理。文忠亦以为可，速电行在（帝王巡幸所居之地），乞先允俄所请。虽两全权列名会电，每于发电后，始知照（通知）庆邸（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一日将夕（晚上），庆邸忽令材官（勇健的武卒）促余到府说话。时洋兵分据地段，下午七钟以后不能通行。翼（第二天）辰（辰时，上午七点至九点）往谒（拜见），邸以电奏阅看，并谓李中堂（内阁大学士）任意坚执（执意），竟徇（依从）俄人之请，我可耽（担）不起此项罪名。我拟（打算）奏劾（揭发罪状）之，尔（你）可代削（写）一稿。余沉思良久，笑谓邸曰：“急脉似宜（应当）缓受。此项电奏到西安，必难邀（取得）允，不过仍饬令（命令）两全权合并公约，和衷（和睦同心）商办。今贸然奏劾，两宫（皇太后和皇帝）必疑两全权先不和衷。文忠虽系重臣，究是外臣（非满族皇室官员），邸则皇室懿亲（至亲）。倘（假如）因全权不能和衷，生出枝节，贻误（耽误）议款（议和），朝廷责邸必较责李相（即李鸿章）为严。且目前正在用人之际，李相又为中外安危所系。邸纵奏劾，试想两宫（皇太后和皇帝）能允许乎（吗）？既不邀允，试问两全权随时与各使议约，相见之下，何以为情。”邸（即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云：“然则如何？”余谓可将此案详细曲折情形缮（抄写）函密寄西安枢府（政权中枢，内庭）备查。此间仍和衷办理公约事宜（事情）。俄约一事，各国既不允另案先结，行在（帝王巡幸所居之地）亦断不允许。于公义私情，庶几（差不多）两全。事遂（就）中止。李相亦微有所闻。辛丑（辛丑年，即1901年）三月，余奉简（选拔）河南布政使（俗称藩台，省级官员，执掌民政和財政）。李相告邸（即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议约需才，会电留余，俟（等待）和议告成，再赴本任。五月，各国撤兵，交还驻兵地面（当地）。顺天府（北京市区）为日本军官驻地，该军官意颇留恋，不肯即时让出。余故使其长官闻知，饬令（命令）交还。甫（刚刚）经接收，即日（当日）移寓（移居）署（衙门）中。督同两县查看屋宇（房屋），均尚完好。各房档案文卷，一无所有。署外照墙（厅堂前与正门相对的短墙，多饰有图案和文字，作为遮蔽、装饰用），日官告示张贴层叠。体制攸（所）关，爰（于是）饬（命令）两县以修理墙壁为辞，漏夜（深夜）洗刷净尽。翼日（次日），余出署，即（就）有原驻署中之日官带领兵士以拜谒（拜见）为名，径（直）至署内，逐一查勘（查验）。继见甬（两旁有墙垣遮蔽的通道）壁上彼等所出示谕（告示）均已除去，颇为惊异。盖（大概）彼不料余进署如是（此）之速，办理各事又如是之整肃（整齐严肃）也。旋（随即）奉修理跸路（天子所经的道路）工程之命，同被命者张都御史（都察院的长官，职掌纠劾百官，辩明冤枉，监督各道）百熙、桂侍郎（副部级）春、景侍郎沣。从事匠作（工程）者（虚词，无所指）又三月余。时两宫（皇太后和皇帝）已由西安启銮（起驾），初拟（打算）由潼关北渡。继改道先至汴梁，俟（等待）万寿（帝王的生日）后再行回京。庆邸（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忽奉电旨（皇命），速往开封祝厘（祭神祈福，祝寿）。意恐各使尚有违言，须庆邸到汴（开封）面询底细（内情）。邸意迟疑，嘱余往商李相（即李鸿章），代为一决。时李相已移居私第（私人住宅），病莫能兴（起来）。闻余来，延（引）入卧屋相见。余谓：“庆邸现奉召入汴（开封），人心颇为惊皇（惶）。”李相谓：“两宫（皇太后和皇帝）召邸（即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大约不放心来京，庆邸不可不去。”余故谓现在中堂（内阁大学士）抱病，庆邸倘（假如）再离京，若（如此）大京师（京城），何人主持，似多未便。公强（勉强）起曰：“可告之庆邸，京中议约及译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事，我任之；地方事，尔（你）任之。庆邸可放心前去。总之，庆邸不去，两宫不来。”言尽于此。余转告庆邸，遂（就）定期就道（上路）。讵（他）启行（起程）之日黎明，各官均在西车站齐集恭送。倏（忽然）见杨莲甫观察（即道台，介于巡抚与知府之间的地方长官）神色仓皇（恐惧的样子），就（凑近）余言曰：“昨夜外部侍郎徐进斋忽焉（忽然）病逝。中堂（内阁大学士）三更呕血盈（充满）碗，神智昏迷。邸堂（即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将行，此后外交事何人承任？”少焉（过了一会儿），庆邸到站，即（就）将侍郎病故、中堂呕血升余一一告知。庆邸颇惊诧（惊讶）。火车开行有定时，难以久留，匆匆上车去。但嘱我辈小心办事而已。先（之前）是，李相（即李鸿章）宣言（扬言）：“陈筱石（作者的表字）外放（到地方任职）藩司（即布政使，俗称藩台，省级官员，执掌民政和財政），我不赞成。目今外交才少，此人应留京大用。”余闻之，切切（深切）私（私底下）虑，以汴藩（河南布政使）夙（素，一向）称优缺（空缺职位），京僚（官）获简（选拔），不啻（如同）登仙。若改京职，依然清苦，讵（怎料）穷（处境恶劣）命应如是（此）耶（吗）。今进斋病故，外部侍郎（副部级）一席，佥（公文）谓非余莫属，姑且听之。讵（怎料）事有出意外者，武进某京卿（京城高官），外交、财政均其所长，而尤醉心督抚。一闻进斋之耗（噩耗），恐被特简（选拔），特密电西安政府，谓那琴轩侍郎曾任斯（这，此）职，必堪（能够）胜任。进斋遗折上，琴轩果奉简矣（了）。适（刚巧）跸路（天子所经的道路）工程将次（将要，刚刚）竣工，命余赴汴藩（河南布政使）新任，在中途迎銮（帝王车驾）。未即（到）启行（起程），李相骑箕（去世）仙去，两宫（皇太后和皇帝）震悼。庆邸（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甫（刚刚）抵汴（开封），即（就）命迅速回京。余闻邸将回，不能不在京稍候。又虑邸到京后，留我襄（辅佐）办俄约。未几（不久），又奉署理（担任）漕运总督之命，位列封圻（封疆大臣），庆邸亦不便强留。爰即（于是就）南行，在河南宜沟驿（驿站，专供传递文书者或来往官吏中途住宿、补给、换马的处所）迎銮（帝王车驾）。两宫（皇太后和皇帝）召见，嘉（夸奖）劳有加（倍受），即日（当日）真除（实授官职，由暂時代理改为正式职位）。送驾至直隶（今河北）磁州，跪安后，折回汴梁（开封）。取道徐州，赴淮浦（江苏）接篆（印章多用篆文，故为官印的代称）任事。余遂（就）为外史（外官）矣（了）。时辛丑年（即1901年）十二月事也。
辛丑和约，肇（开始）于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之乱，条款之酷，赔偿之巨，为亘古（终古）所未有。当时主款议者，几为众矢之的。旁观不谅，责备之严，诚（实在）不足怪。庸讵（岂，怎）知当局之负诟（耻辱）忍尤（怨恨），艰难应付，有非楮墨（纸与墨，借指文字）所能罄（尽）者（虚词，无所指）。当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七月廿一日，两宫（皇太后和皇帝）西行，各国军队入京，庆邸（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随扈（随从），因病留滞怀来县。适（刚巧）奉全权之命，八月初十入京。合肥李文忠（李鸿章的谥号）早经奉命来京议约。甫（刚刚）卸粤督任，权（暂且）寓沪上，直至闰八月十八日始（刚刚，才）到京。先行传见税务司赫德，遍拜各国公使。各国统兵大臣，尚未能接见也。此为议和之始步（第一步），各公使与各军官先行商酌（商量斟酌）条款。有此国以为是，他国以为非者，有各公使以为然，而各军官否认者。类（像）如驻兵及防护使馆，拓充（扩充）守卫使馆汛地（军队驻防的地方），并营建炮台、兵房等事，均由军官主议者，各使不得干预。纷纷扰扰，三月有余。迨（等到）议款（议和）粗有成局，各使遣员来告，并出示草案，谓向各军官苦口商酌（商量斟酌），竭力争执，始（刚刚，才）允如此定议。明知条款之酷虐（凶狠），但中国铸此大错，亦实无可如何（无可奈何）。现有一言奉告，将来条款送到，中国政府万不可一字驳复（批驳答复）。须知我等公使责任在重修旧好，各军官则穷兵黩武，意在直捣西安。中国政府若允照款议，自奉旨（遵从旨意）之日起，战事即（就）为结束。各军官但办交地、退兵等事，军费大宗，即于此日截止。随时再由中政府与各使妥商节目，徐图补救大纲之所不及（涉及），岂（难道）非轻而易举。若一时嫌条款酷烈，不允照办，各军官闻之，群相起哄，诚（实在）恐兵事一起，动员令一发，为害胡可胜言（哪里说得尽）。