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经典的故事,很多人应该都听说过。
日本文学大师夏目漱石曾在爱媛县的中学当过一段时间的英文老师。有一天,他带着他的学生翻译“I Love You”这句话。有的学生翻译成“私はあなたを爱しています”和“我君ヲ爱ス”(注:这两种译法都是直白示爱,直接翻译成“我爱你”)夏目漱石却一边摇着头一边说道:“日本人是不会这样说的。”
“那应该怎么译?”学生问道。
他沉吟片刻:“应该译作:‘月が綺麗ですね’【今夜,月色真美啊】”
——这就是著名的夏目漱石的“今晚月色很美”的梗了。有同学要问了,为什么“我爱你“要翻译成“今晚月色很美”?
这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要是get不了,基本也就告别高端情话界了。
如果非要解释的话,参见以下网友的评论:
记得读大学的时候,喜欢上同班一位姑娘,寒假放假,思念异常,奈何两地相隔甚远,终不能相见。
忽而一夜大雪,世界银妆素裹。
那一瞬间,满脑子只想着赶紧拍下来,给她发过去:下雪了,好美。
当有一天,你特别想把“月色很好”告诉一个人的瞬间,你就会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了。
以月色为媒,类似的一个例子是在张爱玲《倾城之恋》里。白流苏与范柳原暧昧许久,始终摸不清对方的心思。最终确定彼此的感情,就是因为这样和月亮有关的话。
她战战兢兢拿起听筒来,搁在褥单上。可是四周太静了,虽是离了这么远,她也听得见柳原的声音在那里心平气和地说:"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流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哽咽起来。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柳原道:"我这边,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挡住了一半。也许是玫瑰,也许不是。"他不再说话了,可是电话始终没挂上。许久许久,流苏疑心他可是盹着了,然而那边终于扑秃一声,轻轻挂断了。
直待白流苏第二次赴港,范柳原才终于走进她的房间,从那里看到月亮。
柳原道:“我一直想从你的窗户里看月亮。这边屋里比那边看得清楚些。“……那晚上的电话的确是他打来的——不是梦!他爱她。
虽然白流苏和范柳原的倾城之恋并不是多么生死与之的伟大爱情——张爱玲笔下并没有那样的爱情——但是在范柳原说“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那句话的当下,他的爱情是却确定无疑的。
爱一个人有时很简单,就是看到了美丽的月色就想跟你分享。更想知道此刻你看到的月亮又是怎样。否则为什么会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又为什么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而夏目漱石所说的“日本人是不会这样说的”,说的就是就是风格委婉含蓄的高级情话,比起简单直接的说出我爱你,这种情话另有一种动人心魂之处。
很久以前我看到一段话,应该是出自一本不知名日本小说,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今天怎么都找不到原文了。凭借自己的记忆复原如下:
明月说:“修治先生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慷慨的人。如果我跟别人谈起身边的朋友,我不会谈起那个有胆囊炎的人,也不一定会说起来出家当僧侣的那个,但是我会跟他们说起修治先生。”
修冶说,会提到我什么呢?说我爱上明月小姐,而您假装不知道?
——当时看到这段话的感觉就是,wow,明月小姐听到应该立刻酥掉了吧。修冶的这句话温柔但有力,还带着淡淡的幽默感,让人砰然心动又回味无穷。用金庸的话来说,就是让人“心里一荡”。
其实作为亚洲民族共有的含蓄委婉的天性,其实我国大部分的文人,尤其是以前的文人,走的也是这个路线。
张爱玲曾说,“如果你不调戏女人,那你就不是男人。但你如果调戏女人,你就不是一个绅士。”看似矛盾,其实是要你调戏的有品味,说到底,是一种高端调情。而情话并不是男人的专利,张爱玲本人就是非常会说情话的,在小团圆里有这样一句话: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小团圆差不多是张爱玲的自传,这句话描述她等胡兰成时候的心情。哀而不怨,楚楚可怜,像小猫窝在脖子处磨蹭撒娇般,直击心脏最柔软的部分,实在是情话中的翘楚。比起直接埋怨对方不来,说我想你,我等你等得好苦,都更加惹人怜爱,让人心动。
胡兰成当然是个一等一的渣男,当时文坛对他的评价是,一流的文,三流的人,但是他确实是非常懂女人心非常会说情话的。他初次与张爱玲会面,相谈甚欢,走的时候张爱玲送他出来,他忽然说:
“你长得真高。你怎么可以这样高呢?”
这句话看似唐突,但是张爱玲先是一愣,接着噗嗤一笑。因为二人当时还只是初相识,这句看似唐突了的话,却暴露出他对于张爱玲已经别有心思。否则张爱玲是高是矮,他何至于如此哀怨呢?那句话其实意思就是,“与我在一起的话,长得有点高了”,但是显然比这样说要好太多了。
高级情话之道,就在于含蓄委婉,细品之下又包含浓烈的感情,让人回味无穷。胡兰成显然深谙高级调情之道,所以像张爱玲这样七窍玲珑心肝的人,也还是为了他,低到了尘埃里又开出花来。
最近网上又在搞四行情诗大赛了,还没看到什么特别出色的。不过前些年武大的三行情诗大赛,获奖得主的作品让我至今印象深刻。
螃蟹在剥我的壳,
笔记本在写我。
漫天的枫叶落在雪花上。
而你在想我。
——当然是我在剥螃蟹的壳,我在笔记本上写字,漫天的雪花落在枫叶上,最重要的,不是你在想我,是我在想你。但前面几个颠倒的意象已经构成了一个颠倒的世界,让最最后一句“而你在想我”变得十分苦情——只有在一个完全颠倒的世界里,你才会想我。是否荡气回肠?
看多了委婉含蓄的情话,其实文人里也不乏非常非常直白的。咳咳。譬如沈从文对张兆和告白的时候说的那句著名的话,“我不仅爱你的灵魂,我也要你的肉体”。这句话,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性骚扰……事实上张兆和当时确实立刻去找了校长胡适告状,但是奈何胡适和沈从文蛇鼠一窝,对张兆和说,我劝你嫁给他。
好在沈张两人结成良缘,成为一段佳话。沈从文说出这种流氓式情话,一定要辩解的话,也可以说他还算真诚,和他一贯的形象相比还有点反差萌(excuseme这你也说的出?)如果换成是一个大汉这么说,大概就可以直接报警了。
还有经典情话,网上有很多王小波、朱生豪情书可以看,就不一一列举了。
最后奉送上一首豆瓣友邻写的情诗,我非常喜欢。共赏之。
A love's song
更杳
灯如甜豆,在夜的布匹上镌下
致密的辽阔。
罗列着,涌向比远更绵长的黎明。
沿着岸线,把交叠的车辙
通顺成经诵的歌谣。
我不会忘记赤掌中的生根
一星甜,漾成命运的热河。
你看,言辞闪烁,
空气般浮举起鸟羽和裙裳。
我们应该在这个时候
轻轻交换风霜——
待洗的疲惫,
交换胎发和乳梦,
永不分别。
有时候,含蓄不过是没有勇气直面现实的迂回罢了。
胡兰成的来与去,其实都不重要,只需他带给张大才女一而再的灵感、生命的体验和创作的冲动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