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军(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地理与规划系助教授)
傅卢被公认当代世界最有影响力的无神论哲学家。当2004年80岁高龄的他在多个场合宣布放弃无神论转投有神论时,引发巨大轰动和争议。他遭到从前一条战壕的无神论学者的大肆攻击,被痛斥为叛徒、傻瓜、老糊涂等,但他回应说——“必须跟着证据走,无论它领你到何方”。
早就听说过被誉为世界上最著名的无神论者安东尼·傅卢(Antony Flew) (1923–2010)在80高龄转向有神论的故事。不久前去牛津大学开会,正好离开之前在校园里著名的Blackwell书店买到了这本书。相当引人入胜,在飞机上一口气读完。
直到2010年离世,傅卢都被公认当代世界最有影响力的无神论哲学家。他写的《上帝和哲学/God and Philosophy》(1966)和《无神论的推定/The Presumption of Atheism》(1976)都是无神论哲学的经典之作。
你可以想象,当2004年80岁高龄的他在多场合宣布放弃无神论转投有神论时,所引发的巨大轰动和争议。他遭到从前跟他在一条战壕的无神论学者的大肆攻击和嘲讽,被痛斥为叛徒、傻瓜、老糊涂等。
但傅卢回应说,他的整个哲学生涯都在恪守一个原则——“必须跟着证据走,无论它领你到何方”。这一点在书中被反复提到,而且他基本上把遵循证据(evidence)与遵循论证(argument)等同,所以也可以说是只认真理,无视其余。他并不介意因承认自己过去的错误而丢人,只实事求是地追随证据,永远遵循自己内心对真理的判断。他表现出的是一位学者最重要的品格:执着追求真理,诚实面对事实。
傅卢的一生都充满戏剧性。 他出生在基督教世家,爷爷是卫理公会牧师,父亲在牛津大学获得神学博士学位,是卫理公会的领袖人物。傅卢上的中学是约翰·卫斯理亲自为卫理公会的教牧子弟创办的学校。校训是:快速走上正途。但傅卢并未按家长和学校的期待“快速走上正途”。为免破坏家里和谐,他一直在父母面前掩盖自己的真实信仰。
傅卢十五岁时,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如果宇宙是被创造的并且被一位全能全善的上帝所支撑,这种观念与宇宙中存在如此之多不可否认的罪恶岂不矛盾!正是这个矛盾让他坚定转向了无神论并始终对基督教缺乏兴趣。
神学家通常用自由意志论为此辩护:上帝给人以自由意志,而那些明显的和令人反感的罪恶是直接的或终极地来自对于这一“危险的礼物”的滥用,但最终的结果将是实现与没有自由意志相比更大的善的总和。
但傅卢对这个辩护并不买账。二战前的中学期间,假期经常被父亲带着到欧洲各地度假,这使他亲眼目睹希特勒统治下的纳粹德国的罪恶,因此一生憎恶反犹主义与极权主义,同时也更加远离基督信仰。
虽然完全拒绝了父亲的信仰,但傅卢几乎完全继承了父亲的学术精神。1947年傅卢在牛津的圣约翰学院的人文科学专业以第一优等的成绩毕业。之后他师从牛津著名语言哲学家吉尔伯特·赖尔 (Gilbert Ryle)。
这时他注意到赖尔奉行的一个重要学术原则,就是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提到的苏格拉底原则:我们必须追随证据/论证,无论它领你到何方。而这后来成为他一生坚守的原则。
大学时他是全世界大名鼎鼎的基督教学者C.S.鲁益士 (C.S.Lewis)在牛津主持的每周一次的苏格拉底学会(Socratic Club)会议的常客。
傅卢也认为鲁益士在半个多世纪都是世界最强大的基督教护教家,但他根本没被说服。而且他最早的反基督教檄文——《神学与证否/ Theology and Falsification》正是在鲁益士主持的这个学会的会议上宣读的。
傅卢在他50多年的学术生涯,都是无神论的强力捍卫者。他先直接否定了“上帝”这个概念的意义,他也曾努力证否“神爱世人”。他曾对多个有神论的论证(比如本体论)进行了哲学批判,反驳了神学家用自由意志对罪恶问题的辩护,并且否认人有永生的可能。
