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拜见爹妈 (20) 长篇小说《海上佳人》连载

(2020-12-19 07:57:08) 下一个

前厅的几扇门全开着。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身穿几种淡蓝色织锦花卉构成的宽袖旗袍的年轻女子正端坐在那里,左手捧着一本线装书在看,右手轻轻地摇着一把檀香扇子在扇一个长者。那人头枕景泰蓝陶瓷长枕,身体躺在她身边红木坐卧两用长椅上。他们身后对着门的墙上挂的是一个面色庄严,身穿雪青官纱长衫的老男人的画像,像下面供着水果和一只香气袅袅的香炉。周围沉甸甸的磨得发亮的红木家具上搁置着古玩配着几架线装书和细长的上水画直轴。

倍德在门口通报道: “老爷:大少爷和温先生已经到了。”

“快请他们进来, 快请他们进来!” 长者兴奋地回应道。年轻女子合起书放下,扶他起身。

长者五、六十岁,五官清癯端正,身穿黑丝团寿长衫,须着稀疏、灰色的 “八” 字胡。

世雄一进门便道:“父亲——”  他正要磕头,却被长者和悦地止住了,道:“不必了,儿子。你的朋友会笑我们太迂腐了。”

温士顿看着父子,善意地笑了。世雄这才介绍他们说:“这就是我跟您说的温士顿。这是家父杨世英。”

温士顿向世英行了个拱手礼,说道:“久仰,久仰。”

但是世英却摩登地伸出右手,微笑道:“你好!你好!国语说得不错。 很好,很好!欢迎,欢迎温先生!”

温士顿握握他的手,回答道:“幸会,幸会。”

世英道:“十分感谢温先生在英国照顾世雄啊。”

温士顿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世英说:“他去的时候还是个孩子。我真的很不放心。”

温士顿说:“世雄人很好,很成熟。我们相处得非常愉快。”

石英捋着胡子,满意地笑了。

“温士顿还会开飞机呢,” 站在一边的世雄加上一句。

“有点儿意思。” 世英点头赞许。这时,他转身用手招呼刚才那个年轻女子过来。

她微笑着从命。人有二十来岁,看起来镇静而柔和,骨架比温士顿见过的一般中国女孩儿要稍微大一些儿,淡妆轻抹,皮肤白里透红,虽不算美,但却有几分姿色。

世英看着他的儿子和那年轻女子道:“你们八年未见面了。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吧?”

女子点点头、看了世雄一眼,害羞地低下头去。当着温士顿的面,世雄只想让这尴尬的一幕赶快过去。

“怡红—我未来的儿媳妇,” 世英自豪地向温士顿介绍说。“一个好女子。”

温士顿向怡红伸出右手,但怡红只是礼貌地向他鞠了一躬。

这时两个佣人上来递上毛巾和洗脸水,又把瓜果、冰糖百合绿豆汤和八笼五色点心放在红木八仙桌上。又一个佣人提了两壶茶上来给众人斟茶。世英招呼儿子和温士顿洗脸擦手,然后叫大家坐下喝茶、用点心。 待墙上自鸣钟响了三声的时候,温士顿、世雄和怡红已经用完餐。世雄打了一个哈欠。世英看见,对儿子道:“先去跟你母亲请个安,再去谁个午觉。晚上六点钟去春园参加给你们摆的洗尘宴席。”他又嘱咐刚刚匆匆吃了午饭后过来的两个佣人道:“倍德,带少爷去玫园;万顺, 你带温先生去白玉厅休息。” 倍德和万顺向世英点头鞠躬,带着世雄和温士顿退下去了。


                

 

他们刚退出前厅,温士顿用英文问道,“世雄,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当然。”

“为什么你和令尊的名字里都有‘世’字? 我原以为中国人只有同辈的人中间的名字才用同一个字?”

“话是这么说。 家父是我爷爷唯一的儿子。所以在我和妹妹出生的时候,我爷爷为了显得吉祥和人丁兴旺,在我们名字中间全加了一个‘世’字,好像我们是爷爷的儿女,而不是孙子、孙女。”


 

                  

 

他们在知了声中走进有着黑色翘檐和白墙的长廊。长廊右手是石院,每隔几步
便是一个大金鱼缸。院子里有花木、石桌和石凳。左边墙上有不同形状镂空的窗户,
通过它们看得见窗外各种奇花异草。培德告诉温士顿: “这叫‘移步易景’。 
这条长廊是圆形的,它围着整个庄园绕了一个大圈。 如果你沿着它一直走下去
还能回到你开头的地方,所以你不会迷路。而且下雨的时候也不需要雨伞了。”

“这个设计好。”温士顿赞道,拿起照相机开始拍摄。

世雄这时将倍德拉到一边,轻声问道:“我走了以后家里有些什么变化?”

倍德清清嗓子告诉了他:“老爷娶了柳笑青,让她做了第七房的太太。”

“你是说苏州梨园的那个女戏子柳笑青?”