比时（当时）各公使竭尽能力重订议款（议和），原有各条款自难删去，不知又增出几许（多少）条件。试问中国尚能领受乎（吗）？即（就是）幸而仍照原款定议，但经此波折，不知又费几许时日。即（就）以兵费一项而论，恐又加增数百万以上。两全权以各使所论各节，意在关切而非恫喝（虚张声势，恐吓他人），爰即（于是就）密电行在（帝王巡幸所居之地）备案。开议（开始讨论议事）之日，先期（在预定时期之前）由领袖日斯巴尼亚公使来照（照会，国际间交往的书信形式），谓该使馆廨宇（官署的房屋）狭隘（狭窄，狭小），坐位无多，来宾请以十人为限，意极骄蹇（傲慢）。维时（当时）李文忠（李鸿章的谥号）公病卧贤良寺（位于今北京市东城区金鱼胡同、校尉胡同、煤渣胡同一带，是内城中一座著名寺院，清代时贤良寺因为临近皇宫，许多外省官吏进京述职多居于此）寓所，不能莅（到）会。庆邸（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约余及那琴轩（叶赫那拉·那桐的表字）相国，并法、英、俄、德、日五翻译偕（一起）赴日馆。各公使与参随各员咸（全）集。首由领衔日使将约文节略朗诵一过，面交庆邸。邸答以今日承（当，蒙受）各公使面交和约一件，容即电奏西安行在（帝王巡幸所居之地），俟（等待）奉（承受）有电旨（皇命），即行（立即）恭录知照（通知），随将来件交余收存，辞各公使出。各使亦不远送，意谓此乃中国求成（求和）也。庆邸谓余曰：“端王（端亲王爱新觉罗·载漪）等迷信拳匪，肇（制造）此大祸。今日会议席间令我难受。我为国受辱，亦复（又）何说。尔（你）速将各使交来条约，送请中堂（内阁大学士，这里指李鸿章）阅看。即日（当日）会衔（共同签名）电奏行在（帝王巡幸所居之地），冀邀（希望取得）俞允（允可）。此事今日必须办竣（完成），电奏稿不必送我酌定（酌情裁定）；但于发电后抄稿送阅可耳（也）。”辞甫毕（刚刚说完这些），匆匆乘舆（车）去。余回顾（回看）那相（叶赫那拉·那桐，表字琴轩），讵（怎）知感受他项激刺，兼在使馆中为炉火蒸薰，出馆复（又）经朔风（北风）扑面，寒热大作，登时患病，不能偕（一起）往。余只身往贤良寺，始（刚刚，才）知文忠（李鸿章的谥号）病迄（至今）未逾（愈），不能见客。当以此事紧要，讵（怎）能延误？商之杨莲府同年（科举考试同一年考中者），先将条件呈（恭敬地送上去）文忠一阅，再行请示方略（方针和策略）。莲府笑谓余曰：“中堂此时沉沉昏睡，约件集（条约文件集）三寸许（表示大约的数量）。讵（怎）能一一过目？不如由老宪台（御史官职的通称）代拟（起草）电奏稿，呈中堂阅定，即行（立即）电发，较为便捷。”余以事体重大，讵（怎）可擅（自作主张）便，莲府复（又）曰：“军机迅急（紧急），间不容发（两物中间容不下一根头发，形容情势极其危急）。今日不办，万难推到明日。此稿宪台不拟（起草），试问何人敢拟？”余正踌躇（犹豫不决）如何下笔始（才）能动（打动）两宫（皇太后和皇帝）之听。文忠（李鸿章的谥号）之四公子季高世兄（有世交的同辈）出谓余曰：“家君（家父）昨日曾经说过，此次奏件须用重笔（作为头等要事着笔）。”余笑答曰：“如用重笔，只好请出（用上……措辞）宗庙社稷（王室、国家），方可压倒一切。”爰即（于是就）本（根据）此意拟（起草）一电奏稿，交季高送入卧内，请文忠阅定，即刻（立即）电发。迨（等到）电讫（完毕），余抄稿持送庆邸（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阅看，时已午夜。化（变）干（盾）戈为玉帛（玉器和丝织品，古时用于祭祀、国与国间交际时用做礼物），此其发端（开端）。至今思之，阅时（经历时日）已二十五年，情事犹如在目前也。
当和约电奏寄到西安，两宫（皇太后和皇帝）逐一阅视，以（因为）偿款数目太巨；惩办罪魁太重；德使克林德建碑京师，有关体制；防护使馆，将六部、翰林院（养才储望之所，地位清贵，是成为阁老重臣以至地方官员的踏脚石，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为皇室成员侍读，担任科举考官等）划入界内，堂子（清朝皇室祭神的场所）祀天重地，亦须迁移，其他各款种种苛求，坚不允行。荣文忠（荣禄的谥号）公婉言力陈，以事机迫切，非俯允（允准）不能弭（消除）患。慈禧愠（怒）甚，谓请皇上斟酌（反复考虑），我不能管。次日，北京全权电催，以各使专俟（等待）准驳确信，以定师（军队）行进止。文忠复（再次）据以上陈。慈禧谓：“两全权但（只）知责难于君父（天子，君主），不肯向各使据情据理力与争辩。我既不管，皇上亦不管，由你们管去罢！”言毕，将电稿掷地。文忠皇（惶）恐万状，不敢再陈，惟有伏地碰头。皇上徐曰：“尔等亦勿庸（用）著（着）急，明日再说。”文忠回邸（高级官员的住所），私议视此情状，明日上去亦无结果，惟（助词，没有实义）时全权电信又到，情形迫切。文忠喟然（叹气的样子）叹曰：“此事责任在我，惟有淡中著（着）笔，从权（变通）办理，庶几（差不多）有济（补益）。默视慈禧之意，未尝（不见得）不知非允不可。不过允之一字，难以当面说出。”越日（次日）入见，此事暂不提及。先将他事请旨（皇命）讫（完毕），继云：“前日两全权电奏之件，已阅数日，刻间又有电来催，前已面请圣旨，可否由奴才等下去酌（斟酌，反复考虑）拟（起草）一稿，呈请（向上级请示、申请）改定，再行电发？”慈禧默然，继而曰：“如此亦好。”文忠退出，即与枢府（政权中枢，内庭）诸公查照来电之意，大致以宗庙社稷（王室、国家）为言，姑（暂且）为允准。拟（起草）具（完备）电旨（皇命），不敢再请起面呈，即交内奏事处（分内奏事处与外奏事处，由御前大臣兼管，内奏事处有奏事太监、随侍太监、记档太监、使令太监，外奏事处有奏事官，遴选六部及内务府司员能书写者充任）总监，呈请（向上级请示、申请）睿鉴（御览）。旋（随即）传旨：“知道了。文忠得旨后，即行（立即）电发，京中即日（当日）接到。知照（通知）各国公使，和议遂（就）由此定局。此系（是）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十二月杪（末）之事。迨（等到）辛丑（辛丑年，即1901年）十一月，余奉命迎銮（帝王车驾），在河南彰德行在（帝王巡幸所居之地），获见文忠，文忠为余缕（详尽地）述之。并云：“尔等在北京应付各公使，所处极难。我在西安于两宫（皇太后和皇帝）前委曲求全，得以了结此事，所处更难。今幸回銮在途，河山如故。然一思去年纵拳诸公铸此大错，其肉岂（难道）足食乎（吗）？”
和约第二次开议（开始讨论议事），惩办祸首。各公使订期在英馆齐集。该馆屋宇（房屋）轩敞（高大宽敞），并不限定中政府预会人数。维时（当时）李文忠（李鸿章的谥号）公病愈，与庆邸（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同入坐。随往者仍那相（叶赫那拉·那桐，表字琴轩）与余及翻译各员，与上次相埒（相同）。全权中坐，各使环坐。余与那相坐于全权之后，各使对我情谊较为联络（密切），礼貌亦较前次恭谨（恭敬谨慎）。英使首先发言，谓：“今日特议严办祸首一条，有名单一纸在此。但某意此案罪魁，确系（是）端王（端亲王爱新觉罗·载漪）一人。若能将端王从严处置，其余均可不论。不知全权之意如何？”庆邸谓：“端王系（是）皇室懿亲（至亲），万难重办。各国亦有议亲议贵之条，此事断不能行。我前日于私邸（高级官员的住所）曾对诸君说过，诸君亦无他议，何以今日又复（再次）申（提出）此说？”英使笑曰：“我亦知其办不到也。” 言次（言谈之间）将单开（列出名单）各员名及所拟罪名，逐一朗诵，请中国照办。单内人多，难以备（完整）录。中如庄王载勋、右翼总兵英年、刑部尚书赵舒翘、山西巡抚毓贤，均请从重论，余以次递减。全权告以庄王、毓贤诚（确实）有罪，总兵英年当时并无仇洋实权，不过联衔（联合署名）出有告示，原难辞咎（脱罪），但讵（怎）能正法？至重不过斩监候（將重刑犯暂時收监，待秋审、朝审后，再重新考核裁定）罪名。至（至于）赵尚书舒翘，仅随刚（刚毅）相往近畿（京城附近）调查情形一次，所居地位亦无仇洋之举，更无罪之可科（判定）。即（就）谓其不应附和刚相，革其任亦足蔽辜（抵罪），讵（怎）可重论？各公使亦唯唯（应诺）。文忠（李鸿章的谥号）复（又）谓：“前数日诸位所言罪魁，并无启尚书秀、徐侍郎（副部级）承煜在内，今日忽将二人加入，此是何意？”词未毕，义（意大利）公使起而言曰：“某前日谒（拜见）中堂（内阁大学士）于贤良寺（位于今北京市东城区金鱼胡同、校尉胡同、煤渣胡同一带，是内城中一座著名寺院，清代时贤良寺因为临近皇宫，许多外省官吏进京述职多居于此），曾问徐侍郎为人如何？中堂告余曰，此人不好。七月初三，监斩许侍郎景澄、袁太常（太常卿，宗族祭祀的长官）昶，即（就是）是他；十七监斩徐尚书用仪等，也是他；二十一日，两宫（皇太后和皇帝）西狩（西征，即西行），逼令其父徐相国桐自尽者，又是他。此种人，中国不办，各国只好代办。” 至（至于）启秀之罪，日公使亦获有凭据。文忠愕然（惊奇的样子）曰：“我不过随便一句话，尔竟据为实录（真实的）。” 庆邸（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以他语乱之，义使始（才）无词。时已傍夕（傍晚），各使谓，今日开议此案，未能议结，殊（实在）为可惜。请先散会，明日再具（准备）照会（国际间交往的书信形式）。庆邸出馆时，私谓余曰：“看此情形，英年、赵舒翘或可减罪。”讵（怎料）越日（次日），各使联衔（联合署名）照会送到，坚执（执意）如故，不能丝毫末减。而德使复怂恿其统帅瓦德西，以急下动员令相恫喝（恐吓）。厥（其）后均如来照办理，罚如其罪者固（当然）多，而含冤任咎（罪）、舍身报国者，不得（能）谓无其人，只有委（交付）之劫数（命运中注定人为无法改变的灾难）而已。