尽管几十年都没改变自己的立场,但与著名基督教学者的辩论交锋也使他进一步认真对待对手的论证和论据。2004年他终于宣布放弃无神论,开始相信宇宙的出现一定是从一个拥有无限智慧的存在而来,相信宇宙复杂精妙的法则充分显示了科学家们所说的“上帝之脑 (the Mind of God)”,相信生命及其繁殖必定起源于一个神圣的源头。
不过他特别强调自己相信的是亚理斯多德的上帝,而不是犹太教或基督教这样的启示宗教的上帝。亚里士多德认为,作为世界的存在的解释,上帝具备这样的属性:不变性,非物质性,全能,全知,全善,合一性或不可分割性,必然存在性。当然在这些方面,亚里士多德的上帝跟犹太-基督教相信和敬拜的上帝恰巧是高度一致的。
2007年,在罗伊·亚伯拉罕·瓦基斯(Roy Abraham Varghese) 的帮助下,傅卢对自己的思想转变做系统梳理,写了《有一位神》这本书。
“跟着证据走,无论它带你到何方”这个信条在书中反复被强调。他认为导致自己思想转变的最重要的原因正是现代科学的进展,使他不得不相信宇宙万物必有造物主。
当他终于认为自己必须相信上帝的存在时,他说这并非惊天动地的范式变迁,因为他的范式还在那里,这就是他的苏格拉底原则:追随证据,不管它领你到何方。他尤其强调,自己的上帝发现之旅是对理性而不是对信仰的朝圣。
其实,从基督教的角度来看,傅卢是只相信普遍启示而不相信特殊启示。因此,傅卢转而相信的基本上是自然神论(deism):他无法相信宇宙没有设计者,但仍然有困难去相信有超自然启示的上帝或与个人直接交往的上帝。
傅卢总结说,促成他向有神论的转变的,是因科学的进展将自然界的三个方面都指向上帝。自然律从哪里来?生命从哪里来?宇宙从哪里来?他认为,对这三个问题的回答,都离不开上帝。
傅卢说,从人的角度来看,宇宙的精妙结构就好像它事先知道人类即将到来并为此做了精心的准备。他特别看重近年来才发现的许多宇宙物理常数的、以人类为中心的极端精确的微调。在这一点上就连无神论者史蒂芬·霍金也说:“我们的宇宙和它的法则似乎是设计出来的,是为了支持人类而量身定制的;而且,如果人类要生存,可以变动的余地非常小”。
2007年的一个访谈中,傅卢对本杰明·维克尔 (Benjamin Wiker)说,他转向有神论是由于对爱因斯坦和其他著名科学家(比如牛顿、开普勒、麦克斯韦、普朗克)的见识的越来越多的认同,那就是在自然界作为整合体的复杂性 (integrated complexity),背后必有智慧存在的存在。
爱因斯坦曾说过,“我希望知道上帝如何创造了世界……我想知道他的思想,其它的就只是细节问题了”。许多著名的的现代科学家都认为自然律是来自于上帝之脑 (Mind of God) 的思想。傅卢认为这解释强有力,无法被驳倒的。最起码,傅卢引用物理学家保罗·戴维斯(Paul Davis)说,无论谁要成为科学家,都必须有一个宗教般的信念,那就是:宇宙在所有层次上都是完全理性的和符合逻辑的。
社会上对爱因斯坦的宗教观存在各种误解。爱因斯坦曾明确表示他相信的即非无神论,也非泛神论,而是相信上帝是宇宙的设计者的某种自然神论,他认为对自然的科学研究必然将人引向上帝和宗教。
所以,爱因斯坦说,“科学没有宗教是跛脚的,宗教没有科学是盲目的”。有一次当有人要求爱因斯坦来定义上帝时,他给出了一个寓言式的回答:“我不是一个无神论者,我不认为我可以称自己为泛神论者。我们就像是一个小孩子进入了一个巨大的图书馆,里面装满了用多种语言写成的书籍。孩子知道一定是有人写了那些书。但不知道是如何写成的。写书的语言也无法理解。孩子隐约觉得这些书是按照某种神秘的秩序安排的,但并不清楚它是什么。在我看来,这就是甚至是最聪明的人对神的态度。”因此,爱因斯坦相信的上帝就是那个书的作者,或者是自然律的创造者。傅卢认为他也不得不如此相信。
傅卢认为生命的整合的复杂性比自然界的复杂性更高,也只能由某种智慧的源头来解释。2004年5月在纽约的一个研讨会上,他向世人宣告自己已放弃无神论。有人问他最近关于生命起源的研究是否指向一个智慧的创造者,他说:“我现在这样认为……而且几乎完全是因为关于DNA的研究。我认为用来创造生命的DNA物质的安排具有几乎是无法置信的复杂性,这显示了一定有某种智慧体参与,以便让这些无比多样化的元素能够协调一致。问题在于那些大量的元素的高度的复杂性和它们共同作用的高度的精妙性。让这两点碰巧同时发生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傅卢认为五十多年来研究DNA的成果,使智慧设计理论越来越可信。他说当时让他转向相信一个作为第一因的上帝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无法为从DNA到第一个自我繁殖的生物找到一个自然主义的解释。