“是,” 倍德略为不自在。他觉得自己真不该在老爷后面乱嚼舌头,但又不便不回答大少爷的问题。 “怡红姑娘两年前搬进了杨氏庄园。”

世雄暗想:父亲在自己娶谁的问题上原来是“先斩后奏”啊:先让怡红搬进来,然后再开始逼迫自己跟她订亲。这真够狠的。
温士顿拍了几张照片才意识到世雄倍德在等他,这时赶过来。倍德领他们到了正殿后面的花园大楼,然后穿过荷花亭,最后来到大理石地砌成的白玉厅。白玉厅与庄园里的其它建筑一样,全是黑瓦翘檐。

世雄对温士顿道:“万顺会带你去你的房间。 我六点差一刻来带你去参加家宴。”

“你今晚住哪儿,世雄?” 温士顿问道。杨家严格的礼仪虽然很有意思但也叫他有些紧张一个人呆着。

“就在这儿。”

“这儿?” 温士顿不解。

世雄犹豫了一下,他掏出手帕擦手掌。解释说:“杨家未婚男人都住在这里。男客也住在这里。”

温士顿点头跟着万顺去了白玉厅。倍德正一声不响地站在一棵石榴树旁边,这时过来领着世雄去后面的玫园。

“我母亲怎么样了?” 世雄问道。国外这些年,他在父亲用毛笔写在泛黄的宣纸的家书里,很少读到母亲的消息。

“不太好,” 倍德叹口气道。

世雄止住步。 “怎么了?”

倍德用手比划着一个烟管。

“怎么,抽上大烟了?”

倍德点头。

世雄只觉着心往下一沉。

*     *     *

世雄跟着倍德进了通往玫园的曲径。在全杨氏庄园里,他父亲世英的菊园最大,其次便是母亲的玫园了。玫园外墙和世雄离开去欧洲前无大变化,只是灰砖上有更多斑斑点点、深绿色的苔藓。世雄在这个园子里出生后一直待到十岁才搬到白玉厅去住。倍德告诉世雄,他走了之后,全庄园的墙都被刷成白色,唯他母亲不让人碰她的墙。说怕儿子回来的时候认不出找不着。

进了园子,他便闻到了那熟悉的泥土味。只见满院子盛开的罂粟花。这些花红、紫、粉、白,远远地看去像郁金香。花海中间是一个有着十分夸张的飞檐的红亭子。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躺在亭子中间的竹椅上不知是在午觉还是在静养,她的穿着黑红缎子绣花鞋的三寸金莲歇在一个红缎子面子蒙着的小凳子上。一件绣着红黄紫花的丝绸长袍包着她骨瘦如柴的身子。她颧骨突出、皮肤又黑又黄, 那发白了的干燥而又稀疏的头发披了一肩, 手里拿了一根鸦片烟枪,眼睛合著,看起来无精打采。 她跟前有一张红木几,上面放着烟签、烟灯、鸦片膏和一盒火柴。一只黑色的波斯猫躺在她的肚子上打盹儿。 她的左手,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环拿着一把蒲扇,半醒半睡地扇着她。

倍德干咳了一声,鞠躬道:“夫人,少爷从美国来跟您请安了。”

那女人嘴里含糊着说些什么,却她的眼睛仍旧闭著把头往里转。过了一会儿,她便又一动不动,好像在自己的世界里沉迷过去了。世雄示意叫倍德和丫环离开,自己走过去,在女人面前坐下。

他从她手里拿过烟枪, 放在旁边的红木几上。“姆妈—” 他握住了她的手,叫了一声。

她的满是皱纹露着骨头和青筋的手冰凉。她的手腕比他记忆里的要细一些,还带着那只她从结婚时便开始戴的红玉镯子。

他离开中国到了英国之后,常常梦见她穿着一件白色的丝绸长袍。“雄儿,别在池子边玩儿—你不会游泳,” 她轻柔地提醒他。他五岁那年跟妹妹世兰在荷花池边玩儿,不小心掉到池子里,差点儿淹死。为此他母亲叫人把她院子里的荷花池用土填上了,并坚持要她丈夫世英和他的妾们把杨氏庄园其他荷花池也填上。

世雄转身看看园子里,昔日的荷花池无影无踪,代之而来的是茂密兴旺的罂粟花儿。他等着。空气似乎凝固了,周围的生物仿佛也都宁静下来了。但她那蜡黄、憔悴的脸仍无任何反映。

“姆妈, 我回来了,” 他又说。

她动了一下,稀疏的眼睫毛眨了几下,但她的眼皮好像铅一样重得睁不开。

黑猫不高兴被人打搅,喵了一声跳下来跑掉了。世雄拿起女人的手放在唇上吻,最后他把脸埋在那两只手里。

“我现在会游泳了 —” 他哽咽住了,双肩慢慢地随着他的啜泣开始痉挛似地颤动着。 

 

 

                    原创民国长篇小说《海上佳人》连载  © 2020 版权所有,谢绝转载

 

 

[ 打印 ]
阅读 ()评论 (2)
评论
海上佳人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紫竹箫' 的评论 : 谢谢读的这么细!此处属笔误。我刚刚更正。
紫竹箫 回复 悄悄话 好像我们是我父亲的儿子、女儿,而不是孙子、孙女。”,这句话没读懂。
登录后才可评论.