戊戌变政后，慈禧临朝（亲自处理国政）训政（垂帘听政）。电召北洋大臣（咸丰十一年（1861），清政府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下设三口通商大臣及五口通商大臣，负责处理对外通商（包括外交）事务。同治九年（1870）改三口通商大臣为北洋通商大臣，简称北洋大臣，由直隶总督兼任，管理直隶（今河北）、山东、奉天（今辽宁）三省通商、洋务，办理有关外交、海防、关税及官办军事工业等事宜）直隶（今河北）总督荣文忠（荣禄的谥号）公入辅（内阁大学士），命以大学士管理兵部事务，在军机（军机处，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军国大政）大臣上行走（在京城担任非专任差事）。所有近畿（京城附近）各军统归节制（指挥管辖），责任优隆（优厚尊崇），仿佛惠邸（惠亲王绵愉）之于咸丰朝，恭、醇两邸（和硕恭亲王奕訢和醇贤亲王奕譞）之于同治朝。公以（因为）余为兵部司员（司官），素谙（一向熟悉）兵制，特派赞襄（辅助）戎政（军事）一切事宜（事情）。余受知（受人知遇）最深，谊应赞助（辅助）。顾（顾虑）有不得不长虑却顾者，窃（私底下）以枢臣（朝廷中枢大臣）既操用人之权，不宜更（再）预（参与）征伐之柄（权柄）。地近则侵官（侵犯他人的职权），功高则震主。虽云殊遇（特殊的宠遇），实蹈（踩）危机。爰（于是）具（准备）呈（呈文，下级报告上级的公文）谨（恭敬）辞特派差使，并请公具折（准备奏折）力请收回节制（指挥管辖）各军成命（已发布的命令）。呈中有句云：“此日之责成（责任）既重，他日之责备必严。九重（天子）之威福无常（规律），四海之人心难餍（满足）”等语，其他则余忘之矣（了）。文忠接呈（呈文，下级报告上级的公文）后，即（就）谓余云：“君所言于理甚正，爱我尤深，极可佩感。奈余昨奉命时，两宫（皇太后和皇帝）谆谆（恳切的样子）付托，不准固辞（执意推却）。并拟（打算）特赏佩遏必隆刀（遏必隆腰刀，刀鞘木质，外蒙绿鲨鱼皮，紫呢刀套，最早的持有者为康熙初年辅政四大臣之一的遏必隆），以肃（整肃，整饬）纲纪而慑（威慑，使恐惧）群慝（奸邪）。余已碰头（磕头）力辞。今若再行陈（述说）奏，复（又）何说之辞。”上（皇上）意谓近畿（京城附近）各军，如宋庆毅军，辈行最老；聂士成淮军，勤于操练；董福祥甘军，骁勇（勇猛）好斗；袁世凯新建陆军，专尚（注重）西操。各有所长，而均各不相下。非有人督率而鼓励之，不足以集其长而收厥（其）效。嗣（接着）复（又）命名武卫军（大清帝国的一支新式军队，最后的精锐王牌之师），分为五军，聂士成前军、董福祥后军、宋庆左军、袁世凯右军，公自统中军。训练十年，庶几（差不多）缓急有备。余复（又）密上一呈（呈文，下级报告上级的公文），略（大致）谓：宋庆、聂士成、董福祥均系（是）百战骁将（勇将）；袁世凯兵事阅历较浅，然意重西操，亦足于湘淮各军暮气之后力求振作。该员等专以练兵为责，固（当然）可日起有功。若中堂（内阁大学士）所处地位与彼等不同，晨参密勿（机密），午理部务，夜见僚属（同僚和部属），焉（哪）日不暇及（有空涉及），试问尚有何时得以细柳（在今陝西省咸阳县西南，为汉将周亚夫屯兵所在处）立营，都堂（尚书省总办公处）肄武（军事操练）？似不若中军但（只）立一最高幕府（將帅办公的地方），仿前代旧制，更番（再轮番）调各军入卫。凡调京操练者，即为中军。彼服其劳，我享其逸（安闲）；彼分其任，我合其群。相习相亲，庶（也许）可收指臂之效（如臂使指，比喻指挥如意，没有牵制）。文忠（荣禄的谥号）初亦谓然。嗣（接着）以武职员弁（低级武官）多所干求（请求），同事者又各利其用。董君福祥复荐其挚友（交情深厚的朋友）张君俊充任翼（军队的左右翼）长，而中军遂（于是，就）立，日与各军相周旋。文忠间（隔）数日一临位，卒（最终）以（因为）事冗（繁忙）神疲，适形（使得身体）其苦。余偶一谒见（拜见），公辄（就）云：“悔不用尔条陈（分条陈述的建议）之言。”
文宗（咸丰皇帝）晚年，肃顺（郑王端华之弟，咸丰年间，官至御前大臣、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用事（执政），专权纳贿，盈廷（满朝廷）满汉大臣，均仰鼻息。新城陈子鹤尚书尤谄事之。荣文忠（荣禄的谥号）之先德（有德行的前辈），以总兵殉金田之难（在金田为国捐躯）。公以羽林（禁军）孤儿，服官（做官）工部。一日，内廷（宫中）某殿角不戒于火，文忠适（刚巧）进内，随同驻门侍卫、护军等，抢先救护。文宗遥见一衣绛（赤）色袍官员，询（问）是何人。御前大臣（由王公大臣兼任，掌管乾清门侍卫司员诸务，实际即统辖内廷事务，并常日侍直于皇帝左右）查明，以公名对（回答）。即蒙召见，并询家世。知三世为国捐躯，嗟（叹）赏久之（虚词，无所指）。未几（不久），户部银库郎中（六部官职之一，正五品，相当于局级）缺（空缺职位）出，由各部保送人员候简（选拔），遂（就）蒙朱笔圈出。尔时（那个时候）肃顺（郑王端华之弟，咸丰年间，官至御前大臣、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任户部尚书，与陈尚书均与文忠先德（有德行的前辈）有世交。肃顺喜西洋金花鼻烟，京城苦乏佳品。尚书侦知文忠旧有此物，特向文忠太夫人面索。太夫人以（因为）系（是）世交，儿辈亦望其嘘拂（照拂，照顾），因尽数给之。尚书即转赠肃顺，并以实告。肃顺意未餍（满足），复（又）向文忠索取，瓶之罄（用尽）矣（了），无以应付。肃顺不悦，以为厚于陈而薄于己。文忠无如何（无可奈何）也。文忠好马，厩有上驷（同驾一辆车的四匹马）一乘（四马一车为一乘），特产也。肃顺亦命人来索，公复（又）拒之。综（总合）此两因，肃顺大怒，假（借）公事挑剔，甚至当面呵斥（严厉指责，大声或粗暴地责骂），祸几不测。公请于太夫人曰：“肃顺以薄物细故（微细的事情），未遂（顺从，如意）所欲，嫉（憎恨）我如仇。此官不可做矣（了）！”遂（于是）援（引用）筹（筹集）饷（薪给）例（先例）开银库优缺（空缺职位）过班（清朝官吏因为上司的保举或捐了钱而升官），以道员（道台，介于巡抚与知府之间的地方长官）候选，闭门闲居以避之。未几（不久），八音遏密（指皇帝死后停乐举哀），肃顺由热河护送梓宫（皇帝的棺木，以梓木做成）回京，内（大内）外臣工（群臣百官）参奏（向皇帝提出对官吏的弹劾），奉严旨论斩。行刑之日，文忠先赴菜市口（位于北京市宣武门南，为清代处决犯人的地方）候之。肃顺下车仰天大骂，咆哮不休。狂悖（放诞而违背人情事理）如此，可想见当权时之气焰。公目睹其就刑，公愤私怨，一旦尽释，特往酒市一醉。厥（其）后陈尚书因肃顺牵累，为御史（都察院官名）奏参（向皇帝提出对官吏的弹劾），查抄发遣（发配），借寓（住）三藐庵（小庙）僧房。文忠往视，讵（怎料）寺僧势利，仅给破房一大间，四方风动。时已冬令（冬季），尚书犹著（着）棉袍。谓文忠曰：“肃顺获罪，与我何干。不料亦为人陷害。往时至亲密友不少，迄（至今）无人来看我。难得世兄（有世交的同辈）雪里送炭，感激之至。天气渐寒，身边尚无皮衣，即日（当日）须往新疆，川资（盘缠，旅费）全无所出，世兄能为我一谋乎（吗）？”文忠慨（豪爽）允之。尚书所住房，以敝（破）帏隔成内外间，尚书夫人在内嘤嘤（形容低泣声）而泣。文忠请见，夫人曰：“我无颜面见世兄（有世交的同辈）。我早知肃顺凶狠，必贾（招引）大祸，力劝尔伯父不可与之交往。弗（不）听我言，至有今日。现在悔已无及，不特（不但）家产尽绝，尚要充军万里。”言讫（完毕）泪随声下，文忠[]然不乐者数日。尚书后抵伊犁戍（驻防）所，卒（最终）为回匪戕害（杀害），论者惜之。文忠又谓，以相法（根据体貌判断祸福吉凶的方法）言，肃顺长身玉立，鸢（鹰的一种）肩火色，头部上锐下丰，全系（是）火形，五行火形最少，亦最贵。但忌声嘶（哑），肃顺豺声，是以（因此）不克（能够）善终。并谓满（满族）司员（司官）后官一品某君，形（身体）貌与肃顺相似云（助词，无实义）。