在傅卢看来,无神论的著名捍卫者、进化生物学家、畅销书《上帝的迷思/ The God Delusion》一书的作者理查德·道金斯 (Richard Dawkins)一直忽视一个事实:在《物种起源》第十四章,达尔文指出他整个的论证源自一个“存在体”,而这个“存在体”已经具有生殖力。对这个已存在的创造物,一个真正完整的进化理论必须做出解释。达尔文自己很清楚地意识到他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
傅卢引用物理学家保罗·戴维斯指出,多数生命演化理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生命的化学特性一方面,但生命远比化学反应要复杂得多。细胞也是信息储存、加工和复制的系统。我们需要解释这个信息的起源,解释细胞作为信息处理器从何而来。有意义的信息或语义的信息如何可以随机从一群被盲目的力量所支配的、盲目的分子集合中自发出现?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问题。所以,傅卢引用诺贝尔生理学奖得主乔治·沃尔德 (George Wald)的话表达自己在这问题上的信念:“很奇怪我们都选择相信一件不可能的事:生命是偶然自发地产生的”。
如同不少其他的当代科学家,傅卢开始相信,是心智构造了能孕育生命的物理世界,所以最终的进化而成的生命体有知识且有创造力:是能创造科学艺术和技术的生命体。所以,傅卢认为他不得不相信,对于我们在地球上看到的有目的且能自我繁殖的生命体的起源,唯一满意的解释就是一个具有无限智慧的心智——上帝之脑。
傅卢说:“关于生命的起源,未被回答的哲学问题是:一个无意识的、物质的宇宙怎能创造出有内在追求的、有自我繁殖能力的以及包含了‘编码的化学‘的存在物?“针对那种自然进化论的观点,傅卢认为最新的科研进展显示,目前的物理世界根本没有给自然进化理论提供足够的时间把该干的活儿干完 。
霍金在他的《时间简史》一书中曾提出所谓的“猴子定理”:让一群猴子来敲击打字机,虽然他们打出来的大部分都是垃圾,但偶然也可能会打出一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他试图用这个比喻告诉大家复杂的宇宙秩序也有可能是偶然的、随机演化的产物。
因此,2002年的《纽约客》杂志干脆就用一群猴子打字作为他们的圣诞节和新年一期的封面,并且写道:如果无数只猴子使用无数台打字机并且有无穷多的时间来打字,总有一只猴子会写出一部莎士比亚全集。
傅卢曾是霍金的“猴子定理”的信奉者。但以色列科学家杰拉尔德·施罗德 (Gerald Schroeder)抽丝剥茧的严谨反驳完全动摇了他的信念。施罗德首先讲了一个真实发生的实验。
受霍金影响,英国的普利茅斯大学说服了英国国家艺术理事会投资2000英镑,做了一个猴子打字的试验。他们把六只猴子关在一个笼子里,并且在里面放了一台计算机,结果发现猴子时常会把计算机当成马桶使用。
在猴子们敲打一个月的英文键盘之后,它们打印出了50页纸——但连一个真正的单词都没出现。其实最短的英文单词只有一个字母:a/I,只要两边都有空格就可以。如果键盘有30个键,那么正确地打出一个单字母的单词(非首尾)的概率就是30x30x30=27,000。施罗德据此算出了打出一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的概率。
