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凤晚上的乐队排练因五卅之后上海接连不断的抗议示威游行和随之而来的频频不断的戒严被取消了，她的戏剧学校的课也暂时告停。丹凤无所事事在家里闲着难受。高原连着好几天没来林公馆,可他住的地方没有电话，但因为那儿比较近，丹凤便决定去找他消磨时间。这回长长的弄堂里没有了琴声，也没有玩耍的小孩子。走近大门的时候，正好一个上着月白色衫子、下穿黑布学生喇叭长裙和布鞋的短发姑娘从里面匆匆出来，腋下夹着一个布包裹。两人擦肩而过时彼此看了对方一眼。

阴暗的过道里那个被高原称作“董伯”的瘪嘴老头正在那里扇着煤球炉子熬中药，空气里弥漫着又辛又苦的味道，让人觉得吃药的人病得不轻。一个穿着圆领衫和裤头的三十来岁的胖妇人对着窗户滚着轮子在缝纫机上汗流浃背地做衣服。她的身旁竹摇篮里的婴儿在缝纫机的噶咋噶咋声中熟睡着。

丹凤爬到楼上亭子间高原的住处，门掩着没锁，叫了几声也没人应。推开门只见屋子里桌椅东倒西歪，墙上的列宁画像被画了个大红的X字，撒了一地的传单、书和几张民国日报被摔裂了倒在地上的热水瓶里的水泡得发胀。丹凤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门原是被人撬开的。她走回楼下过道，瘪嘴老头已端着药进了屋里，她急忙问那妇人：“楼上小阁楼怎么回事啊？”

妇人说：“高先生不在吗？刚才听见楼上好像有人走动，我以为他回来了呢。”

丹凤道：“我几分钟前在门口看见有个大眼睛、学生模样的女孩儿离开。不知道是不是她？”

妇人说：“那可能是李小姐。她以前来过的。我一会儿上去替高先生把门锁了。我昨天一直在嘉定娘家刚回来。听邻居们说警察来过的。一个年纪轻轻的学生，不偷不抢的，发发牢骚也算犯罪啊？这巡铺房的人也是吃饱了撑的。”

“到底怎么回事啊？”丹凤问。

“听说高原在街上演讲，还在报上发表文章什么的。”

“他现在人呢？”

“他跟我们说他要去走亲戚，有几天没见到他了。不过六月份十块钱的房租、电灯费他倒是交了才走的，估计还会回来的吧。”

丹凤感觉不妙，赶紧回家把这消息告诉了吴妈。

吴妈略闻外甥经常参加演讲、集会活动，以为年轻人喜欢凑热闹出风头，但不知事态会如此严重。高原事先并没跟自己说去看什么亲戚，而且上海他们也没有什么亲戚。现在人不见了，她急起来了，素日从不麻烦别人的她，破例赶紧找林翔老爷帮忙。

林翔早已从报上读到五月三十日巡铺向南京路上游行演讲的学生开枪的不少细节，得知高原所在的上海大学学生卷入这场运动的最多，所以立刻叫他的律师四下打听。他们被告知学生都已被骗出学校，上海大学校园现在已经由美国水兵驻守。林翔从警方那儿了解到高原被指控为印刷传单、游行集会、街头演讲和在报上发表文章支持学生暴动，扰乱社会治安，一句话：“赤色化”严重。但去他屋子搜查的巡铺说未曾见到高原本人。上海所有的巡铺房里也并没有一个叫高原的学生囚犯。那些接纳伤亡学生的同仁医院、巡铺医院、红十字医院甚至斐伦路验尸所等都未曾记录高原这个名字。所以林翔分析高原跟房东说的“走亲戚”很有可能是他到别处暂时避风声去了。

虽然如此，吴妈仍是焦虑不安。林翔安慰她不用担心，因为高原是知道林公馆的电话和地址的，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跟林公馆取得联系，并答应吴妈会继续帮着找下去，且保证如果高原真被抓，他和律师会安排保释他出来。

*     *     *

高原的事情实际上叫林翔颇为头疼。碍着自己的管家吴妈的面子，他不得不介入去打听这个年轻人的下落。虽然高原每次来林公馆的时候都是彬彬有礼、非常恭敬，从未说过出格的话或做过出格的事情让自己反感，但林翔一直拿不准应该怎样应对这个年轻人。好在他能看出丹凤对高原并无浪漫之意。但林翔毫不怀疑这个年轻人异常喜欢自己的女儿。现在弄出这样的事情出来，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和这个喜欢惹事的穷大学生走得太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唯恐丹凤会被他“赤化”。他觉得女儿应多跟一些有层次的上层社会人家的子弟来往，多受些他们的影响，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朋友熟人中当中谁家的孩子合适，也忌讳主动去为闺女找玩伴会让林家父女都显得没有面子，且自己的生意正叫他焦头烂额，所以这事没再去多想，高原失踪的事情他打了几个电话后也就放下了。

五卅事件之后，上海反帝、反洋人的烈火越烧越烈。虽然戒严继续下去，工部局也以实行停供电力来遏制和威胁集会运动，但这都无法阻止人们继续罢工罢市罢课的热情。各界陆续加入，呼吁组织爱国游行捐款活动。于是全市范围内支持公共租界学生、工人被杀被伤被捕游行示威者的的罢工罢市罢课便这样持续下去。社会上进步人士甚至呼吁要“取消外人租借地、取消领事裁判权和外人管理关税权”。中国方面的委员代表拟与六国委员代表就五卅事件在上海谈判，但六国委员藉口无权接受，拒绝谈判纷纷离沪返京。 

那时社会上商人利用人们的心里，用“爱国”包装了他们所有的产品。到处可见“请诸君提倡国货”。“中华全国工商协会入会工厂团体”也在报上连连刊登广告，呼吁市民只买国货。于是原来的日用商品全被贴上了爱国标签。一时间，“爱国香烟”、“爱国香皂”、“爱国牙粉”、“爱国针织品”、“爱国印花照相”等等满天飞。

林翔的进口汽车生意大受影响。来看车买车的中国人没有了，而洋人为了避风头，也很少光顾。几个熟客想看车，还是悄悄约了晚上来的。码头工人忙着罢工、给伤亡工人、学生捐款。林翔新进口的车停在码头，没人帮他运到展车室，这叫他大为头疼。上海人全都被五卅事件卷进去了，连黑帮老大沈浮等社会知名人士也在报上发表声明，捐款支持工人和学生爱国运动。

林翔终于意识到原来他的汽车生意的好坏是和中国人的情绪和上海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为了适应形势，他在报上将他的车行称为“林记爱国进口车行”，并十分高调地捐了五千大洋给码头工人协会。又等了几天，他的汽车才才好不容易从码头进了他的展车室。但买车的人仍然没有他预料的那样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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