国家大政有二：曰行政，曰治兵。综（总合）光绪一朝，荣文忠（荣禄的谥号）公实为此中枢纽（关键人物，灵魂人物），文忠没（殁，死）而国运亦沦夷（衰微，沦落）。诗云：“人之云（助词，没有实义）亡（逃亡），邦国（国家）殄瘁（贫病）。”斯（这，此）言岂（难道）不谅（可信）哉（吗）。穆宗（同治皇帝）崩（帝王之死）逝，德宗（光绪皇帝）入承大统（帝位），圣躬（圣体，借指皇帝）仅四龄耳（啊，也）。文忠时以工部侍郎（副部级）、步军统领兼总管内务府（管理皇家大小事务的总机构）大臣。内务府一差，权位与御前大臣（由王公大臣兼任，掌管乾清门侍卫司员诸务，实际即统辖内廷事务，并常日侍直于皇帝左右）、军机大臣（军机处大臣，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军国大政）三鼎峙（三强鼎立）。御前班列最前，但尊而不要；军机则权而要；内务府则亲而要，武侯出师表所谓“宫中府中，俱为一体”也。文忠负权略，敢于任事。当穆宗（同治皇帝）上宾（帝王之死）时，夜漏（夜间）三下（凌晨3至5点），两宫（皇太后和皇帝）临视，痛哭失声。内务府诸臣均在殿前屏息伺候。少顷（一会儿），慈禧语慈安（慈安太后，咸丰皇帝的皇后）曰：“事已如此，哭亦无益。我们回去歇歇罢。”文忠跪奏，谓：“此间尚有宗社（宗庙和社稷，借指国家）大事，须两宫（皇太后和皇帝）主持，万不能回宫。请召军机、御前并近支亲贵（皇帝的亲戚或亲信的人）入见。” 两宫（皇太后和皇帝）命文忠传旨。适（刚巧）恭邸（和硕恭亲王奕訢）已到，贸然云：“我要回避，不能上去。”不知其用意所在。枢臣（朝廷中枢大臣）文文忠（文祥的谥号）祥扶病先至，宝文靖（宝鋆的谥号）鋆、沈文定（沈桂芬的谥号）桂芬、李文正（李鸿藻的谥号）鸿藻继到；同入承（接受）旨，德宗（光绪皇帝）嗣（继）立。醇邸（醇贤亲王奕譞）闻之，惊惧失常度，昏扑倒地。懿旨（皇太后或皇后的诏令）令扶出，横卧殿角，无人看顾也。登时凄皇（惶）惨状，迨（以致）不如庶民（平民，百姓）家。御前大臣（由王公大臣兼任，掌管乾清门侍卫司员诸务，实际即统辖内廷事务，并常日侍直于皇帝左右）夤夜（深夜）迎德宗入宫。恩诏（帝王因特恩所下的诏书）、哀诏，例由军机恭拟（起草）。文定到稍迟，由文文忠执笔拟旨，因病不能成章。文忠仓卒（急促匆忙的样子），忘避嫌疑，擅动枢笔。文定不悦，而无如何（无可奈何），思以他事陷之，文忠亦知之，防御尤力，两端遂（就）成水火。文正与文定不相能（和睦），颇右（帮助）文忠。党祸之成，非一日矣（了）。某月日黔抚（贵州巡抚）出缺（职位空缺），枢廷（政权中枢，内庭）请简（选拔），面奉懿旨（皇太后或皇后的诏令）：著（着，派遣）沈桂芬去。群相惊诧（惊讶），谓巡抚系（是）二品官，沈桂芬现任兵部尚书，充军机大臣（军机处大臣，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军国大政），职列一品，宣力（致力，尽力）有年（经过很多年），不宜（应当）左迁（降职）边地，此旨一出，中外震骇。朝廷体制，四方观听，均有关系，臣等不敢承旨。文靖（宝鋆的谥号）鋆与文定（沈桂芬的谥号）交最契（厚）。情形尤愤激。两宫（皇太后和皇帝）知难违廷论，乃命文定照旧当差，黔抚（贵州巡抚）另行简（选拔）人。文定谢恩出，惶恐万状。私谓：“穴本无风，风何由入？”意殆（大概）疑文忠（文祥的谥号）矣（了），然并无影响（根据）也。南中某侍郎（副部级）素（一向）昵（亲近）文定，与文忠亦缔（结）兰交（指义气相投、志同道合的至交），往来甚数（频繁）。文定嘱侍郎，侦访切实消息。侍郎遂（就）诣（到）文忠处种种侦视。文忠虚与委蛇（应付，应酬）。一日，侍郎忽造（访问）文忠所（住所）曰：“沈经笙（沈桂芬的表字）真不是人，不特（不但）对不起朋友，其家庭中亦有不可道者。我已与彼绝交。闻彼惎（忌恨）君甚，因外简（选拔）黔抚（贵州巡抚）事，谓出君谋，常思报复，不可不防。”文忠见其语气激昂，且丑诋（诽谤，毁谤）文定至其先世（祖先，先人），以为厚我，遂（就）不之疑，将实情详细述之。侍郎据以告文定。从此结怨愈深。
会（恰巧碰上）京师大旱，谣言叠起，谓某县某村镇邪教起事，勾结山东、河南教匪，克期（如期）入京。九门遍张（张贴）揭帖（张贴的公告）。贝子（清朝宗室及蒙古外藩的第六級爵职，地位在贝勒之下、镇国公之上）奕谟据以面奏。两宫（皇太后和皇帝）召见醇邸（醇贤亲王奕譞），询问弭（消除）患方略（方针和策略）。醇邸因德宗（光绪皇帝）嗣服（继承帝位），开去一切差使，闲居日久，静极思动。奏请电调北洋（咸丰十一年（1861），清政府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下设三口通商大臣及五口通商大臣，负责处理对外通商（包括外交）事务。同治九年（1870）改三口通商大臣为北洋通商大臣，简称北洋大臣，由直隶总督兼任，管理直隶（今河北）、山东、奉天（今辽宁）三省通商、洋务，办理有关外交、海防、关税及官办军事工业等事宜）淮军驻扎京师，归其调遣，以备不虞（料想不到的意外事件）。文忠（荣禄的谥号）为步军统领，方（刚刚）在假中，醇邸所陈方略（方针和策略），一切不得知也。以（因为）讹言（谣言）孔（很）多，力疾（尽力支撑病体）销假（中途注销假期），出任弹压（镇压）。两宫（皇太后和皇帝）召见，谓京师人心不靖（平定），浮言（流言）四起，诚（实在）恐匪徒生心（怀有异心而有所图谋），拟（打算）调北洋淮军入卫。文忠力陈不可，略谓京师为辇毂（天子）之地，旗、汉、回、教五方杂处，易播流言。臣职司（职掌）地面（当地），近畿（京城附近）左右，均设侦探。如果匪徒滋事（闹事），讵（怎）能一无所知？倘（假如）以讹言（谣言）为实据，遽（急，仓促）行调兵入卫，迹涉（显出……的迹象）张皇（惊慌），务求出（表现出）以镇定。事遂（就）寝（平息）。醇邸（醇贤亲王奕譞）闻之怒甚。文忠后知前议出自醇邸，亟诣（急到）邸第（王公贵人的住宅，这里指醇贤亲王奕譞的府邸），婉陈一切。而醇邸竟以闭门羹待之，交谊几至不终。内务府（管理皇家大小事务的总机构）大臣一缺（空缺职位），亦遂（就）辞退。文定（沈桂芬的谥号）知有隙（空子，机会）可乘，商之文靖（宝鋆的谥号），先授意南城外御史（都察院官名）条陈（分条陈述的建议）政治（政事），谓京师各部院大臣兼差太多，日不暇给（事情繁多，时间不够，来不及做完），本欲藉资干济（借以达到更好的成就），转致（反致）贻误（耽误）要公（重要的公事）。请嗣后（从此以后）各大臣勤慎（勤勉谨慎）趋公（以公事为主），不得多兼差使。越日（次日），文靖（宝鋆的谥号）趋朝（赶来上朝），首先奏言宝鋆与荣禄兼差甚多，难以兼顾。拟（打算）请开去宝鋆国史馆总裁、荣禄工部尚书差缺（职位空缺）。时慈禧病未视朝，慈安（慈安太后，咸丰皇帝的皇后）允之。时论谓国史馆与工部尚书一差一缺，繁简攸（助词，无实义）殊（不同），讵（怎）能一例？文靖（宝鋆的谥号）遽（急）以朦（蒙混）奏，意别有在。然文定（沈桂芬的谥号）意犹未餍（满足），复（又）摭拾（指摘）文忠（荣禄的谥号）承办庙工，装金草率，与崇文门旗军刁难举子（被推荐参加考试的读书人）等事，嗾令（指使）言官（谏官）奏劾（揭发罪状），交部察议。照例咎止（罪仅止于）失察（官吏对属下没有尽到督察的责任），仅能科（判）以罚俸（官员等所得的薪金），加重亦仅降级留任，公罪准其抵销。所司（有关官员）拟（起草）稿呈堂（部堂），文定不谓然。商之满尚书广君寿，拟一堂稿（呈送部堂的文书）缮（抄写，起草）奏，实降二级调用。文忠遂（就）以提督降为副将，三载（年）闭门。未几（不久），文定病逝。醇邸（醇贤亲王奕譞）笃念（念念不忘）旧交，欲奏请起用。文忠笑却（推辞）之。适（刚巧）德宗（光绪皇帝）春秋（年龄）已富，试习骑射，醇邸备有上驷（同驾一辆车的四匹马）八乘（四马一车为一乘），作为文忠报效（以钱财贿赂他人）。奉旨赏收，加恩（特赦）开复（受降职者回复原有官衔）处分，旋（随即）补授（任）京旗都统（清代八旗组织中每旗的最高长官），骎骎（迅疾）大用。又为枢臣（朝廷中枢大臣）礼亲王世铎等所裁抑（遏止），外任西安将军。甲午（甲午年，即1894年）万寿（帝王的生日）庆典，特令来京祝嘏（贺天子寿）。维时（当时）中日战起，京师（京城）震动，居民纷纷迁徙，流言遂（就）多。步军统领福相国锟病不治事，人心皇皇（惶惶）。恭邸（和硕恭亲王奕訢）重领枢廷（政权中枢，内庭），扬言于众，谓：“九门提督非借重仲华（荣禄的表字）不可。”公谓提督一差，十年前曾任过，方今国家多难，本不敢辞。但昔为宝、沈媒蘖（嫁禍于人，釀成其罪）朦（蒙混）奏，先开去工部尚书。今如以尚书兼差，始（才）能承命。否则，愿回西安本任。迩时（近时）无尚书缺（空缺职位）出，不得已奏请以步军统领兼总理各国事务大臣。翼年（次年）乙未（乙未年，即1895年），遂（就）任兵部尚书。丙申（丙申年，即1896年）四月，以协办大学士（从一品，内阁设大学士与协办大学士）驰往天津查办事件，兼阅小站、芦台军队。凡袁世凯新建陆军、聂士成淮军，均归节制（指挥管辖），戊戌新政之前文忠奉命以大学士署（任职）直（直隶，今河北）督（总督）兼北洋大臣（咸丰十一年（1861），清政府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下设三口通商大臣及五口通商大臣，负责处理对外通商（包括外交）事务。同治九年（1870）改三口通商大臣为北洋通商大臣，简称北洋大臣，由直隶总督兼任，管理直隶（今河北）、山东、奉天（今辽宁）三省通商、洋务，办理有关外交、海防、关税及官办军事工业等事宜）。