他选了一首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起始句是“我该将你比作一个夏日吗?”(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共488个字母。那么在一个26键的键盘上按次序敲出这488个字母的概率是26488,或10690。这数字大到让人根本无法想象。按施罗德的计算,包括所有形态的物质和能量的已知的宇宙的总重量大概只有1056克。而基本粒子(质子、电子、中子、介子)的数量在已知的宇宙中是1080个。而我们现在普遍认为的宇宙的年龄是1018秒。如果把所有的已知宇宙中的物质都做成微型计算机——忘记猴子吧——每个重量为百万分之一克、速度是每秒百万转,让这些微机来随机地写诗,那么从宇宙开始到现在不过才试验了1090次,还差10600次。
换句话说,给定时间,宇宙需要扩大10600倍才足以使它们可能到今天能偶然碰出一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来。因此几乎可以肯定,我们的宇宙里不可能靠偶然性碰出来一首十四行诗。但有人竟相信猴子随便就可以敲出一首十四行诗,甚至相信连莎士比亚和爱因斯坦也是靠偶然性的碰撞随机进化而来的。
傅卢两本主要的反对有神论的书都写成于宇宙大爆炸理论和物理常数的精确微调理论出现之前。从1980年代早期开始,他就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立场。他相信当代宇宙学家的普遍共识已经为无神论者带来极大的困境。
如果宇宙如同亚里斯多德所相信的是永恒的、无始无终的,那就容易相信宇宙的存在及其属性仅仅是一些野蛮的事实。但大爆炸理论使一切变得不同。如果宇宙有一个开始,那就不得不问,它是怎么开始的?而物理学对于这个起源的解释完全无能为力,因这从根本上涉及到“无中生有”如何可能的问题。
针对这个“无中生有”的问题,2010年大名鼎鼎的史蒂芬·霍金和美国加州理工学院教授伦纳德·姆沃迪瑙 (Leonard Mlodinow) 推出了科普著作《大设计/The Grand Design》。霍金故意给自己的书起名“大设计”,其实他要推销的观点刚好相反:宇宙根本不需要设计者。
霍金说虽然我们居住的宇宙看起来越来越像是精确设计出来的,但他宣称自己科学地论证了万物起源不需要靠上帝的设计,而是从物理定律中自发出现的。大量的甚至是无穷多的宇宙是无中生有地、从真空中的量子涨落中自然而然地生发而来。如果可以有多达10500个平行宇宙同时存在,那其中有一个精妙程度达到我们所生存的这个宇宙的水平就不算稀奇了,这样就可以很好地支持广义随机无神进化论的预设。
虽然霍金明智地并未直接宣称上帝不存在,但他的意思是:物理定律就是上帝,上帝就是物理定律。霍金为宇宙的存在找到的上帝就是他的多宇宙理论 (Multiverse Theory)或M理论 (M-theory)。他声称这就是“爱因斯坦所期待的统一场理论”。
事实上,霍金的多宇宙论目前不过是一套漂亮的数学公式而已。英国卫报科学版主编蒂姆·雷德福 (Tim Radford) 认为,相信霍金的多宇宙理论所需要的信心并不亚于相信《圣经》中的神迹,因为他解释一切的“神秘理论”包含了全能、全知、全在的成分--这难道不是上帝吗?傅卢干脆认为多宇宙学说是胡说八道,或说是一个孤注一掷的替代方案。他说这就像一个小学生跟老师说,我没办法交作业,因为作业被狗吃了;老师表示不相信,然后小学生说,我的作业是被1000条狗吃了。
其实霍金孤注一掷的努力,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那些坚定的、“屁股决定脑袋”的无神论者,在新的科学证据面前对有神论的顽抗。许多学者认为,现代科学的进展,使得留给宇宙物理学家的选择基本上只剩下两个:要不相信一个独一的宇宙和一位宇宙的智慧设计者,要不相信没有设计者的多宇宙理论。当然即便多宇宙论也不能排斥上帝存在,因为上帝完全可以创造多个宇宙。
牛津大学数学教授、当代著名基督教护教家约翰·列诺克斯 (John Lennox) 写了一本小书《上帝和史蒂芬·霍金:究竟是谁的设计?/ God and Stephen Hawking: Whose Design Is It Anyway? 》,系统地批判了霍金的《大设计》。
