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凤回到厨房。两个水龙头同时开着:一边是厨子在水龙头下刮鱼鳞、洗鱼;另一边是高原在用一块紫红色的药皂洗手。
吴妈问:“丹凤,喝茶吗? 刚泡好的。”她这才注意到屋子里暗没开灯,便顺手把灯拉开,又拿起墙角的拖把,把地上的泥水擦干净,露出亮晶晶的黑白瓷砖来。
丹凤道:“我想喝冷的。我们家还有矿泉水吗?”
吴妈放回拖把,从桌上拿起一块干净的厨用毛巾递给高原。“阿婆水没有了。我得去买。”她一向称林家日用的“Apollinaris”矿泉水为“阿婆水”。
“我带你出去买矿泉水好了, 丹凤。”高原从吴妈手里接过毛巾擦着手说。“我想出去透透气。”
丹凤问道:“你这样出去安全吗?”
高原把毛巾还给吴妈说:“最近风声没那么紧了。”
吴妈摇摇头不赞成,但知道她的外甥早已长大不听劝了,无奈之下道:“就穿这衣服啊? 脏兮兮地像什么样子?快去换一件!我屋子五斗橱里还有你几件干净衣裳。在右手下边,别乱翻啊!翻乱了我还得收拾。”
看见高原离开去换衣服,吴妈转向丹凤长叹了口气在长板凳上坐下道:“这演电影的事,你父亲要在这儿就好了, 丹凤。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厨子冲干净了鱼,又在鱼肚子里放了些生姜片,这时转过身来说:“这有什么不好办的?那演员就要演皇帝、皇后、风流人物下三滥。戏台子上不都是这样吗?没必要大惊小怪, 吴妈。又不是真的要林小姐去当瑶姐。”
丹凤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在吴妈旁边坐下抱住她安慰道:“别担心,吴妈。我已经十五岁,知道是非好歹可以自己做主了。银河是家正规的大公司。我爸爸亲自送我去见华导演,他应该不会反对的。”
这时高原换了一件干净的白布衬衫和深蓝色的裤子回来了。丹凤看见他马上问道:“什么是‘鸳鸯蝴蝶’电影啊?”
高原道:“简单地说,就是谈情说爱的电影。‘鸳鸯蝴蝶’在文学上是一个派系,这个名字最早来自晚清魏子安《花月痕》中的诗句:‘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鸳鸯蝴蝶派的人对文学艺术和人生都抱着游戏的态度。我们走吧。”
吴妈提醒丹凤道:“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回头钱柏林小姐来了怎么办?”
“麻烦你跟她说,我现在没有时间不想再上课了。”
吴妈有些担心:“你爸爸会同意你不学习了吗?”
“没关系,等他回来再说啦。高原,我们去哪里?”
“你喜欢南京路。我们去那儿怎么样? 我们可以一直向东到外滩看黄浦江。”
丹凤问:“你这样出去不怕被人认出抓起来?我有个主意:我们叫德米特里开车送我们直接去外滩看日落。”
“我还没有重要到天天有人跟踪我要抓我的地步。这样吧,我们坐电车吧?”
那时吴妈已拿了件毛衣和一双舒服的运动鞋过来叫丹凤穿上。
* * *
电车站距离林公馆大门只有几步之遥,旁边还立着一个青色的邮筒。他们刚到不久,一辆橙身绿顶的电车 就叮叮叮开过来停下。站门口的人们瞪着眼看他们,但没有人下车。两人挤上去,丹凤靠着高原 不让自己摔倒。大多数前往中国城的乘客到达西贡街下车的时候,才有了一个空位叫丹凤坐下。 车在西贡街向北转,然后向东转到爱德华七世大道,最后他们在战争纪念馆下车。他们沿着外滩漫步, 远离高大的国际银行大楼和其他商业大厦的阴影。这时两个人都忘了出来买矿泉水的事情。
夕阳西下,黄浦江的空气潮湿而清凉。丹凤穿上手里拿着的毛衣,高原走在靠岸的那边为她挡风, 心里冷冰冰的。他从来没有真正拥有她时的热烈和欢乐,现在却感到着失去她时的凄凉和苦楚。 沉默像一股大浪,只把她推得离自己更远。他语无伦次地说:“我不知道我应该祝贺你, 还是开始担心你在《海上花》中担任林黛玉这个角色。我知道这只是表演,而不是现实生活。 我不反对你演电影,我觉得你会成为一个十分优秀的电影演员。”
他停下来,看着黄浦江里的一块小木片在混浊的水里被浪撞击着,一次次挣扎着往岸边靠,却一次次无情地 被浪冲开。虽然无依无靠,但它仍然坚持漂浮着。他觉得自己就像那块木片,一种难言的孤独攫住了他。 过了一会儿他呐呐地说道:“我想让我最为困扰的是银河影业公司。自1905年他们开始制作影片以来—” “是1913年,”丹凤话不客气地纠正了他。“1905年,北京的丰泰照相馆拍摄了一些京剧演员谭鑫培的表演片段。上海当时还没有人制作电影,”丹凤又自豪地补充说。“我在戏剧学校学的。” “好吧,”高原继续说。“ 自1913年开始制作电影以来,银河制造了一大堆毫无意义、低级趣味的电影来迎合 小市民的品味。艺术不应该只是娱乐; 它应该有良知。我们有责任改良我们的社会。”
太阳就要落下了,四射的光芒点亮了西边的天空和他们身边的黄浦江,映照在他们年轻的脸上。街对面, 大使馆、领事馆、银行、俱乐部和贸易公司上面的各色旗帜在晚风中飘扬。 “丹凤,你多次来到外滩,你看这里的建筑物哪一个属于中国人?洋人在这里横行霸道,作威作福骑在中国人 头上。一个城市被分为公共租界、法租界和中国城三个部分。中国城还是最小的一个!不要忘记上海是一个 中国的一个城市。如果我们强迫法国人改香榭丽舍大街为南京路,并将所有街名都改成中国名字,法国人 会怎么想?你知道你身后的上海俱乐部甚至不让中国人进入吗?中国怎么了让人这样欺负?” 说到这里, 高原停下来了,他的嘴唇颤抖着。 丹凤有点儿诧异地看着他,不知他今天为什么变得这样庄重严肃。 他觉得她就像天空中的一颗星,在他眼前闪亮,但却可望不可及,而现在一股强大的力量正要把他的星星摘走。他离她很近,呼吸沉重,眼睛里充满了被痛苦压抑住了的情欲。就在那时他从那她双美丽的杏眼里看到了慌乱 和拒绝。他知道如果他再近她一步,他就永远失去她了。 他克制着没有去吻她,避开她的眼睛又说:“我很快就要去日本了。我想告诉你我爱你超过了爱我自己, 但我也爱我的祖国。如果我不得不选择,我不知道我更爱哪一个。”
她并没有完全理解他的矛盾和选择。但他的抽象的几乎带有哲理性的爱的宣言告白感动了她, 让她完全忘了丰泽刚警告过她的话。没有人这样认真地跟她说话,或者让她觉得自己这样重要。 但是当她转过去看着他充满激情和庄严的面孔时,她意识到自己多么渴望这些动人的话出自 另外一个男人——那个她现在念念不忘的杨世雄——之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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