八月，慈禧训政（垂帘听政），召文忠（荣禄的谥号）入辅（内阁大学士），兼督武卫卫（武卫军，大清帝国的一支新式军队，最后的精锐王牌之师）五军，宋提督庆豫毅军、董提督福祥甘军，亦归节制（指挥管辖）。督练甫（刚刚）年余，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拳教启衅（挑起冲突），翠华（皇帝）西幸（巡幸，指帝王到达某地）。文忠初命议款（议和），继命赴秦（陕西），仍直（入宫值班供职）军机（军机处，中枢权力机关，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军国大政）。和约签字，固（本）由两全权因应（随机应变）咸宜（都适合），而文忠造膝（相对近坐）密陈，委曲求全，厥（其）功尤伟，外廷（外朝，相对皇宫（内廷）而言）不得而知也。回銮（帝王车驾）后，奏设政务处，百废待举。不幸鞠躬尽瘁（不辞辛劳，尽力于国事），希踪（愿寄迹于某处）武乡（武乡县，在今山西省长治市）。窃（私底下）尝（曾经）论之：甲戌（甲戌年，即1874年）德宗（光绪皇帝）入承大统（帝位），仓卒（急促匆忙的样子）之际，文忠实预（参与）其谋。己亥（己亥年，即1900年）大阿哥（皇太子）几干（触犯，冒犯，觊觎）大位（帝位），危疑之际，文忠能寝（平息）其议。综（总合）计一身仕（做官）止存殁（死），实与光绪一朝相终始。文忠逝后不数年，两宫（皇太后和皇帝）龙驭（皇帝的车驾）上升（仙逝），国体亦遂（就）改革。白发老臣，荒江卧病，追维（思）昔款（往日的情谊），不知涕之从何出云（助词，无实义）。再以上所言，半系（是）亲闻之文忠者（虚词，无所指），不敢一字假托（虚构）也。
荣文忠（荣禄的谥号）公精柳庄术（一种相术）。光绪丙申（丙申年，即1896年）五月，余随公赴天津查办事件。公谓余，五年内必邀（逢，遇）大用，时尚未补（补缺）主事（六部官职之一，正六品，相当于处级）缺也。迨（等到）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升京兆尹（京城地区的行政长官），辛丑（辛丑年，即1901年）持节（持着任命）淮浦（江苏），适（刚巧）符（相合）五年之数。嘉定廖仲山尚书，余娅（连襟，姊妹二人丈夫的互相称谓）兄也。丁酉（丁酉年，即1897年）七月由仓场侍郎（副部级）升任左都御史（都察院的长官，从一品，职掌纠劾百官，辩明冤枉，监督各道）兼总理各国事务行走（在京城担任非专任差事），与公同署（衙门）办事。一日，公忽谓余曰：“昨见仲山额上紫气透顶，相书主（预示）外简（选拔）封疆，内升清要（清高显要）。昼日（白天）三接，恩遇（优惠的待遇，特别的礼遇）优隆（优厚尊崇）。然其驿马（在驿站间传递文书的马匹）并未发动，或者入直（入宫值班供职）军机（军机处，中枢权力机关，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军国大政）。不出数日，定有分晓（结果）。”甫及（刚刚到）五日，尚书果奉命在军机大臣（军机处大臣，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军国大政）上行走。公与许筠庵师（许应骙的号）应骙，奉派密云查办事件。奏调余及恩君良，筠师奏调刑部司员（司官）左君绍佐、陈君昭常为随带司员。治事之暇，公谓：“左君性情正直，遇事不肯迁就（迁就）人，人亦不乐就之，与（给）侍卿（太常卿，宗族祭祀的长官）一官最宜，必任监司（监察）。”谓陈君相貌丰腴（体态丰满），将来可望大用，财运尤佳。余谓：“骏叔何如？”公曰：“骏叔才气开朗（开阔），满洲人员中亦少见。论其作为，虽那桐（叶赫那拉·那桐）、端方亦不过如是（此）。惟紫须黄目，与相不称，将来命运，究不及那、端”等。后恩君洊升（被荐举提升）副都统（清代八旗组织中每旗的最高长官）。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之变，赍志以没（怀抱着未遂的志愿而死去）。又本司（部的下一级机构）同事某君已记名一等，以道（介于省与府之间的区域，犹如现在的专区）府用，佥（公文）谓指日（不久）必邀（逢，遇）特简（选拔）。公谓此级人面部下半瘦削，且左偏，相法最忌。能保首领，已属万幸，且运行已终，讲不到外任之事。未几（不久），值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之变，其父某侍郎（副部级）拟（打算）殉（献身）国难，正犹豫徘徊间，某君叱（大声呵斥）之曰：“不死何待！”急推其父入井中。邻人深恶（讨厌，憎恨）之。后洋兵入京者，驻侍郎宅内，知其不孝，竟遭枪毙。公有先见之明，历历（清楚明白）不爽（不差）又如此。
国朝官制，军机处（中枢权力机关，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军国大政）为最要，始设置于雍正朝，历五世至咸丰。尔时（那个时候）天子当阳（主政），乾纲独断（独自掌握决策权，容不得他人插手）。任是差者不过秉承（承受，接受）意旨（旨意），撰拟（起草）诏谕（文告），靖（恭敬）共夙夜（朝夕，日夜），即（就）为尽职。文宗（咸丰皇帝）末造（末期），洪杨倡乱（造反，带头作乱），糜烂（祸及）至十六行省（省）。每遇疆吏奏报及统兵将帅六百里加紧奏牍（公文）纷至沓来，日不暇及（日不暇給，指事情繁多，时间不夠，來不及做完）。文宗每日召见枢臣（朝廷中枢大臣），询问方略（方针和策略）。佥（公文）云：“敬候皇上训示，不敢妄参一议。”闻某中堂（内阁大学士）年已衰迈，造膝（相对近坐）时久，俯伏青蒲，竟至鼾声大起。文宗闻之太息（叹息），但（只）令内侍（太监）扶出，不忍加以责备。卒（最终）由上（皇上）当机立断，某事如何处分，某股贼匪责成某大臣剿办；某疆吏有意推诿（找藉口推托不负责任），力加申饬（斥责）；某将领剿匪出力，破格奖励。一一处分（处理）讫（完毕），枢臣（朝廷中枢大臣）承旨而出。当时圣躬（圣体，借指皇帝）忧劳如是（此）。厥（其后）后两宫（皇太后和皇帝）垂帘，亲贤夹辅，一国三公，事权不无下移。各有声援，党祸遂（就）因之而起。同治末年，穆宗（同治皇帝）亲政未久，龙驭（皇帝的车驾，借指皇帝）上宾（帝王之死）。德宗（光绪皇帝）冲幼（年幼），仍请两宫（皇太后和皇帝）垂帘。比时（当时）恭邸（和硕恭亲王奕訢）领班，长白文文忠（文祥的谥号）、宝文靖（宝鋆的谥号）、吴江沈文定、高阳李文正，均一时贤辅（内阁大学士）。第（但）和而不同（和睦地相处，但不随便附和），虽为美政，卒（最终）至群而有党，未克（能）协恭（勤谨合作）。文忠（文祥的谥号）多病，文靖（宝鋆的谥号）但持大端（大部分事务）。当时推吴江主笔（主要主持人），高阳不肯附和。吴江势孤，急召门人湘抚（湖南巡抚）仁和（今杭州市）王文勤相助。仁和赋性（本性，天性）圆融，不敢为左右袒（袒护，不公正地维护一方）。吴江病逝，高阳柄政（执政），意在延纳（引进容纳）清流（品性清高的名士），以树羽翼。南皮张香涛阁学（内阁大学士）、丰润张幼樵（张佩纶的表字）侍讲（翰林院官职名，为帝王讲授文史经书）、宗室宝竹坡学士、瑞安黄潄兰侍读（翰林院官职名，为帝王讲授文史经书）均以清流自居，慕东汉士风，辄（总是）以平章（评论）国故（本国固有的学术与文化），摩厉群僚（同僚，官职相同的人）为己任。文正一一延揽（招延收揽）。假借讲官之力，排斥异己，仁和竟不安其位而去。当时清流横甚，文正亦为所挟持，声望顿为之减。法越事起，朝野佥（公文）责枢府（政权中枢，内庭）处置失宜（不适当）。甲申（甲申年，即1884年）三月，适（刚巧）奉严旨，枢廷（政权中枢，内庭）五大臣全行退黜（免职），降罚有差，北屋为之一空。诚（实在）百余年来未有之事。另简（选拔）礼亲王世铎、阎丹初、额小山两相国、张子青尚书、孙莱山侍郎（副部级）同直（入宫值班供职）军机（军机处，中枢权力机关，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军国大政）。诸臣均不谙（熟悉）内廷（宫中）规制（制度，规定）。越日（次日），复（又）命前充（担任）军机处领班章京（官名，军机处及总理衙门办理文书的官员）仁和许星叔侍郎（副部级）入直（入宫值班供职）。时内政清明，八方无事，饶（富）有太平气象。然借海军为名，营建园居，糜（浪费）款至数千万，亦枢臣（朝廷中枢大臣）将顺（促成）之过也。