他强调,霍金在书中宣称哲学已死,但霍金堂而皇之的谈论的,大量都是哲学问题。霍金的论证方式也是哲学的而不是科学的,而且很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最近在多伦多演讲时,列诺克斯说霍金是他剑桥大学的学长。虽然他承认霍金的数学水平比他这个牛津数学系的教授还高出许多倍,但他认为霍金的哲学水平差得一塌糊涂,或者霍金只是太着急要为无神论辩护了。霍金其实完全没有如他宣称的解释如何“无中生有”的问题。而且,在列诺克斯看来,霍金混淆了自然律和行动者/创造者。因为规律本身不能创造任何东西,只有规律的掌管者或应用者才可能按照规律进行创造。C.S.·鲁益士曾说,一切规律,最终不过是告诉你:“如果有A, 就会有B”,但规律本身不会给你提供A。鲁益士说这就像记账无论记得多么好,都不会创造出一分钱来。同理,自然律也不可能创造出自然。
1960年的诺贝尔生理学奖得主彼得·梅达沃爵士 (Sir Peter Medawar) 说:“科学家要想败坏自己和自己领域的名声,再没有比大言不惭地宣称科学已知道或即将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更快的方法了”。
任何严谨的科学家都会承认,科学没办法直接回答一些貌似孩子气的、简单的基本问题:比如,万物的起源是什么?人生的目的和意义是什么?莱布尼兹的天问,“为什么有万物存在而不是空无一物”,并不是一个单靠科学就可以回答。爱因斯坦也强调科学无法回答伦理问题:“任何把伦理学化约为科学的企图都会失败。”虽然霍金比道金斯更严谨些,但他们为了孤注一掷捍卫无神论,所推销的都是某种站不住脚的“科学万能论”。波金霍尔说,如果科学的故事是唯一的故事,那么宇宙和人类都将在虚空中归于无有。
无论你对傅卢的具体观点和思想转变如何评价,不可否认他确实是一个诚实的真理追求者。他确实一生践行诚实“追随证据”的信条,因而在这一点上,他理应获得哪怕是自己的反对者的尊重。
在我看来,诚实地追随证据实在应该是人之可以为人的最基本的品格,尤其应该是对学者的无可争辩的要求。与傅卢类似,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一生所坚守的信条也是对自己保持“残酷的诚实”。
其实,诚实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诚实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能力,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灵性。诚实意味着在真理上不妥协,意味着把所有问题追溯到不能再追溯的终极本体,意味着对任何结论不留情面不徇私情的审视,意味着永远以怀疑但又开放的态度来倾听不同意见,意味着简单的兼容并包是不够的--你还必须把自己的信念体系化并且不断减少其中的不一致性。
但诚实也意味着接受人的有限性,接受人在宇宙间渺小如尘埃一粒、短暂如昙花一现的残酷事实。所以诚实地“追随证据”也意味着不但知进而且也知退:在挑战和怀疑权威的同时,也必须学会在正确的时候停止追问、接受权威。
诚实地“追随证据”意味着始终相信自己有可能是错的,但也决不轻易放弃自己现在认为是对的。因为一个人必须站在某个不容质疑的点上才能开始质疑。同样,生活如果要继续,你也必须先相信和接受某些信条和权威。否则一个人就是热锅上团团乱转的蚂蚁,或四处乱飞的无头苍蝇。任何自以为聪明和独立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大程度上也不过是成长环境和路径所塑造出来的。
回顾过去,傅卢觉得当初被无神论的强烈信念所支配的一些公开宣称过于幼稚和冲动。如1976年他在德州与托马斯·沃伦 (Thomas Warren) 辩论时,宣称:“我知道没有上帝”,“我自己倾向相信宇宙无始无终,事实上我知道这几乎毋庸置疑。”尤其在中国这样的全球最大的无神论国度,一定也可以找到很多类似这样的年少轻狂的例证。但任何人只要肯诚实跟随证据,至少还可以有一个更加觉悟的人生。
诸多观察表明,道金斯和霍金并非像傅卢那样诚实地“追随证据”,或者说他们从未准备根据新的证据来调整自己的立场,尽管并非所有的无神论者都如此。波金霍尔说:“跟道金斯辩论是毫无希望的,因为根本没有真正的交流。他连一寸都不肯让步。当你说是的时候他只说否。”
