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后世英请众人上画船赏月,听蛙声、看鱼戏荷游玩。 西边天空一弯晶亮的娥眉月。晚风阵阵,叫人觉得销魂。世雄好久没有和家人这样热闹了,且一左一右被怡红和温士顿夹在中间像块三明治,心里高兴。但温士顿老酒喝多了,有些不适,故只在船上呆了一会儿,就想回去。世雄说要陪他去。那英国人也不知道客气就同意了。于是,万顺打着红纸灯笼在前,世雄跟着他在旁边走回白玉厅。
温士顿本打算休息片刻再回到船上,不想倒在床上一会儿便睡着了。屋子里虽点着蚊香,还是被蚊子咬醒。他看了一下表,那时才夜里一点钟。有些知了还在外面精力充沛地“吱吱”叫着,虽然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它们的叫声。他头又疼又胀,起身去箱子里找阿斯匹林,才知忘带了。看看世雄的屋子,灯黑着,不知世雄是睡着了,还是还没回来。温士顿脱掉衣服,放下蚊帐, 不久便大汗淋漓。但他马上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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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看见温士顿躺下了,世雄又回到船上。那时父亲的六个姨太太带着孩子们也都来了。到底是丝王的女人,一个个都是绫罗绸缎,争鲜夺艳,恨不得把别人盖住,那里有怡红穿的素净。几年不见,她们周围又多出五、六个小孩子出来。世雄心想父亲做生意、生孩子,日夜不息、两不误啊,怪不得人老得那么快,都被这些女人榨干了。
可能是姨太太们事先教的吧,孩子们倒也乖巧,这时都站正了,排了队似的一个个过来叫他大哥。其实父亲信里也提到过他们的出生,但不知是因为从未付上照片还是他自己并不用心,世雄一直没有想到他们的存在。直到看着他们扭扭捏捏地站在跟前,才后悔没从美国或至少在上海带些点心、玩具给自己的新弟妹。看样回头只能用银子装红包打发了。
只过一会儿,小孩子就跟世雄混熟了。一帮子大人、小孩嬉闹着,早把那蛙啊鱼啊吓得噤若寒蝉,不知躲到何处去了,哪有什么鱼戏荷花可以看。世雄不太会跟小孩儿说话。一会儿,小孩子们便竟自互相追逐着玩。
笑青说这个时候听戏才有味道。她左手搂着自己的细腰,右胳膊肘儿撑在左手手背上,右手手心里捏着手绢儿一个人靠画船的一根柱子站着,月光映出她的剪影,一副凄美的样子。世英知道她自己想唱出风头,觉得在晚辈面前这样做如青楼里的歌妓,伤风败俗有失体统,瞪了她一眼把她怼回去了。其实她只想唱给世雄听。虽然初次见面,她已经在心里把她的继子当成了知音。
除了她,其他五个姨太太的注意力也都在世雄身上。她们知道杨家将来必是长子世雄做主,一想探探他的口气,二想巴结他,好给自己和孩子们留条后路。于是不管出国前见过他的或没见过他的,齐夸他出落得越发帅气、气质好,好在这倒也是大实话,不显得过分阿谀奉承。她们更是问东问西地想知道他在国外的生活和今后的打算。世雄礼貌地回答。幸亏还有怡红在,他也有心说给她听,省的回头他们两人独处的时候他还得再跟她说一遍。她们听得他书还没有读完还要离开,也略觉放心。世雄觉得有些事情包括他计划在上海呆一段时期要先跟父亲商量好再告诉她们。应酬了她们一阵子,借口自己累了,给父亲道了晚安,瞟了笑青一眼,由倍德陪着逃到玫园看母亲。
他的母亲多年没出过玫园大门,杨家的活动一向不去凑热闹的。世雄能看出母亲碍着自己的面,她虽烟瘾上来却硬撑着没抽。他记着在舅舅办公室里的报上曾看到帮助戒烟的“威利糖丝”广告。决定回到上海的时候买了叫人带来给她服用。
母子说了几句,世雄从五斗橱里翻出一副老牌跟母亲打牌一直打到夜里三更。那时他已经疲倦不堪,不想再回白玉厅,便一头倒在她母亲房间里的一张小铁床上睡了。那小床是他小时候用的,母亲一直未挪动过。世雄虽和母亲关系亲密,但她不识字没有多少文化根本掰不动她的丈夫。杨家一直是“阳盛阴衰”,一切都是按照掌权男人的旨意办事,她顶多是一台生儿育女的机器。世雄才十岁,就被世英逼着离开玫园独自去了白玉厅住,说是要培养他的独立性。
次日世雄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到玫园围墙上面。妹妹世兰已来到玫园坐在堂前默默不语等他起来盥洗、用早餐。母亲轻声说阿哥回来了,她应该振作起来。世兰勉强笑笑。老太太早就起来梳洗完毕,换上一件及膝的白色淡花滚红边儿斜对襟丝晨袍和同样滚边儿的深蓝色长裤。她足登一双黑面蓝、青线凤凰图案绣鞋。长发由中间分开、金簪夹着,利索地在脑后梳了一个圆髻、套在黑网下面,面孔薄粉胭脂。与昨日不同,竟显出八分人气和七分庄重出来。
贴身丫头和一个打杂的已经在方桌上摆上早餐。按照她的吩咐,厨房做了世雄喜欢吃的奔牛豆角大麦粥送来。世雄初到英国的时候,写信给家里提到想吃奔牛豆角大麦粥。他母亲叫人给他寄了三十斤作料加上烹作步骤。世雄叫他的印度厨子烹做,但却总是煮不出记忆中的味道来。除了大麦粥,桌上还有“义昌福”的鲜肉大包,“津津”的素火腿和笋豆,肉汁酱煨蛋和常州萝卜干。世雄不饿,但为了让母亲高兴,还是硬往嘴里塞。但母亲却没怎么动筷子。
“这些东西真叫我想待在苏州,”世雄说,晃着两根银筷子上的小坠子,觉着这筷子眼熟。从他记事的时候母亲就好像就在用这样的银筷子。
“在国外吃不到吧?”母亲亲切地问道。她一边看着她一双儿女吃饭,一边用芭蕉扇扇着他们,时不时问世雄的健康和在国外的起居习惯。外国对她来说像是在天边,她看不到也够不着。但那却是她亲儿子还要飞去的地方。她留不住他,也不知怎么留他。他从外国写来的信世英总是先要拆开过目才会转给她,她会叫人一遍遍念给她听,然后放在枕头下边,贴着她的脸,好像小时候把他抱在怀里一样。她想着他又要远走高飞,心里一阵苦涩,很长时间只是拿扇子扇着他不知说什么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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