朝鲜事起，中日失和，时则（乃，是）许尚书已物故（亡故），阎、张、额、孙诸大臣先后退出。甲午（甲午年，即1894年）冬，仍起用恭邸（和硕恭亲王奕訢）暨（与）高阳李文正、常熟翁文恭两相国。丁酉（丁酉年，即1897年），高阳病殁（死）。戊戌（戊戌年，即1898年）春，贤王薨逝（诸侯或有爵位的大官之死），常熟被逐，朝局又为一变。八月训政（垂帘听政），特召直（直隶，今河北）督（总督）荣文忠（荣禄的谥号）公入京柄政（执政），并统武卫（武卫军，大清帝国的一支新式军队，最后的精锐王牌之师）五军。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民教（指义和团）启衅（挑起冲突），两宫（皇太后和皇帝）蒙尘（帝后流亡在外，蒙受灰尘），卒（最终）能钟虡（饰以猛兽形象的悬乐钟的格架）无恙（平安，无灾祸），法驾（天子的车驾）回京，固（本）由两全权因应（随机应变）咸宜（都适合），而文忠造膝（相对近坐）密陈，默回天听，其功为尤巨。盖（大概）枢府（政权中枢，内庭）得其人则治，不得其人则乱。此中机括（处理事务的权柄、关键），间不容发（两物中间容不下一根头发，形容情势极其危急）。迨（等到）文忠（荣禄的谥号）病逝，继任非贤，争权纳（接受）贿，伐（攻击）异党同。不及（到）十年，大盗窃国，阳（表面上）借共和之名，暗窥神器（帝王的印玺，借指帝位、国家权力）。国既（已经）不存，而军机处（中枢权力机关，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军国大政）三字，亦遂（就）无人过问矣（了）。
从来报施（报答与施与）之说，儒者不废。无心求报，其报愈神。前在蜀幕中谈及文诚（丁宝桢的谥号）在籍（在官册上登记）治乡兵办贼、毁家纾（解除）难事。公慨然（感叹样子）曰：“昔年袍泽（军队中的同事）效命（奋不顾身，不惜生命）疆场者，不下数千人。久思奏请优恤（从优抚恤），立祠（祠堂，供奉祖宗、鬼神或有功德的人的房屋）飨祀（祭祀），曾倩（请）王壬秋孝廉（举人）代拟（起草）一稿，不合奏疏（奏章）体裁，搁置未用。忽忽（匆匆）又数年。久窃高位，无以慰死者于地下，言之心怛（忧伤）。尔时（那个时候）公并未命余削稿（大臣上书封事草定奏稿，成辄销毁，以示慎密），即余亦无心见好于死绥（效死沙场）诸君子也。”第（但）年少好事，特就公所述大概情形，率（大略）成一疏（奏章）呈阅。公谓中后段文义悱恻缠绵（情绪缠结不解），微嫌前段叙事尚与当时事实未能符合，因略加改窜（修改）。并将唐中丞（官名，掌管接受公卿的奏事，以及荐举、弹劾官员的事务，明、清常以副都御史或佥都御史出任巡抚，清代各省巡抚亦例兼右都御史）炯前在川所带援黔（贵州）各军阵亡将士，一并叙入。另行清稿（改正或校订后的文件原稿）交缮折（抄写奏折）处缮发。由拟（起草）稿至封发，时甫（刚刚）三日。折弁回（由低级武官送回），已奉旨：准于死事地方建祠（祠堂，供奉祖宗、鬼神或有功德的人的房屋）。昔日黄沙白骨悉（全）化青磷（人和动物尸体腐烂时，会分解出磷化氢，常在夜间田野中自燃，发生青绿色的光焰，俗称鬼火），诚（实在）宇宙间至惨之事。至是（此）而春秋享祀（祭祀），获以升（进献）俎豆（古代祭祀、宴飨时盛食物用的两种礼器，后引申为祭祀）而荐（进献）馨香（指古代祭祀时用作祭品的黍稷，引申为祭品），公心为之大慰。继余辞公北上，适（刚巧）经某逆旅（客舍，旅店），夜中梦至一官廨（官署，旧时官吏办公处所的通称），堂上设公案（办公桌），中虚（空）一位，余旁坐，案左右陈列各名册，高可盈（满）尺。堂下武装军士累累（众多的样子），群向余叩首讫（完毕），欢欣鼓舞而去。醒后语计偕（举人入京会试）马君柘村。马君曰：“君殆（大概）积有大功德，故得此梦兆（梦境中所现的征兆），今科（科举考试）必中无疑。到京应试，首场第一日，夜三鼓，接到题纸，首题为“子张问行”，全章节目（缠结的地方）层出，头绪纷烦，略一构思，竟无从著（着）手。自维（惟，思）久惯落第，恐又虚此一行矣（了）。姑（暂且）假寐（不脱衣服小睡），忽梦中有人告曰：“速起。”天甫（刚刚）明，正拈毫（拿笔）属稿（起草文稿），第（但）觉笔尖飞动，不假思索（用不着动脑），汩汩（比喻文思泉涌）其（助词，无实义）来，三艺一气呵成。冥冥之中，殆（大概）有神助。二、三场亦如之。榜发果获售（科举中试）。后二十六年余升授（任）川督，请假回籍（原籍，家乡）省墓（祭扫尊长的坟墓）。戊申（戊申年，即1908年）元日（春节）敬谒（拜见）文诚（丁宝桢的谥号）公祠（祠堂，供奉祖宗、鬼神或有功德的人的房屋），昭忠祠即（就）在其右。入祠虔（恭敬，虔诚）拜，不觉百感交集。时唐鄂生中丞（官名，掌管接受公卿的奏事，以及荐举、弹劾官员的事务，明、清常以副都御史或佥都御史出任巡抚，清代各省巡抚亦例兼右都御史）丈（对长辈男子的尊称）致仕（退休）家居，约余于文诚祠相见。余述兹（这，此）事始末，中丞亦为嗟叹（感叹）不已（止）云（助词，无实义）。
余与嘉定廖尚书寿恒，先后随任（随长辈在衙署任职）黔中，同为泰和周氏婿（丈夫）。嗣（随后）缔姻（订婚结成姻亲）钱塘许氏，又系（是）尚书作伐（做媒）。许夫人为尚书夫人之胞妹，重重（层层）姻娅（姻亲），交谊弥（更加）敦（深厚）。尚书由翰林（在翰林院任职的翰林学士）洊升（被荐举提升）卿贰（次于卿相的朝中大官，即二品、三品的京官），扬历（显扬其所经历）遍六曹（六部）。第（宅第，府弟）宅（坐落）东华门外，东偏有余屋数楹（间），约余同居。地近觚棱（宫阙上转角处的瓦脊成方角棱瓣之形，也借指宫阙），远隔南城十余里，可谢绝一切酒食征逐（指不务正业，唯在吃﹑喝﹑玩﹑乐上的往来）。散衙（公事完毕，下班）之暇，得以半日读书，尚书之赐也。以文字受（授，任）主知（官名），凡春秋二试暨（与）殿廷考试（由皇帝亲自出题的考试，科举考试中的最高一级）读卷、阅卷各差，无役（差事）不从（参与）。第（但）尚书不专以文学擅长，尤能洞达（通晓）政术，力持大体（识大体，顾大局）。丁文诚（丁宝桢的谥号）前官（以前担任官职）蜀中，改订鹾章（有关盐务的章程），剔除（消除）中饱（侵吞经手的钱财），百余万尽数归之公家。奸商不便，屡嗾（指使）言官（谏官）条列（逐条列出）细故（琐碎的事情），冀（希望）翻旧案。适（刚巧）蜀中另有他事，上烦圣虑（使得皇上担忧）。甲午（甲午年，即1894年）夏，命尚书与满洲某尚书驰驿（驾乘驿马疾行，紧急赶去）查办。溯（上溯）川盐改章之初，文诚（丁宝桢的谥号）但（只）持大纲，其间恤（救济，抚恤）商便民，酌盈剂虚（拿多余的弥补不足的或亏损的）一应事宜（一切事情），均前四川建昌道（介于省与府之间的区域，犹如现在的专区）升任滇抚（云南巡抚）唐中丞（官名，掌管接受公卿的奏事，以及荐举、弹劾官员的事务，明、清常以副都御史或佥都御史出任巡抚，清代各省巡抚亦例兼右都御史）炯力主（极力主张）其事。中丞先德（有德行的前辈）湖北布政使（俗称藩台，省级官员，执掌民政和財政）威恪公树义，与某尚书父某巡抚同官鄂（湖北）省。维时（当时）武昌不靖（平安），滇督（云南总督）吴文节公移节（转任，调任）湖广，奉命督师，檄（发征讨文书命）威恪另领偏师（在主力军翼侧协助作战的部队）杀贼。时兵饷（薪给）未集，应展师（推迟出师）期。某巡抚惎（忌恨）文节，兼（又）嫉（嫉妒）威恪，连檄催战。文节愤甚，径（直接，特意）往黄州（今湖北省黄冈市）授命（献出生命），威恪亦殉节（为保全志节而死）京口（在今江苏省镇江市），军势为之一挫（挫伤）。曾文正（曾国藩的谥号）公为文节弟子，腾章（上奏章）上诉，并陈某巡抚种种陷害状。严旨责问。某巡抚畏罪自裁（自尽）。此咸丰初年事。不图（料）某尚书今日乃积矢（积怨）于中丞（指唐炯），检查旧案，吹毛索瘢（疤痕），全案几为翻覆。尚书力持不可，谓此案如铁铸成，久经风雨，迄（至今）不动摇，后之人惟须率由旧章（依循旧规）。公家已收无穷之利，即有（就是有）一二承办之员奉行（执行）不善，但当补偏救弊（弥补偏差，救治弊病），济法之穷（以弥补规章之不足），而不可首先坏法。议遂（就）寝（平息）。虽触满尚书之怒，不顾也。尚书官译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久，一领京仓，旋（随即）升台宪（宪台，御史官职的通称），遂（就）擢（升）礼部尚书。甲午中日一役以后，政府（中央政府）意见不无差池（差错）。常熟（指翁文恭，常熟人）逐去海盐，特保尚书入枢（朝廷中枢）襄助（辅助）为理（助理）。刚相（刚毅）惎（忌恨）之。戊戌（戊戌年，即1898年）夏，常熟被逐，尚书势遂（就）孤。