霍金不愿相信上帝,但愿意相信多宇宙、十一维时空、弦论、外星人存在、地球即将毁灭等同样无法实证的理论。霍金的前妻简恩形容霍金的多宇宙论乃是一种“关于想象中的粒子在想象中的时间中穿过魔镜般的宇宙”的“只存在于理论家头脑里”的玄学。所以,无论多么大牌的科学家,并非他们在所有的方面都是科学的、理性的、一致的。甚至他们常常都在利用人们对大科学家的尊崇,滥用自己通过真正的科学研究所获得的话语权。
霍金说:“宗教是给那些恐惧黑暗的人的神话故事”;但列诺克斯针锋相对地说:“无神论是给那些恐惧光明的人的神话故事”。其实,当今世界的科学界和知识界对宗教的非理性的恐惧和排斥并非什么秘密。
纽约大学哲学教授、当代著名哲学家、约翰·罗尔斯的弟子、无神论者托马斯·內格尔在1997年,曾经很坦白地谈到:“在当今的西方知识界存在着对宗教的恐惧……而且我自己就有这种强烈的恐惧。我希望无神论是对的,而且当我看到有些最聪明而且信息灵通的人相信宗教就会感到不安。这还不仅是我不相信上帝并且希望自己的信念是对的。我实际上是希望没有上帝!”内格尔的情况绝非个案。但一个人如果顽固地坚持从某种恐惧感或自己的先入之见出发,不顾一切地排斥某种无可辩驳的理性的结论,那他/她就已经完全不可救药了,无论把什么证据摆在面前都不会起作用了。
幸运的是,傅卢在80岁所经历的转变,本人在不到30岁时就经历了。不论多么粗糙粗浅,他所研究和思考的问题,我也做过类似的探究,并得出了相似结论。16年前我就已相信,对于人类自身和人类所存在的世界,有神论显然是比无神论更加合情合理且更容易相信的一个解释。
如同傅卢,我也非常理解罪恶的问题和相关的苦难的问题是相信基督教的一个最重要的智识障碍。但对我来说,这早已不再构成障碍。在此问题上,与傅卢恰恰相反,我认同列诺克斯的观点:正是因为人类的罪恶和苦难的问题,基督教的上帝才变得更加可信。
人类的罪恶和苦难是无可争辩的、触目惊心的事实。但只有在一位有恩慈的上帝存在的情况下,人类的正义才有可能,生命才有真正的盼望,心灵才有真正的平安。否则,一切都不过是出于虚空而归于虚空而已。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在此问题上,我不仅接受传统的自由意志的辩护,也赞同波金霍尔所补充的自由过程的辩护。
自由意志论强调一个有原罪可能的但有自由意志的人类世界,要胜过一个完美的机器人的世界。从自由过程的角度看,世界被允许可以变得更好,要胜过一个被宇宙独裁者完全控制的完美的木偶剧场。这两个辩护是同一硬币的两面。
尽管傅卢长期完全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但他还是跟随康德,认定“上帝、自由、永生” 是三个最重要的哲学命题,并将其作为自己一生研究的对象。傅卢在他做无神论者时就认为,如果作为创造者的上帝有可能存在,那么关于上帝的知识就是作为被造者的人类最重要的知识。如果有上帝存在并且干预人类事务,那么人类如果不尽自己的最大努力站在上帝的一边就是极端不明智的。我同样觉得幸运的是,自己在多年前就已有这样确定的认识。
当然,作为基督徒,看到傅卢并未更进一步接受耶稣基督为主,实为憾事。但信仰对任何人都无法强求。当傅卢放弃无神论时,他向自己从前无神论的朋友提出一个挑战:“需要什么东西出现或已经出现过,才能使你认为至少有必要考虑一个超级智慧体 (或上帝) 的存在?”
我希望每一个自认无神论者的朋友,都能认真对待傅卢的这个问题,而且可以持续追寻。上帝如果真的存在,祂一定可以被人找到,否则祂的存在对人也没有多大意义。《圣经》说,寻找的,就寻见;叩门的,就给他开门。如果寻找了仍然找不到,那也了然无憾,而且可以说你已尽到应尽的责任。否则,很可能会成为你人生最大的缺憾。
“你怎样信仰,就怎样生活”。一个人一生的道路,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由自己常常在不知不觉中所形成的宇宙观和人生观所决定。阅历丰富的人都能体会到:许多原先极为看重的、投入大量时间精力的事,霎那间就可能变得微不足道。这时你就会感叹,若早些能看透,岂不是可以少走许多冤枉路?傅卢的人生和思想历程,应是让你我沉静下来,重新审视宇宙和人生的难得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