时仁和（指王文诏，仁和人，即杭州人）在政府（中央政府），与尚书情谊甚笃（深厚），而旨趣（意趣）不同，每语人曰：“吾党中人，仲山（廖仲山）火气太重。可想见正色立朝之概矣（了）。”变政事起，荣文忠（荣禄的谥号）公入领枢垣（枢府，政权中枢，内庭），一意扶持善类，尚书安于位者年余。迨（等到）文忠有事东陵，刚相遂（就）以他事中（中伤）之。枢、译（译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两差，先后开去。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中外肇衅（挑起争端），董军（董福祥的武卫军，大清帝国的一支新式军队，最后的精锐王牌之师）与拳匪大逞淫威，东半城尤甚。徐相国桐、孙文正家鼐第宅，悉（全）遭抢掠。余适（刚巧）任京尹（京城地区的行政长官），移居府署（衙门），第（但）与尚书同居十二年，岂（怎）可不顾而去，遂（就）约尚书暂时同寓（住）署内，以避凶锋。三忠授命（献出生命），谣传尚书亦有嫌疑，几遭不测。两宫（皇太后和皇帝）西幸（巡幸，指帝王到达某地），尚书避乱昌平。两全权入京议约，余再为府尹（知府）。爰（于是）派弁（低级武官）持护照（主管部门向外出者发放的凭证），迎尚书来都，相见怃然（怅然若失的样子）。扁舟（小船）南下，获遂（实现）莼鲈（还乡）之愿，亦云幸已（啊）。年华荏苒（时间渐渐过去），尚书久骑箕尾（去世），余亦衰（老）病侵寻（渐进）。刻以公子君时（？）避兵来沪，枨触（触动）余怀，昔梦前尘（往事），历历（清楚明白）在目。不觉其词之芜（多，杂乱）而感之深也。
尝（曾经）读《论语》，于令尹（楚国的最高官衔，执掌一国之国柄，主要由楚国贵族当中的贤能来担任）子文（即斗子文，春秋时期楚国名相）之忠、陈文子（陈国的大夫，名须无）之清，低徊（流连徘徊，萦绕回荡）往复（循环不息，反反复复），不能置之于怀（置之度外，置之脑后）。求（寻求，寻找）诸（之于）近世，于吾乡丁文诚（丁宝桢的谥号）公，如或（好像）遇之。公起乡兵，毁家（倾家荡产）纾（解除）难，厥（其）后率师（军队）勤王（臣下发兵救援地位岌岌可危的主子），褒奖之诏凡六下，惩办私出内监（太监）安得海，中外震惊，勋（特殊功劳）名尤为赫赫（显赫的样子）。侯家林、贾庄两次合龙，省费以数百万计，均东抚任中事。督蜀（担任四川总督）时奏改盐法，剔除（消除）中饱（侵吞经手的钱财），百余万悉（全）数归公。虽奸商勾结言官（谏官），腾章（上奏章）奏劾（揭发罪状），谣诼（造谣毁谤）繁兴（兴盛）；至钦（指皇帝亲自所做）派大员查办，初革职留任，继以三品顶戴署任（担任），继以四品顶戴署任，卒（最终）赖朝廷鉴（照）公无他，始终倚畀（倚靠信任），绩用（功用）有成，可谓忠矣（啊）。以上数大端（项），彰彰（昭著，明显）在人耳目，勿庸（用）覙（察看）叙。至公之清，有非他人所能及，亦非他人所及知者。余谒（拜见）公于蜀中。蜀为天府，地大物博，总督名位煊赫（形容名声大、声势盛），宜（适合，方便）其取精用宏（从所占有的丰富资料中吸取精华）矣（啊）。讵（怎）知公一清如水，夔关（鸦片战争前我国最大的商税常关，设在四川东部的夔州，即今重庆奉节）每岁（年）例（按例）解（发送）公费一万二千两，川盐局筹（规划，筹划）定每年公费三万两，均一介（个）不取。所入者仅恃（依靠）养廉一项。官虽制府（总督府），每年止养廉一万三千两，不及江苏、河南巡抚养廉之数，自奉部章减成发给，实计所得仅一万一千两。藩司（即布政使，俗称藩台，省级官员，执掌民政和財政）按月分解（分发）不足千两，一切幕僚（官府中的辅助人员）薪工（获薪水的工作人员），均取给（供给，薪水）于斯（这，此）。加以公自奉甚俭，待人甚厚，亲戚故旧所识穷乏（贫穷），希冀（希望）恩泽（比喻像雨露滋潤草木一般的恩情）者不计若而（？）人。公日在窘（穷困）乡，曾备衣箧（箱子）一，用印文封固。每值（当，遇到）缺乏，命材官（勇健的武卒）赍（携带）入质库（将钱借给典押物品的人，以收取利息的店铺），质（抵押）银二百金济（救助，救济）急。俟（等到）廉银收到，即行（立即）取赎。曾见厨役（厨工）向公索帐，出言不逊（谦逊，恭顺）。公忿甚，欲驱遣之，而又无钱清还旧欠。正拟（打算）持衣箱付质库，适（刚巧）成绵道（介于省与府之间的区域，犹如现在的专区）王莲塘观察（即道台，介于巡抚与知府之间的地方长官）源来见，审（观察）公气色改常，徐（缓缓）谓曰：“公何忧之深也？”公谓：“实不相瞒，刻（此刻）与厨役淘气。藩司（即布政使，俗称藩台，省级官员，执掌民政和財政）本月廉俸（官员等所得的薪金）尚未送来，我又不便函催，是以（因此）窘耳（也）。”观察（即道台，介于巡抚与知府之间的地方长官）回署（衙门）函知藩司，立将廉银送到，乃得（才能够）解此纠结（难于解开或理清的缠结）。合（全）署幕僚（官府中的辅助人员）佩公清风亮节，均能敦（注重）品，各自刻苦。每值（当，遇到）年节及公诞辰，群相趋（赶）贺，至不能备官衣，但以双靴一帽，支应（应付）典礼而已。公自奉（奉行）每食四簋（盛食物器具，圆口，双耳），而宾、祭独丰。平生嗜好与和峤（曹魏后期至西晋初年大臣）适（刚巧）相反，身后一棺，萧然（萧条的样子）几不能自给。呜呼！晚近（近世）以来，沽（猎取，故意做作以谋取）清名以欺世者多矣（啊）。实励（努力，厉行）清节如公者，吾未之见也。乃叹公之忠不可及，公之清尤不可及。
仁和（今杭州市）许恭慎（许庚身的号）公，武林望族（有名望、有地位的家族），科第传家（世代应科举中试的人家），一时乡里有“五凤齐飞入翰林（翰林院，养才储望之所，地位清贵，是成为阁老重臣以至地方官员的踏脚石，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为皇室成员侍读，担任科举考官等）”之誉。公以壬戌（壬戌年，即1862年）进士殿试（由皇帝亲自出题的考试，科举考试中的最高一级），高列二甲（二等进士）第二名，例用庶常（庶吉士，明、清两朝时翰林院内的短期职位，由通过科举考试中进士的人当中选择有潜质者担任，为皇帝近臣，负责起草诏书，有为皇帝讲解经籍等责，是为明内阁辅臣的重要来源之一），时充军机（军机处，中枢权力机关，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军国大政）章京（官名，军机处及总理衙门办理文书的官员）。南天烽火，飞书羽檄（军中紧急的文书）。沿江各将帅一切进止征调，均取决于中枢。公仰承旨意，俯筹（谋划）方略（方针和策略）。邸枢（朝廷中枢）各堂，倚（倚靠）为左右手。公亦感激驰驱（奔走效力，全力效劳），虽列上第（次序），仍呈请（向上级请示、申请）归中书本班（中书省，皇帝直属的执政中枢部门）兼军机处（中枢权力机关，负责辅佐皇帝处理军国大政）行走（在京城担任非专任差事）。仲父（重臣）文恪公以公不入玉堂（指朝廷中枢）为憾，公弗（不）顾也。甲子（甲子年，即1924年）五月，简放（选拔委用）福建乡试副考官，时八闽（福建）未靖（平定），疆臣（守护一方疆土的官吏）疏（臣子向帝王分条陈述的意见书）请暂停考试。继而兵事粗定，仍请如期举行。得旨：正考官仍著（着，派遣）原派之员去，副考官另简（选拔）他员。而公留京不遣（派）。翼日（次日）入直（入宫值班供职），恭邸（和硕恭亲王奕訢）一见即道歉曰：“昨福建副考易人，惭无以对君。只因江南军事得手，金陵省城即日可望克复（收复），论功行赏，枢府（政权中枢，内庭）必有许多应办之事，非君莫属。故特奏留君襄赞（辅佐帮助）一切；典试（主持考试）学差，下科（科举考试）再行倚重。”公无如何（无可奈何）也。未几（不久），南京克复，捷音到日，时已过午。公与直班王大臣均未敢直（入宫值班供职），遥见外奏事处（分内奏事处与外奏事处，由御前大臣兼管，内奏事处有奏事太监、随侍太监、记档太监、使令太监，外奏事处有奏事官，遴选六部及内务府司员能书写者充任）司员（司官），手捧鸡毛檄文檄（军中紧急的文书），由景运门入乾清门，面交内奏事处宫监（宫中太监），恭呈御览（天子阅览）。公等从旁窥（偷，观看）看，系（是）八百里加紧公文一件，缀（装饰）以夹板，大书“克复（收复）南京省城”六字。露布（报捷文书）风驰，万民称庆。公自谓任差南北两屋（？）垂（接近）三十年，每日在忧勤惕厉（因心存恐惧危难而警惕）中；所称心适意（适合心意）者，只此“克复南京省城”六字耳（了）。惟（助词，无实义）时枢臣（朝廷中枢大臣）恭候召见。公急问恭邸（和硕恭亲王奕訢）曰：“此番（次，回）召见，皇太后、皇上必询问金陵省城共若干门，何门濒（临近，接近）江，何门倚（靠）山，暨（与）东、南、西、北各方向。似须先有预备，免使临临时张皇（惊慌，慌张）。”邸云：“我未到过南京，一切茫然。上如问及，凭何以对（回答）？”意（心情）颇焦灼（焦躁忧虑）。公袖出一书曰：“此乃高宗（乾隆）南巡盛典（典籍，重要文献）第几卷，详绘金陵省城地图。曾中堂（内阁大学士，指曾国藩）攻取金陵已非一日，何处驻兵，何处挖濠（壕，沟，护城河），何门包围，何门进取，屡次奏报，曾经叙明。某均于此图中拈（粘）有红签，并列小注，阅之一目了然。请携带手旁，以备顾问（参考）。”恭邸大悦。迨（等到）召见趋（快走）出，对公一揖（拱手礼）曰：“今日召见，全仗君先有预备。敏练之才非某等所及。”指枢垣（枢府，政权中枢，内庭）中坐谓公曰：“将来此坐定属君矣（了）。”既而（不久）果然。此系（是）公亲告余者（虚词，无所指），遂（就）笔诸（之于）书。
丙戌（丙戌年，即1886年）正月，余由（随）伯兄（长兄）穀城县署（衙门）北上应试，道出光化，与马孝廉（举人）柘村偕（一起）行。马君为伯兄乙酉（乙酉年，即1885年）湖北乡试分房所得（认识）士也。行经河南荥泽口渡河。南省公车纷纷竞渡，车多船少。由辰（上午七时到九时）至午，竟难击楫中流（渡河），势须头批船只运达彼岸，回空船到，方可成行。维时（当时）朔风（北风）肆虐，尘沙扑面，重裘（皮衣）几不能支。遥望渡旁，数十武（半步，泛指脚步）有一小村落，驱车往询，知为邵家庄，同居一姓，为康节先生后裔。当令仆夫（仆人）暂将军骡卸下，以惜马力。余与马君坐于车箱避风候船。庄内一老翁悯（可怜）余等劳苦，特约至宅内烘秫秸（摘了穗的高粱杆）火，并以小米粥相饷（飨，用酒食招待客人），意（心意）极可感（感人）。左屋设一药肆（店铺），司事者（管事者）另一翁，工（擅长）柳庄术（一种相术），顾（看）谓余曰：“君等上京求名，不辞辛苦。观君额角满现黄气，此番（次，回）到京，定卜（预料）高中。异日（他日，将来）名位，不可限量，可为预贺。”询柘村能联捷否，笑而不答。自维（惟，思）潦倒（不得志或贫困）风尘（尘世），匆忙十载（年）。此来河干（涯岸，水边）待渡，徘徊渡口，但有憔悴可怜之状，敢诩（自夸）鸢（鹰）肩火色，希冀（希望）宾王（成为天子的臣子）？闻翁所言，亦姑（暂且）听之。少顷（一会儿），舆人（众人）来告，黄河中流泊有一船，当辞邵翁，立即驱车唤渡。日已向夕（傍晚），匆匆上船，但闻河冰东下，打船有声。仰视半轮残月，掩映天际。迨（等到）登北岸，夜漏（夜间）已交（进入，刚到）亥（晚上九时至十一时）矣（了）。舟中以梅村（明末清初诗人吴伟业的号）“一鞭夜渡黄河宿”诗句为题，与柘村各赋（作诗）试帖诗（一种诗体，常用于科举考试，也叫“赋得体”，以题前常冠以“赋得”二字得名）一首。礼闱（指古代科举考试之会试，因其为礼部主办，故称礼闱）榜发，果然获售（科举中试）。马君暂时铩羽（失意，失败），均如所言。后十八年来抚（当巡抚）中州（中原地区），驰往河上查工，道出荥泽口，为昔日停骖（马）同渡之地。邵翁之子来见，询其父，已委化（离世）多年；药肆（店铺）善相之某翁，早经（已经）他适（往，去），若存若没（是生是死）无从问讯。枨触（触动）前尘（往事）昔梦，不觉感慨系之（感慨的心情联系着某件事，指对某件事有所感触而不禁慨叹）。俯仰之间（比喻极短的时间之内），如同隔世矣（啊）。爰（于是）于工次（工作居住）为邵翁之子位置一事，藉资饘粥（资助钱食？）。大河南北，一时传为佳话。今忽忽（匆匆）又二十年矣（了），拈笔（持笔）述此，不尽怃然（怅然若失的样子）。
宁乡（今湖南省宁乡县）刘忠诚（刘坤一的谥号）公坤一，以军功起家，历任封疆垂（接近）三十年，惠政甚多。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拳匪之变，公适（刚巧）任两江总督（管辖江苏、安徽、江西三省），倡议与沪上各国领事，互签保护东南长江一带之约。不动声色措（筹划）天下于磬石（巨石）之安，其功尤伟。而虚怀雅量（宽宏的气度），尤有不可及者（虚词，无所指）。余与公素（一向）无一面之缘。辛丑（辛丑年，即1901年）冬，奉命督漕（任漕运总督），甫（刚刚）抵徐州，公侦知，即由南京来电，谓脾弱多病，两江地大事烦，实难胜任。徒以时艰恩重，未敢恳辞。江南地方自揣（估量）可照料，江北地面（当地）辽阔，界邻数省，伏莽（盗匪）最多，实难遥制。特请余迅速到任，督率镇（军事据点）道（介于省与府之间的区域，犹如现在的专区）府县严办冬防，以慑（威慑，使恐惧）贼胆而镇（安定，安抚）人心。如镇道有不率教（遵循）者，尽可先行会衔（共同签名）奏参（向皇帝提出对官吏的弹劾）。缘（因为）同官一方，均有地方之责，切勿稍存畛域（界限，范围）。一面严札（下公文）镇道，所有江北一切剿匪、治河方略（方针和策略），就近请示漕帅（漕运总督）办理，不必远道请示，辗转（非直接地，中间经过许多人或地方）需时，徒滋（增加）贻误（耽误）。公如此推诚相与（以诚心相待），匪特（不只，不仅）镇道服从惟谨（恭敬），即（就是）余亦不敢以客卿（外来做官之人）自居。莅（到）任一年，盗戢（约束，停止）民和，为淮上积年（多年）所未有。未几（不久），而公在江督（两江总督）任内病故，余亦调任中州（中原地区）。回忆同舟共济之雅（交情），讵（怎）可复（再）得。而继任者，遂（就）难乎其人矣（了）。
庚子（庚子年，即1900年）京师拳匪之乱，正阳门城楼化为灰烬。辛丑（辛丑年，即1901年）两宫（皇太后和皇帝）回銮（帝王车驾）有期，余奉命承修跸路（天子所经的道路）工程。以规制（建筑规格）崇闳（高大宏伟），须向外洋采办（采购）木料，一时不能兴工。不得已令厂商先搭席棚，缭（缠绕）以五色绸绫（一种很薄的丝织品，一面光，像缎子），一切如门楼之式，以备驾到时藉（借，凭借）壮观瞻（外观），然费帑（指国家库藏的金帛）已数万金。余旋（随即）外任，此项工程无人过问。漕督（漕运总督）岁（年）支养廉约九千五百两，公费亦有万两。余素（一向）崇（推重，推崇）节俭，不尚（注重，尊崇）奢靡。当节省岁入一万两，作为报效重修正阳门城楼之需，以为各疆吏倡。计全国二十一行省（省），大省报效二万，小省报效一万，可凑集数十万，保难克日（定期，限期）兴修。讵（怎料）皆置若罔闻（虽有耳闻，却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不加理会）。迟之又久，某督入觐（朝见帝王），面奉（承受）懿旨（皇太后或皇后的诏令），谓门楼为中外观瞻（观看）所系（所关），急须修建。漕督曾报效银一万两，各省督抚受恩深重，而竟置之不理，不知是何居心。太息（叹息）久之（虚词，无所指）。某督承旨后，始（刚刚，才）行电（致电）商各省，多方凑集，得银三十余万两，克期（如期）兴工。经岁（经过一年或若干年）而工告竣（完工），都城百雉（城墙）顿复旧观。惟（只是）查各省所筹之项，均系（是）提用正款，并求一解私囊而不可得。南省某督（总督）素（一向）负盛名，至（竟然）谓如此巨款，可惜徒事（徒然从事）工作（工程），何不移作兴学之用，较有实际。宁（哪里）知学堂之害，于今为烈。试问今日革命巨子（声望很高的人物，大亨），何一非学生造成？弃礼蔑义，无父无君，恐非某督九京（即九原，春秋时晋大夫的墓地，泛指墓地）之下所能预料者（虚词，无所指）耳（也）。
米粮私运出洋，为江南一大漏卮（漏洞）。余官京朝时已有所闻。抵漕督（漕运总督）任后，凡僚友（同僚，官职相同的人）至维扬（在今扬州市）来谒（拜见）者，昌言不讳（直言不忌）。奸商勾串（勾结）官吏，通同（共同，串通勾结）作弊。由某人过手，由某口出洋。舳舻（船头和船尾）衔接，一季运出米石（米粮）难以数计。而扬州守令（太守）阴（暗底下）主持之，以致不能穷诘（深入追问）。余派员驰往，密为侦察，获有实据。漕督有管辖淮扬地方之责，原可直接参办，第（但）江督（两江总督）刘忠诚待我厚，谆谆（恳切的样子）以江北诸事相委托，知而不知，公义私交，均有未协，况此事应由彼主持，当即咨（商议）请查办。忠诚接阅后，登时震怒。以私运米石出洋为地方大害，扬州府县胆敢庇纵；江宁仅隔一水，院（部）司道（介于省与府之间的区域，犹如现在的专区）府盲然无知，致烦漕督来文询问，尚复（尚且又）成何事体（体统），于面子上亦多未便。初拟（打算）命材官（勇健的武卒）持大令至扬，将守令拿往于江宁，严行处治。嗣（接着）恐人心震骇，姑（暂且）从宽先行撤任，即（就）交运司程雨亭都转（运司都转，即都转盐运使司）仪洛（程雨亭的表字？），归案审讯。霹雳一声，贪吏震慑（震惊恐惧）。一府两县同时撤革，官方为之一肃。讵（怎料）扬州府石守（太守）与鄂（湖北）督张文襄（张之洞的谥号）系（是）属至戚（至亲），文襄欲为缓颊（替人讲情），已来弗（不）及。但诿过（把过错推给）于余，谓漕督（漕运总督，即作者）多事。厥（其）后忠诚仙逝，文襄继任。检阅案牍（公务文书），历历（清楚明白）有据，无从与该守开脱。复（又）谓人曰：“即令（即使）实有其事，惟系（是）江督（两江总督，指刘忠诚）责任，与漕督何干？仍不免多事”云。不图（料想到）公忠体国（尽忠为国）之大臣，竟出此等论调，窃（私自，用作表示自己的谦词）所不解，而忠诚之遗泽（先贤遗留给后世的恩惠德泽）远矣（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